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首長以前並沒怎麼在意過杜若這個兒媳婦,雖然就這麼一個獨子,可是說起來,跟兒子相處的時間,還沒有跟底下的士兵相處的時間多,而且兒子的教導,多數也有老爺子一手代勞,所以他這個便宜爹已經當的習慣不去關注兒子的變化。
就像他的人生由老爺子一路指引一般,在他想去抽空關心關心兒子的時候,兒子已經獨立成長的不需要他這個父親的扶持,甚至他所表現的出色,還有成績,已經可以給他這個當父親的臉上貼金了。
所以在他的心裡,已經認定了莫驕陽是個成熟,穩重,可以自己支配生活,能夠學會承擔,並且勇於承擔的男人,既然是這樣的男人選的女人,就算不是最好的,可至少不會太差。
也正是秉承着這一點,所以,杜若進門,他就自動在莫家的戶口上多添了一個名字,僅此而已。
這會兒站到杜若的牀邊,作爲公公,突然之間有些啞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病牀上的杜若或許是因爲才手術過的原因,整張小臉帶透着慘白,嘴脣也是乾巴巴的,沒有一點水潤,看着自己的眼睛帶着幾分溼濡的歉意。
突然之間,心就軟了下來,心裡忍不住想着,要是依嵐遭遇這樣的事兒,他會如何做?
他沒有女兒,莫依嵐是二弟的孩子,可是在他心裡,也幾乎跟自己的女兒沒什麼兩樣,要是他的女兒嫁了人,在婆家被別的女人害流產了,他想,他絕不會善罷干休,不去算計什麼利益得失,不去管什麼身份背景,只因爲受傷流產的是自家的孩子,所以就要討個公道,哪怕頭破血流也得去撞。
可是走出家門前,老爺子那句話,又生生的把他翻滾的心緒給壓了下去。
他從來不是一個衝動到失去理智的人,老爺子的話也的確有道理,藉着這個事兒爲莫家拉來更大的利益,哪怕現在不討要,可是將來一但開口,必然是翻天覆地的變地,所以這個孩子雖然可惜,卻一定會得到極大的補償。
他沒有看過一個孩子從胚胎到嬰兒,再到會走,會說,會跳,是什麼樣,他腦子裡對於這種事的記憶總共加起來,也不過幾個篇幅,而且大多還是從照片上得來的,沒有什麼真實的感受。
莫驕陽出生那會兒,他的時間幾乎都給了部隊,爲了讓屁股下面的椅子坐的更穩,爲了讓前程更進一步,兩步,甚至是三步,四步,他幾乎連跟媳婦親熱的時間都沒有,所以,當老爺子把這一切用利益來算的時候,他並沒有反駁。
莫首長知道自己有個短處,就是太聽話。從小到大,已經養成了習慣,很難改變。
可是就在剛剛,在邁進醫院的時候,在出了電梯,看到走廊裡那個側對着他的男子,複雜而無法預知的目光裡滲透出來的糾結與痛苦的眼神時,他才發現,他的兒子,正在爲這個失去的生命哀傷着,謀劃着,他的兒子,絕不會輕易的妥協。
突然之間,他的心裡,生出了一種想法,作爲父親,他,是不是該爲這個兒子,做點什麼?
站在病牀前,耳心裡不斷盤繞的還是那句“沒了”,連他聽的心都顫了,可見那小子心底得壓了多大的痛。
莫家人從小到大沒學過別人捅你一刀,你笑呵呵的拍拍人家的肩說沒事兒,哥不怪你。
屁,莫首長嗤之以鼻,莫家人從老爺子教子開始,第一句話就是君子報仇,量力而行,不是不報,是擇時而待。
所以,這會兒,站到杜若的病牀上,從不多話的莫首長,只說了一句,“好好養身子,其他的事兒,有男人呢。”
杜若還沒從莫首長出現的怔愣中回過神來,主要是她沒想到莫首長能來,而且來的這麼快,更主要的是,莫首長這麼嚴肅的表情又如何能把眼裡的那點溫情綿綿不絕的傳遞過來的?
杜若印象中,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她能在這雙眼裡看到這麼長久的溫情,以往,不過是淡淡一撇,或是輕描淡寫的說上一句半句,就能讓她感覺天下紅雨了?
如果這些都可以被忽略的話,那麼,杜若實在繃不住的想問一句,“爸,你勸勸驕陽,別衝動。”
這是杜若旋在嘴邊幾次欲開口,卻因爲這屋裡沒有男主角而一直被她壓下來的話。
這會兒,目光殷切的看着莫首長,帶了幾絲懇求之色,失子之痛都不足以讓她的神志混亂到不去顧忌許多外在事物,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誇一誇這種冷靜,還是說,她,很冷血?
“爸,孩子沒了,我也有責任,我不希望驕陽因爲這個孩子的事兒,再惹上其他不必要的麻煩,爸,雖然我知道這麼說未必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可是我只想護住我僅有的東西,所以,無論如何,求求你,一定不要讓驕陽胡來。”
相比於莫首長,杜若其實更相信莫偉天,不過莫偉天沒來,她又怕一時半會莫驕陽就把事兒吩咐下去了,所以這會兒就直接求到了莫首長頭上。
“嫂子……”莫依嵐心疼的抓着杜若的肩膀,羞愧的感覺讓她有些無所適從,直覺杜若這樣的不追究還因爲把她害成這樣的罪魁禍首不只馮雅倩一個,還有自己那個媽,那是個幫兇。
莫依嵐從來都是理直氣壯的,這世道欠債還錢,欠命就償,就算馮家再硬,只要把着這個理,就不信討不回個公道。
男人的世界總是計算着利益得失的,女人不一樣,女人是感性的,她可以從女人感性的角度去給馮雅倩一個重重的抱負,回頭大不了說一句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一時衝動,就把這事兒掩過去了。
可是不行,馮家要是咬上了司馬雪蓮呢?
馮雅倩是殺人了,可是提供兇器的是司馬雪蓮,難不成,她一個作女兒的,還可以大逆不道的反把自己的親媽給收拾了?
莫依嵐糾結的眉頭都深了幾分,看向杜若的目光除了歉意,就是歉意。
賈美雲眼底也酸了,藏了半天的淚,終究沒忍住,可又不敢讓那點淚決堤,只強壓着滾落一粒便用手背擦了下去,可是說出來的話,還是帶着濃濃的鼻音,“杜若啊,其實,咱們女人,不用這樣的。”
賈美雲本身經歷的就多,在莫家,有些事兒,就算是沒人跟她說,可不代表她的眼睛不會看,就算是看不十分明白,可也能看個七、八成吧。
這次的虧,她直覺,只怕要白吃了,可是她是真的不甘啊,不甘那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孫子就這麼沒了,不甘杜若這麼好的孩子生生的受了這樣的罪,還是被自己家人引狼入室所致,如果可以,她都願意去頂,去替,可是這個世上,唯一不能逆轉的就是時間。
杜若努力的眨了眨眼,藏在被子裡的手明明已經快把手心摳爛了,才勉強擋住那份洶湧而至的痛,讓脣角還能揚起一點淡淡的笑,疏不知,這樣的笑,落到別人的眼裡,只會讓心,更疼。
“媽,爸,依嵐,你們不用這樣的,我的身體挺好的,李嫂不是說了要給我做好多好吃的嗎?我一定會努力吃的,一定會好好養身體,或許,再過幾個月,咱們就能迎來一條新的小生命呢。”
杜若眼裡眨着期望的光,那光芒,原本只是一顆細小的塵埃,卻因爲那眼底涌上來的淚意,在燈光的折射下,閃出了越加璀璨的光芒,帶着十分的堅定和鄭重的許諾。
莫首長突然轉身就出了病房,亦如他來的突然,走的也沒有半分交待。
賈美雲跟莫首長是老夫老妻,或許杜若和莫依嵐都沒有注意到,剛剛莫首長轉身的時候,臉上有抹不自然的紅暈,極淺,卻是真實存在的。
賈美雲強自鎮定的拍了拍杜若的肩,讓莫依嵐好好陪她說說話,她回家一趟,晚上再過來。
杜若連忙搖頭,“媽,你回去吧,我一會兒也要睡了,在這也沒什麼事兒,回家好好休息,跟爺爺說一聲,我挺好的,沒什麼事兒。”
賈美雲點了點頭,拿着挎包,轉身就出了屋子,連電梯都沒坐,直接走的安全通道。
推開安全通道的大鐵門,清晰的聽到樓梯間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帶着極深的壓抑,夫妻多年,賈美雲再瞭解不過,莫首長這個男人從來都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哪怕他關心你,也不會在嘴上說的多動聽,而是用實際行動去做。
比如你感冒的時候,給你準備好藥,掐着時間就算是不在家,也會按時打電話,囑咐你吃藥。
比如你上班工作忙起來或許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他不會親自給你打電話,卻會交待家裡的警衛員定點給你送飯盒。
莫家的男人總是以這樣內斂的方式去關心着他們在意的人。
所以,一度,賈美雲的認知裡,莫家的女人,真的是幸福的,雖然這個幸福,要承受許多。
可是女人一生,能擁有把你捧在手心裡的男人全心全意的愛,又何償不是一種幸運?
那麼爲了這種全心全意的愛去承受一些附加的條件,真的不算什麼。
至少,這麼多年,她沒有抱怨過。
可是現在,在剛剛莫首長一個轉身那點赧紅的時候,她突然就開始質疑了,是不是她們曾經承受的,都沒有碰觸到莫家的底限,所以,這種幸福的假象一直圍繞着她們,讓她們以爲,生活是可以如蜜一般甜的呢?
賈美雲腳上是從家出來時因爲慌亂而忘了換的拖鞋,相比於男人木質的皮鞋後跟而言,踩在樓梯上的聲響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可是男人的步子就是比女人大許多,賈美雲帶着些微喘,在快到一樓的時候,才追上了莫首長,而這會兒,莫首長手上正夾着一隻吸了一半的香菸。
“怎麼不換鞋?”莫首長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賈美雲的鞋子不對,他是聽到身後有動靜的,也猜到可能是賈美雲,因爲動靜輕,他一直以爲賈美雲是穿的旅遊鞋。
“穿拖鞋還敢跑這麼快,滑倒了怎麼辦,多大歲數的人了,還這麼不讓人省心,醫院裡住一個已經夠了,難不成你還想再加張牀?真是浪費國家資源。”
沒人知道,在賈美雲面前的莫首長總是會這樣喋喋不休,這會兒又帶着咪咄咄逼人的意思。
或許是因爲心裡的歉意吧,總覺得陪妻子的時間太少,所以,在一起的時候,總想把存在感增大。
賈美雲原本到嘴的話,又生生的嚥了回去。
原本,她是想問,剛纔,面對這樣明理懂事的杜若,你是不是羞愧了?所以才臉紅了?
原本,她是想問,以前,她遇到的那些事兒,你之所以護着我,是不是因爲我沒有碰到莫家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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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是想問……
明明,腦子裡爬了許多想問,可是這會兒,在這個男人面前,因爲他剛剛那一番喋喋不休,突然就把她的想問,都打的無影無蹤。
嫁給這個男人多少年,她就感受了這個男人這樣的關心多少年,雖然像這樣面面相對的關心少的可憐,可那些藉助他人之手所表傳達的關心,她一絲不少的通通收到了。
賈美雲邁下了最後一階臺階,站到了男人的對面,看着男人在她走動間已經掐斷了剩下的半根香菸,終是露出了溫暖的笑容,哪怕,臉上還有剛纔淚痕走過的痕跡。
她說:“莫建軍,以後,我可能不會再做個得體的大嫂了。”
莫首長的眼裡並無意外之色,只是表示知道般的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她說:“莫建軍,要是老爺子跟我發火,你得替我兜着。”
莫首長又是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她說:“莫建軍,那是個男孩,已經成形的男孩。”
突然間,那點溫暖的笑意,一下子就崩潰了,一直強忍着的淚,終於在這個無人經過的安全通道里奔涌而下,哽咽的哭聲夾雜着陣陣的痛悔,她用手握成了拳,捶着男人的肩膀,恨聲道:“莫建軍,那是你孫子,你的孫子啊,你怎麼就這麼狠心啊,你怎麼就能這麼狠心啊,那是你的孫子,孫子啊,你不會知道,不會知道……”
你不會知道,這個孩子得來是多麼的不容易,你不會知道,一個女人,爲了這個孩子,付出了多少,你不會知道,一個這麼來之不易的孩子,又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對一個女人,會造成多大的傷害。
莫首長身子站的筆直,一如年輕時候的俊逸軒昂,任憑賈美雲一下一下的重捶着,兩隻手似乎還怕她因爲身體的晃動而站不穩虛扶着她的後腰。
直到賈美雲的控訴越來越弱,直到她被莫首長輕嘆一聲,攬進懷裡,才聽到那個男人低沉的嗓音裡夾裹着冰渣子,“美雲,那也是我的孫子。”
晨光醫院,凌晨的辦公室。
兩個同樣缺失了面部表情的男子相對而坐,各自交疊着雙腿,審示着對方。
莫驕陽的眼底是淬了毒的冰刃,似乎只要用力一眨,帶毒的那一面刃片就會飛出,所過之處,片甲不留。
凌晨撇了撇嘴,對於莫驕陽眼底那突然爆滿的自信嗤之以鼻,“你不會被你爸那話灌了迷湯了吧?”
莫驕陽眉峰一挑,挺健的鼻峰下,薄脣如刀,翕動間,吐出來的聲音,更像是夾了冰渣子,“什麼意思?”
凌晨輕嗤了一聲,嘴角即便是帶了淺笑,也顯得冰涼,是因爲莫驕陽那層層不斷散出的冷意給凝僵住的,因爲速度太快,溫度太低,把他這點彎翹的弧度定格在了淺笑的位致,只不過因爲眸裡的光太冷,所以這笑,也冷到了極致。
“驕陽,你爸的性子,你還不知道?”
莫首長出了名的聽話,這話原本是不該他一個小輩說的,可是這會兒既然要做大事兒,有些話就得剖開來談。
“我記得我爺爺說,你的經歷跟你爸到是差不多,不過你爸爸是因爲一直在部隊,不比你現在調回了地方,所以還有時間陪陪媳婦,你爸那會兒估計見你都是在照片上,一年也就那麼一次探親假,有的時候,你爸就讓給那些家遠,或是家裡有拖累的同志了,自己就留在部隊上,有那麼兩年,還是你媽過去陪你爸過的年。”
這也是莫首長升的快的一方面,莫家的根基不是一蹙而就的,這個世道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兒,要想得到,總是要付出的。
莫驕陽對這些也是知情的,他的記憶裡,爸爸似乎只是個發音,從來沒有對應的人物出現,大抵是六、七歲吧,好像才把這兩個字,跟一個人對應到了一塊,不過也只是匆匆的幾眼,因爲那會兒他爸也是過年的時候纔會回來呆兩天,家裡還有許多親戚,他爸還要趁着那兩天去走訪戰友,拜訪上級,反正除了忙,就是忙,所以,這麼多年,他跟莫首長的交流,的確少的可憐。
就是後來同在部隊上,也大多是任務上的交流,私底下的溝通不多,不過父子之情溶於骨血,那種親近,不是用語言來形容的,哪怕你一輩子只見一面,看到對方的時候,那股子親近之情,還是會油然而生,就像剛剛他爸那五個字,只五個字,就足可以點燃他心裡的一團火,撐起他心上的一杆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