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團圓飯,吃的最香的,好像就是莫建國了,一邊照顧着身邊的許梅,一邊還能點評出哪道菜好吃,順便還能照顧照顧莫依嵐,當然,老爺子那張臉,讓他自動自發的不去討沒趣了。
莫依嵐看着自己餐碟裡多出來的菜,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水晶肘子,那會兒小,媽媽不常做菜給她吃,而且就是做了,廚藝也不敢恭維,比起李嫂,還真是差的遠了。
她媽的精力似乎都用在了化妝打扮上。
那會兒每次回爺爺家,她就覺得很幸福,可以吃到許多好吃的,李嫂知道她不愛吃肥肉,每次她來,都會提早準備好肘子,用高壓鍋壓了,不像飯店裡做的那種烀肉,上鍋用料再蒸一遍,有很濃的調料味,沒有肉味本身的香味,她不喜歡。
李嫂會把肘子烀爛,然後把骨頭剔出去,用刀背,或是面板狠力的去壓,蓬蓬鬆鬆的肉質,被壓的很實,然後切出來就像是皮凍一般,李嫂說這是自制的水晶肘子,一點肥肉的味道都沒有,還沒有調料味。
好像這道菜,從小喜歡到大,就是有段日子青春發育嚷嚷着減肥的時候,唯一讓她饞的直流口水的,也就這一道菜了。
那會兒總會自欺欺人的說,壓的這麼實,又沒有肥肉,只剩蛋白質了,吃了一定不會胖的。
有些記憶,似乎就在昨天,有些記憶,卻像是跨越了銀河。
今天的水晶肘子,真是燙人啊。
莫依嵐挪走了筷子,沒有去夾,充了自己一直忠愛的那道菜,而選擇了平時從不入口的西蘭花,一邊嚼,一邊還誇張的叫道:“爺爺,這道菜真好吃啊,我原來都不知道,你們還說疼我,卻從來不告訴我這道菜好吃。”
一桌子沉悶吃飯的人,除了不知情的杜若,突然間都停了筷子,鼻子泛酸,連賈美雲都眨了兩下泛紅的眼圈,說起來,這件事兒裡最無辜的人,應該就是莫依嵐了。
“依嵐啊,你不是不吃綠色的菜嗎?”
杜若不解,她怎麼從來沒聽莫依嵐說過?
莫依嵐用力的嚼着嘴裡的西半花,而且覺得一塊還不夠,又往嘴裡塞了一塊,看着身邊一臉疑惑的杜若,笑道:“嫂子,奶奶活着的時候,在家裡開了一小塊菜園,我跟哥哥頑皮,總喜歡到菜園子裡現摘剛下來的菜吃,有一次,我非要吃剛長出來還沒有小拇指大的黃瓜,奶奶也沒攔,我就自己摘了,那會兒的菜不像現在市面上的都是農藥,我們都是摘下來在衣服上蹭蹭就吃的,不過那天我穿的衣服是新買的,上面都是小花,特別漂亮,我不捨得把衣服蹭破了,就那麼直接往嘴裡塞了。”
杜若眨了眨眼睛,突然想到了一個笑話,雖然有點噁心,可是這會兒她突然就問了出來,“你不會在那根黃瓜裡吃出蟲子了吧?”
其實她更想說,你不會把那蟲子吃一半進嘴,然後發現另一半在剩下的黃瓜裡吧?
有點反胃,杜若知道,她被自己噁心了。
莫依嵐大抵也看過杜若看過的那個笑話,不過這事兒,也算是她親自經歷過的,好在結果沒那麼慘,搖了搖頭,接下來的,她也不敢說了,現在一想,都覺得那綠油油,毛茸茸的蟲子,正對着她晃腦袋。
嘔――
莫依嵐一個沒忍住,捂着嘴推開椅子就往洗手間跑,果然,有些嘗試不能一蹴而就。
杜若擔心的起身跟了過去,懊悔的想着,她真是哪糊不開提哪糊啊。
賈美雲也是無奈的嘆了口氣,“這孩子的陰影,這麼多年也沒治過來。”
莫偉天哼了一聲,冷眼睨着莫建國,心裡罵着,死小子,有女人連閨女都不管了,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莫建國訕訕的摸了摸鼻子,在目光對上莫偉天的時候,聲線柔軟了許多,“爸,我跟依嵐提過了。”
“呵呵――老子劈腿,都好意思跟閨女打報告了,你這還是新時代的中國好爸爸啊。”
莫偉天沒了顧忌,羞臊起兒子來,真是不遺餘力啊。
莫建國知道老爺子火氣旺,可這事兒也怨不得他,許梅如果真有一個完美的家庭,就算這麼多年他依然念念不忘,也幹不出來破壞人家家庭的事兒。
可是許梅這麼多年獨自一人生活,生病了都沒個說話的人在跟前照顧着,在醫院裡打吊針,燒的太高,睡過去了,那藥瓶裡都回了小半瓶的血了,要不是自己碰上了,指不定如何呢。
莫建國也知道自己這次的事兒超過了老爺子的底限,可是當年的事兒,要不是司馬雪蓮給自己用了那些下三濫的招數,他也不會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年少氣盛的時候,誰的眼裡也揉不得沙子,許梅那會兒脾氣就烈,又犟,司馬雪蓮找上門說有了他的孩子,她就受了傷,老爺子揹着他又找了一回許梅,讓她徹底的死了心,這樣的前後夾擊,以至於當年的事兒,他連說清楚的機會都沒有,她就消失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原本他以爲日子就能含糊着過的,可是因爲她出現了,他發現,自己那顆心,還在蠢蠢欲動着,甚至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腳步了。
他沒跟任何人提過,他這兩個來月,出差的機率比以往多出了三、五倍,而且每次出差,都會盡量把行蹤隱藏,壓縮時間,然後抽出一天或是半天的時間,飛一趟s市,就爲了看她一眼。
他竟覺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少年衝動的時候,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哪怕前一秒還在一起並肩,下一秒分開,就已經開始想念。
司馬雪蓮揹着他折騰的那些事兒,包括杜若流產的事兒,他是事後知道的,大哥這一步邁的這麼大,就算是他嗅覺再弱,也知道這裡面含概了些什麼,尤其那樣的位置,差不多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沒等人換下來,就提前被預定了,像這種空降的機率,實在是微乎其微。
老爺子還沒到手眼通天的地步,所以這裡面若是沒什麼牽扯,他也白生在莫家一回。
他知道老爺子有條鐵律,莫家的男人不離婚,女人死了可以再娶,活着的時候,不離婚。
他給大哥打了電話,沒藏着,沒瞞着,把他後來知道的司馬雪蓮揹着他折騰的事兒都說了,還有她揹着他收禮,幫人家安排工作,甚至給別人擺事兒,收人錢財的事兒,都說了,這些事兒,他知道的,錢財暗中還了,擺過的事兒,莫是不構成犯罪,就擡手過了,若是行爲嚴重的,已經被重新立案了。
不過他也不能天天在女人屁股後面善後,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只說他的精力也一樣是有限有,若是哪一天,司馬雪蓮揹着他捅出大簍子,回頭連累的不還是莫家?
莫建國沒說自己多高尚,爲了莫家,拋棄髮妻,這樣的標榜無疑於譏諷。
他是自私的,他可以坦然承受這一點,包括任何人的鄙夷。
他這個年紀要是高喊一句爲了真愛,怕是漫天都會飛皮鞋片子,可是他這個年紀餘生所存的時間裡,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似乎又沒有什麼錯。
莫建國知道這件事兒裡可能最對不起的就是莫依嵐,大人吵架,離婚,孩子總是無辜的,不過好在,莫依嵐也大了,能溝通了,所以,他在自己心裡下了決定以後,就給莫依嵐打過電話,父女兩個從小到大,好像第一次長談,電話裡足足談了一個小時,他能感覺到女兒心裡的不滿,可是他很感謝女兒受的教育,讓她沒有完全被感情支配了理智,她很清楚的表達了自己的心情,這一點,莫建國一直感謝的,甚至他都有感謝賈美雲,女兒說,這麼多年,比起父母,大伯母更像她的媽媽。
莫建國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詆譭司馬雪蓮任何話了,似乎所有的詆譭都在爲他今天的行爲找理由,找藉口。
他不是一個沒品的男人,該他承受的,他絕不退縮,該他堅持的,他也決不相讓。
“爸,以前我一直用你的要求來要求着自己,所以,錯過了做個好爸爸的時間,以後,我會用更多的時間去學習做個好爸爸。”
“混賬東西,你他媽沒做個好爸爸,還是你老子的錯了?”莫偉天真想把手裡的筷子當飛鏢撇過去,一鏢扎到二兒子的胸口去,死小子,這是專門回來給他氣受的吧?
帶個小三就算了,還他媽把自己的責任推到他這個當老子的頭上,他怎麼教出一個這麼無恥的兒子呢。
“你大哥――”
“爸,驕陽我也沒管。”
莫偉天剛想拿莫首長舉例子,想說,你看看,一樣的兒子,你大哥工作也忙,可還能把兒子管的那麼好,雖然這話,他也覺得有點假,可好歹得讓他說出來不是。
莫首長真是沒眼色啊,這會兒當着莫偉天的面,非但不據功,還非常誠實的感慨道:“說起來,這些年,家裡都是美雲管着,驕陽在部隊的時候,有馮家老大幫着照看着,我這個當爸的,還真沒做什麼。”
坑壑一氣。
要不是餐桌太結實,莫偉天擡手就能把桌子給掀了。
一張老臉,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脹的,從額頭往下,通紅通紅的,若是走在外面,不知情的,還得說上一句老爺子,你這是紅光滿面,必有喜事登門啊。
莫偉天狠狠的啐了一口,拍着桌子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這還吃個屁飯,這兩兔嵬子,就沒打算讓他消消停停過個節。
客廳裡的動靜不小,杜若在衛浴間裡聽的清清楚楚,有些擔心的看着漱洗臺前的莫依嵐,整張小臉都泡進了冷水裡,不知道是爲了讓神智清醒,還是爲了掩蓋臉上的痕跡。
“依嵐,你,還好吧?”
角色調轉,杜若想,如果她爸媽發生這樣的事兒,她一定不會做到像莫依嵐這樣的鎮靜。
撲――
莫依嵐把臉從冷水裡拿了出來,擡手拿過漱洗架上的毛巾捂在了臉上,鼻音有點重的說着,“嫂子,我沒事兒,就是噁心到了。”
杜若知道莫依嵐或許不想讓自己看到她的狼狽,那是她的自尊心。
她也不想去打破她骨子裡的這份執拗,側過了身子,目光看着衛浴室門口的玻璃拉門,心裡組織着語言,看看哪句話用來安慰莫依嵐這會兒的心情更妥帖一些。
可是她的人生裡,好像還沒有哪句話能適合在不打擊小三的情況下,安慰到原配正室的女兒。
一個是她喜歡的親小姑子,一個是她喜歡的導師,而且在學校的時候,一向對她都很照顧,比起司馬雪蓮,她自然更喜歡許梅,如果許梅早點當這個二嬸的話,是不是她的孩子就不會被害死?
杜若不想說自己是盼着司馬雪蓮從這個家裡消失的,因爲一看到她,她總會不自禁的想起那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
可是看着對她這麼好的莫依嵐,她又覺得她的想法,是不是太過自私了?
“好了,嫂子,我沒事兒的,你別糾結了。”
莫依嵐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扭過頭來就看到杜若眉頭緊蹙的樣子,像是沉浸在多大的苦惱當中一般,一時間頗爲感動,兩隻胳膊耍賴般的搭在杜若的肩上,笑道:“嫂子,你別擔心,我沒事兒,政務大廳裡天天拿着紅本換藍本的人多了去了,如今不過是多了一對我認識的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姑嫂兩個剛從衛浴間出來,就聽到老爺子吼着大兒子和二兒子進書房。
三道背影快速的消失在一樓書房,餐桌上的女人也轉移了戰場。
杜若其實挺想問問許梅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可是這會兒,她更想拉着莫依嵐走出莫家,換個地方,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她怕再不走,莫依嵐會把自己控制的情緒壓抑死。
表面上的雲淡風輕,都被那掌心指甲劃破的血痕泄露,不是不痛,只是在僞裝。
“依嵐,要不……”
“我沒事兒,嫂子,咱們也到沙發上坐一會吧,聽說那個女人是你的老師,當初還對院裡舉薦你留校呢。”
“……”雙目瞠大,杜若竟不期然在這種情況下,被莫依嵐道破了她跟許梅的關係。
不是覺得丟人,只是,有點尷尬。
“依嵐,我……”
脣瓣翕動,似乎想要解釋,可是又解釋什麼呢?
莫依嵐搖頭輕笑,她就說,她嫂子太善良了,這事兒跟她本來也涉及不到關係的,瞧她一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樣子,要是被她哥看到了,指不定要怎麼教育她這個罪魁禍首呢。
“嫂子,我不是小孩子,不會恨屋及烏,再說,這種事兒,也談不上恨不恨的,這是她們上一輩的恩怨,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存在着的,如今,只不過把曾經沒有結局的故事,又重新翻開了。”
莫依嵐推測過,再加上莫建國給她打的那通電話,提了許多的曾經,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發生的事兒,所謂的一見鍾情,所謂的傾心相許。
她不是沒交過男朋友,也不是沒心動過,她知道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想要如何,也知道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會做到什麼地步。
她甚至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感情挫折,是不是就是爲了在這一天,當她的爸媽出現感情問題,婚姻走向破裂的時候,她可以更理智的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評價這段婚姻存在的價值。
她不想高尚,可是若從旁觀者的角度,有些事情,又是可以理解的,若是她再把自己代入到劇情當中的話,她又能體味到許梅的苦。
可是再能理解,再理智,她畢竟不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她是其中的一員,那個被這個家裡拋棄的女人,是她的親媽,無論對她再不好,再不關心,可始終她要叫一聲媽。
爲了這一聲媽,她也不能興高采烈的拍手稱快吧?
杜若懵懂的看着莫依嵐,直覺,莫建國和許梅的故事,應該可以追溯到很遠,也有可能,是一本很狗血的劇集。
哎,看着挺直了背脊往沙發走的莫依嵐,杜若沒辦法遲疑,只能跟了過去。
沙發上,許梅眼角的餘光一直擔心的看着書房的方向,就算是跟賈美雲說話,也是心不在焉,有三句,答半句的。
“老師。”
既然關係都挑開了,杜若沒有矯情的跟許梅拉開距離,或是擺明了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的嘴臉,師恩於她,是大學四年裡除了同學情誼這外,最寶貴的感情,她並不心虛,承認她與許梅的關係。
“嚇到了吧。”許梅的目光裡有些歉意,對於杜若,她一直很欣賞,甚至在這孩子畢業之後的時間裡,她竟然沒覺得再教出來的學生有一個值得她更加用心栽培的。
杜若點了點頭,她真的被嚇到了,而且還嚇的不輕。
可是這會兒明顯不是問前因後果的時候,而且,這前因後果,她也沒法問。
處於戀愛期的女人,眉眼間總是會掩不住一股子風情,即便是上了年紀,眼角有了淺淡的魚尾紋,可是那些魚尾紋都是她笑容的見證。
杜若有過,在賈美雲的身上也看到過,如今在許梅的身上,她覺得她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