一步之距,一個陌生卻又帶着微溫的懷抱,外套上還帶着些微的涼意,杜若不過是向前挪動了一下腳尖,僅僅這麼一個非常細微的動作,卻被馮有忠迅速的捕捉到了,雙臂幾乎早就做好了蓄勢待發的準備,在發現這樣一個默認的舉動時,連零點一秒都不曾停頓,快速的展開,一攏,便將杜若攬進了懷裡。
一聲幾不可聞的慨嘆,溢出喉間。
沒有排斥,或許是因爲所有的心裡建設都在昨天晚上做好了,這會兒,除了學會適應,杜若並沒有矯情的推開馮有忠。
可是,攬在她後背的雙臂,爲什麼顫抖的那麼厲害?
還有頭頂上傳來的隱隱抽泣時,是她聽錯了嗎?
她對這個男人的認知都來源於聽說,即便那少的可憐的幾次見面,她們之間也沒有說過幾句話,反而是顧學茵拉着她的手,說的多,問的多。
可是,爲什麼她在這個顫抖的懷抱裡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疼呢?
那麼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不是該讓人仰望敬慕的嗎?
可是從剛剛進門,即便她不曾掀開眼簾去看,可是那種小心翼翼,躑躅等待的情緒還是被她敏感的察覺到了。
一口氣,緩緩的吐出,僵直的背,慢慢的放鬆下來。
發頂,好像有溼潤的液體滴落,開始很淺,幾乎沒有什麼感覺,可是慢慢的,溼氣從頭髮的空隙中鑽了進去,掉落在頭皮上,讓她清楚的感知這不是一種錯覺。
是眼淚嗎?
垂在身側的手,不自禁的收緊。
“孩子,謝謝你。”
馮有忠目光迷朦,許久不曾有過的鼻酸,讓他一時沒忍住,眼角有淚水滑落。
一滴,一滴,落到了杜若的發頂。
在他意識到這些淚水打溼了杜若的頭髮時,他的大手,已經緩緩的覆了上去,彷彿想要擦拭,又彷彿只是想要輕撫。
那是父親對女兒的關愛。
“孩子,謝謝你,謝謝你能理解爸爸和媽媽當年的錯誤,謝謝你能豁達的接受爸爸和媽媽,謝謝你能平安的長大,讓爸爸和媽媽在人過中年,有了爲人父,爲人母的機會,孩子,爸爸謝謝你。”
“有忠……”
顧學茵眼淚一直在不停的留着,哪怕方曉低聲的勸慰,也沒辦法阻止那些掉落的淚。
她雙手緊捏着手裡的紙巾,上面早就被淚水浸溼,乾燥的紙巾此時變成了紙團,可她還是緊緊的捏着,嘴脣翕動,彷彿無聲,卻已經破了音。
馮有忠把杜若按抵在自己的肩頭,下頜抵在她的發頂上,這樣可以讓他的頭向上揚着些,目光溫厚慈愛中,又透着安撫。
安撫的對象,自然是已經哭成淚人的顧學茵。
顧此失彼,這個時候,他實在是沒辦法再空出一隻手去安撫顧學茵。
不過,他卻輕拍了拍杜若的後背,狀似玩笑的說道:“好孩子,去看看你媽媽吧,瞧瞧她激動的,都快哭成個淚人了。”
馮有忠略帶不捨的將杜若從懷裡推離,這樣的擁抱,將近三十年,纔來這麼一次,不過短短几分鐘,如何補足這將近三十年的缺失,可是這個時候,他不能再貪戀。
杜若微垂着眸與馮有忠分開一點距離,其實,她的肩,還被攬在他的臂彎下。
那扣在肩上的手,雖然沒有用力,可是她能感覺到有一種淺淺的推動,或許是因爲顧忌,亦或是他不敢把自己的主觀強加於她,所以,做出來的動作,就只是淺淺的,卻又帶有明確的指示方向的。
這種時候,杜若覺得自己的感覺靈敏的有些過分,怎麼會感知的這樣細微?
沙發上,方曉遞了一杯溫水給顧學茵,在她接過去之後,並沒有喝,而是雙手緊握着,目光期盼中又隱藏着歉意的看着杜若。
杜若緩緩的拉開眼簾,入目的,便是眼睛哭的紅腫,失了往日優雅的顧學茵,與自己往日印象裡得體優雅的女人大相徑庭。
可是這樣的顧學茵,讓她看到了真實,脫去了光環,沒有那層虛假表像的真實。
當然,她並沒有注意到顧學茵期盼的目光裡,還夾裹着一層歉疚。
不久之後,她想,如果沒人同她說起當年的真相,她是讀不懂她那層歉疚真正的含義的。
她一直以爲,那是因爲當年護士的疏忽,讓她們母女分離,沒有機會照顧她長大,纔有的歉疚。
就像此刻,她雖然還不能一下子叫出媽媽這個稱呼,可是看她哭的鬢髮凌亂的樣子,心裡同樣也很難過,忍不住輕聲勸道:“你,別哭了。”
話音剛落,搭在肩上的手不禁就收縮了一下。
杜若沒有側眸去看馮有忠的表情,她兩隻手絞在一起,像是需要用這樣的行動來給自己一個支撐一般。
她能理解這兩個人心裡的渴望,她也能接受這樣的命運安排,在昨晚,她甚至想過,一個稱呼,其實挺好開口的,從小到大,每個孩子都會叫爸爸,會叫媽媽,不過是上嘴脣和下嘴脣一碰就可以脫口而出的兩外稱呼,有什麼難的。
可是身臨其境時,她才知道,這兩個稱呼,真的不好叫。
她有了一對叫了二十多年的爸媽,一下子又多出一對親生爸媽,即便是杜志國和方曉會裝作不介意,可是她還是怕這樣當着她們的面叫出來,會讓她們心裡難受。
女兒是爸媽的貼身小棉襖,杜若知道自己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小棉襖,可是她心裡的天秤,還是傾向於杜志國和方曉,不想在同樣的環境下,讓她們感覺到一絲絲的不自在和尷尬。
只是她的叫與不叫,於顧學茵而言,並不過於糾結,有這樣一聲關切的問候,她已經很是受寵若驚了,連眼淚停了下來都不自知。
她沒想到從進屋以後,杜若會第一個跟她說話,那話裡的關心與安撫,她如何聽不出來?
握着杯子的兩隻手越發的用了力,她需要靠這樣的力氣才能壓抑住自己翻滾的情緒,才能讓自己儘量柔和了聲音,清晰的吐出每一個字來跟杜若交流。
吸了吸鼻子,把手裡的杯子輕輕的放到了茶几上,這個動作被她做的很慢,因爲在這個過程中,她正在緩解着心裡的緊張。
目光渴望中又不敢帶着奢求的望着杜若,“孩子,你,能坐過來嗎?”
杜若與馮有忠一直站在離門不遠的位置。
套房的客廳裡,只有方曉和顧學茵坐在沙發上,杜志國和莫驕陽不知何時,站到了窗邊,此刻各自倚着窗臺,目光都圍繞在杜若的周身。
她就像是這屋子裡唯一的主角,所有人的情緒都被她的一舉一動牽制着。
當局者迷的主角卻並不自知自己的魅力如此之大,只是在顧學茵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偏頭看了一眼馮有忠。
馮有忠溫厚的目光盡顯包容與柔軟。
那是很少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
不同於展現在電視屏幕前的作秀,此刻,他眼角的皺紋都帶了笑痕。
杜若咬了咬脣瓣,在感覺到肩上的手鬆了力道的時候,腳步已經緩緩向沙發走去。
方曉眸光氤氳,無聲無息的站了起來,退離了沙發的位置,把這個空間,留給顧學茵和杜若。
她其實心裡隱約猜到了杜若的心思,到底是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心裡終究還是捨不得讓她爲難。
當她走到杜志國身邊的時候,如預期中,手,被他溫暖的手掌握住,熟悉的力道與溫度,給予她無盡的力量與支持。
夫妻兩個相視莞爾,均都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寬容與欣慰。
莫驕陽不動聲色的將這對夫妻的默契看盡了眼裡、心裡。
顧學茵視線膠着在杜若的身上,擡着手臂去試探着碰觸她的胳膊,感覺到她沒有躲避,才退了退身子,拉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下力,便坐到了自己的身邊。
杜若微垂的目光落到兩人相握的手上,手心裡潮溼的觸感,彷彿提醒着她,剛剛這個女人流了多少眼淚。
“若若,我這麼叫你,可以嗎?”
開口的嗓音還帶着鼻音,可是顧學茵眼裡、嘴角卻浸染溫潤的光芒。
杜若輕點了下頭,算是默認。
顧學茵輕輕的呼了口氣,滿屋子人,心情最複雜的,莫過於她,可是此刻,她不想再去揭開什麼,來破壞一屋子人好不容易維繫好的平和,不管爲了她自己,還是爲了杜若,這樣,挺好。
相握的那隻手並沒有捨得分開,另一隻垂在腿上的手緩緩的擡起,又是帶着試探性的碰觸,觸及到杜若的額頭。
杜若不知道顧學茵要做什麼,只感覺到她指尖的輕顫,與馮有忠同樣帶着小心翼翼。
一想到這是提供自己生命的母體,她心裡雖然對這樣親近的舉動還很陌生,可終究沒有避開。
顧學茵幾不可聞的鬆了口氣,五指成梳,緩緩梳攏着她額前的劉海。
印象中,這孩子從初見,到幾年後再見,這頭柔順的短髮似乎始終保持着這個長度,即便長,也不過寸餘。
劉海規整,顧學茵目光殷殷的看着杜若,展顏一笑,聲音溫軟,“若若,好孩子,別給自己太多壓力,也別太糾結稱呼,如果你還不習慣,就像以前那樣,叫我們叔叔、阿姨也成。”
“我……”杜若目帶無措的看着顧學茵,有着小心思被看穿的尷尬和窘迫。
卻不得不說,顧學茵這樣說,她心底,又悄悄的舒了口氣。
女人的心思本就比男人細膩,顧學茵到是不急於求成,可不見得馮有忠此刻跟她想的一樣。
“爸媽就是爸媽,叫什麼叔叔、阿姨,叫順了口怎麼辦?”馮有忠眉頭一蹙,剛剛溫慈的形象瞬間崩盤。
態度強硬到不容拒絕,絕對不是他想要威嚇什麼,實在是因爲他看到了杜若嘴脣翕動了一下,怕她真的應了顧學茵的提議。
年過半百,好容易膝下有個女兒,怎麼還能讓她叫叔叔、阿姨?
“爸,先坐下來喝杯茶吧。”
誰也沒想到,從善如流表現的最自然的,會是莫驕陽。
不動聲色的解決了杜若的窘境,又安撫了馮有忠的情緒。
女婿都叫爸了,這當女兒的,自然也是要叫爸。
只可惜,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馮有忠到是順着莫驕陽的話坐到了沙發上,因爲坐下來,他可以離他的女兒更近一些,只是在接過莫驕陽遞上來的茶杯時,忽然想到了什麼,意味不明的哼了一聲,“你爸在家放年假呢,沒事兒別亂叫。”
“……”
不過片刻怔愣,莫驕陽就反應過來,老首長這句話裡,可是充滿了濃濃的怨懟啊!而且他還真是清楚這怨懟所爲何來。
只是他能不能喊一聲冤,老首長,你老人家位高權重,要不要這麼是非不分啊?
馮有忠本就沒刻意放輕聲音,而且,屋子裡並不嘈雜,只要他不是咬着莫驕陽的耳朵說出來的話,屋子裡的人都能聽到的。
即便隔的遠一點的杜志國和方曉沒有聽的太清,可從莫驕陽的表情上,也猜到了一點。
互視一眼,夫妻兩個紛紛垂眸,默契的表示無能爲力。
這是親岳父想要爲難親女婿的節奏啊。
顧學茵和杜若自然也被這道聲音吸引過來,只不過,兩人關注的對象不一樣,顧學茵看着馮有忠,想着昨天他在車裡說的四本證書的事兒,心下搖頭,這是隔山打虎呢,雖然她知道這事兒不能怪到莫驕陽頭上,可是難得瞧見莫驕陽憋屈的神色,到也默認了馮有忠的做法。
當然,她心裡也明白,馮有忠並不是真的要拆散這對孩子,只不過是想過過當岳父的癮!
以前都是聽說人家怎麼爲難女婿,給女兒掙面子的,那會兒他嗤之以鼻,到沒想到,現在用起來,得心應手。
杜若不比顧學茵,她拿捏不了馮有忠的心思,又覺得剛剛莫驕陽是爲了給她解圍纔開口叫的人,這樣被馮有忠當面喝止,只怕他面子上下不來,一時情急,連心裡那點糾結和彆扭都顧不得了,一聲“爸”破口而出。
這聲爸,雖然帶着阻止的意思,卻因爲她目帶急色專注的看着馮有忠,讓他一時間動容的脣瓣打顫。
“唉……”好像生怕應的晚了,這一聲好不容易吐出來的稱呼就又被杜若嚥了回去。
只是這一聲應剛剛應完,馮有忠心下又覺得那麼不是滋味,那種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真真切切被他感知到了。
他這才小小爲難了一下女婿,就讓女兒這般護着,連之前彆扭的不想叫爸的事兒都不計較了。
唉。
又是一聲嘆,雖然沒被吐出來,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是清楚的表達了出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莫驕陽並沒有因爲杜若開口,就坐到她身邊去,雖然他也想這麼做,可是這會兒,他似乎更願意欣賞親岳父臉上豐富多彩的面部表情,因爲不長見,所以顯得很珍貴。
如果不是怕此刻拿出手機記錄這個瞬間會惹毛了親岳父,他想,他是非常樂意做這個記錄人員的,那種明明之前眼睛裡迸出來的光還是甜的,不過片刻,又滲了澀意,就好比一場仗,雖然得了勝利,可是因爲戰亡的人數太多,以至於這場勝仗也被蒙上了灰色的塵埃,之前明明有一道三軍慶功的命令,也因爲這些塵埃而擱置了。
對,鬱悶,這就是被鬱悶的心情。
莫驕陽垂眸斂首,不緊不慢的繞過茶几,擠到了杜若身邊沙發扶手的位置,因爲她坐在了沙發一邊,另一邊又坐着顧學茵,他想離杜若近點,就只有這個位置最合適了。
單腳支地,一條腿輕輕一擡,便交疊到了另一條腿的膝蓋處,因爲沙發的扶手是斜坡式的,所以,他要給身體找個重力支撐點,才能避免臀部下傾。
而這個重力支撐點嗎,自然就落到了杜若後背的沙發靠背上。
只是他手臂一展,便成了環抱着杜若的姿勢。
馮有忠目光裡的不滿隨着莫驕陽每一個姿勢的變化而加深,加濃,及至他的胳膊已經搭到了杜若的肩膀上,輕咳一聲,用不輕不重的聲音說道:“驕陽啊,你和若若已經離婚了,聽說,你爺爺已經給你看中了朱家的姑娘,今兒是我們一家團聚的日子,你要是忙,就先回去吧。”
“……”莫驕陽搭在杜若肩上的手不自禁的就收縮了一下,嘴角抽搐着想問一句,老首長,您這是河沒過完,就打算拆橋呢?
馮有忠是打定了主意要給莫家點顏色看看,當然,他不會在正事兒上找莫家的麻煩,現在局勢瞧着平穩,可暗中各利益集團之間還在勾心鬥角,要是因爲這樣的事兒給別人契機,那就是他的愚蠢了。
只是,莫家,他是一定要把這個面子找回來的。
所以,他見莫驕陽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目光就轉向了杜若,與剛纔的犀利不同,此刻他的語氣又軟了下來,瞳仁裡的光茫流轉着心疼,“若若啊,爸爸和你媽媽給你佈置了房間,等一會兒咱們收拾東西就搬過去吧。”
不愧是身居高位,拿捏人心的高手,一句話落,杜若還沒等說什麼呢,莫驕陽已經眉頭緊蹙,“爸,我和若若過兩天要回s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