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往前走幾步,身後沈灝一把將她抱住。

禾生推推他,“聖人他們都看着呢。”

她的聲音似流水般緩和,沈灝心如刀絞,問她:“萬一我射偏了,怎麼辦?”

禾生唔了聲,若是射偏了,射到別處還好,若是射進身體裡,與肉絞在一起,肯定很疼。

見她露出猶豫的神情,沈灝趁熱打鐵,湊她耳邊:“鋒利的箭頭戳進身體,往肉裡鑽,能痛得人死去活來。”

他放慢語氣,一雙大手將她的身子慢慢掰過來,絲毫不在意周圍數千人的眼神,低頭與她額頭相靠,臉上神情溫柔:“不去了,好不好?”

禾生擡眸問他:“若射偏了,會死嗎?”

沈灝舒展眉心,唬她:“會。”

對面人沒了聲。

十六歲的小姑娘,在生死麪前,終究還是怕的。沈灝鬆口氣,擡手欲攜她回去。

她卻忽地背過身,踮起腳在他耳邊道:“我不怕死,死了就當這條命還你了。”

沈灝一窒,轉瞬間她已往前跑去,宮絛飄在半空,流蘇從他手邊滑過。手一捻,指間上下相合,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住。

她跑起來的身影,像是騰在雲上,廣袖被風掀起,似雲臺上飛昇的仙女。

沈灝攏了眉眼,手指摁在弓箭紋路上,因太過用力而泛出青白。

皇后一聲命下:“請各位郎君就位。”

德妃心頭涌上恨意,移開了視線才忍住朝皇后一記眼刀。

她要針對景寧王妃,偏偏要將其他人牽扯進來,瘋了不成!

目光觸及不遠處在風中晃盪的嬌小身影,心中錯綜複雜。

這樣荒唐的事,聖人雖發怒,卻並未阻止,是在暗示些什麼?此次秋獮,聖人點名要見禾生,至今卻未曾召見,難道是想趁着這次機會觀量一二麼?

灝兒以後總歸是要爭奪皇位,要想手握極權,定是要經歷一番腥風血雨。看得見的刀光遠遠不如人心險惡來得厲害,他身邊需要的,不單單是能生兒育女的小情人,更需要一位足夠與他風雨共度的妻子。

顯出了爲灝兒出生入死的決心,聖人可能纔看得上平民出身的禾生。

世間凡事皆有因果,暫且將這看做考驗,灝兒騎射功夫好,就算真有差池,也不會要了她的命。

想到這,德妃又有些踟躕,擔心在這樣的情境下,沈灝難免會被影響心情。

走到跟前,細聲安慰他:“她既然能將身家性命託付於你,你便要擔得起她的信任,我命人換了鈍箭,你只管放心。”

沈灝沉聲應了,踏步上前,盯着前方的人兒,眼神有些呆滯。

她直直地站在箭靶下,身量剛到後面圓靶的紅心,看得出緊張極了,僵着身子一動不動,見他看過來,視線立馬黏着,眸子裡有害怕、恐懼,以及佯裝的鎮定。

明明怕得要死,卻還說要爲他豁出命。

前一秒爲她的魯莽而糾結,此刻想起她待他的心,胸腔裡像是被什麼填滿,一種無法言說的憂愁,帶着三分喜悅佔據身體。

他擡手掖了掖耳垂,耳邊她說過的話,輕煙一般掠過去,卻在那裡烙下印記。

極目遠眺,深深呼一口氣,高舉弓箭。

沈茂的靶子前沒人,皇后斜眼看過去,問他:“三皇子,快選人吧,莫不是讓淑妃爲你做靶麼?”

淑妃氣噎,眼神憤岔,朝聖人嬌嗔。

聖人掩了眸中光彩,一心盯着前邊的景寧王妃,無心顧及其他人。吩咐李福全將景寧王妃帶回來。

皇后站出來攔,朝前一指:“景寧王都不急,聖人急什麼?他倆夫妻,同心同力,多好。”

順着視線看去,景寧王拿箭上弦,看樣子是不打算退卻。

信任到了極致,一個敢於拉弓,一個敢於做靶,赤/裸裸地宣告衆人夫妻間的默契與互相依賴。

聖人頓了頓,面容未有變化,坐回竹榻,李福全噤着聲,大着膽子瞅一眼,見榻上聖人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定格一般,目光淡淡地盯着半空虛無。

李福全心頭大駭,服侍這麼多年,聖人的脾性多少能透知幾分。

皺着眉斥着聲,面上顯出來的,多半沒有動怒氣。像這般悶着不發一言,面上輕悄悄的,眸子沒有半點光彩,只瞧着一點,看着是在發呆,但八成已經龍顏大怒。

約莫是在心頭暗暗計較事後算賬。

李福全幾不可聞地微嘆口氣,同情地睨了眼皇后。

沈茂呆頭呆腦地躥皇后跟前,大咧咧笑:“母后說要揀最重要的人,對於兒臣而言,母后與聖人是心頭尖上的人。”

未曾料到他這般膽大。皇后輕哼一聲,不打算與他做口齒辯駁,拿出威嚴來,道:“你莫鬧,快選一個。”

沈茂笑了笑,回身往人羣掃了眼,走到衛錦之跟前,道:“你是我跟前一把手,要不就你吧?”

衛錦之瞪他,“殿下忘了,我騎射功夫比你好,就算要爭奪圍獵的資格,也該是殿下爲我做靶。”

沈茂嘿嘿笑,聽慣了衛錦之的冷嘲熱諷,如今他說出這樣以下犯上的話,倒不覺得奇怪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正好想試試咱倆的主客情誼。”

皇后在身後喊,“小書生,快站過去罷。”

這個門客她知道的,頗有幾分本事,沈茂那個半吊子,要是能一箭失手射死自己的門客,那自是再好不過。

衛錦之橫眉,不太高興,上前一步,壓了沈茂的手,問:“你行不行?”

沈茂擠眉弄眼,“怕了?”

衛錦之直起脖頸,輕言吩咐:“你若射偏,最好一箭穿心,否則,我若活着,也會自裁,以死填羞。”

到這個時候了,還不忘嘲諷他。沈茂聳聳肩,咧嘴一笑:“視死如歸地去吧。”

走到靶前,手裡拿個蘋果,視線往旁邊飄去,衛錦之旁邊是禾生,捱得並不遠。

若用正常音量說話,彼此正好能聽見,再往遠的地方去,便聽不清了。

衛錦之輕落落地冇着斜光,注意到她不停抓搡袖口的手,忽地開口問:“值嗎?”

禾生全神貫注地盯着前方,驀地聽有人跟她說話,頭上頂着蘋果,不敢有所動作,以爲是自己聽錯了,沒有搭理。

衛錦之又問一遍:“爲他這樣,值嗎?”

原來是三殿下的門客,咳血的那個。本來不用迴應,大抵是神經集中到一點,下意識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鬼使神差答了句:“值。”

她說的話,從風中蕩過來,含糊着,根本聽不清楚。衛錦之黯了神色,雖聽不真切,卻知道她扯動嘴角,只說了一個字。

不值,是兩個字,她只說了一個,那便是值。

沈灝做了什麼,她這般死心塌地?盛湖失火後的事情,他無從得知,再次看見她,她卻以另一個身份出現。

恨啊悔啊,卻全無用處。現在只知道,要將她奪回來,她的身子她的心,他全要。

哪怕她此刻是爲另一男人出生入死,也沒關係,來日方長,誰也無法料到以後的事情。

前方小內侍舉旗揮下,場內肅靜凝重,簌簌弓箭齊發。

景寧王一箭射中景寧王妃頂上蘋果,倆夫妻並無多大起伏,平平淡淡的,沒有慶祝沒有笑臉,彷彿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禾生髮呆的瞬間,一箭已經挨着她的腦殼頂而過,氣勢磅礴,仍能聽到風被劃破的聲音。

垂眼看腳下摔得稀巴爛的蘋果,她緩緩反應過來,結束了?

前頭有人奔來,她甚至來不及回想方纔的危險瞬間,便被他一把揉入懷中。

他力氣大,豎在腰間,將她半空騰起,歡心雀躍地轉圈。

貼着面,一邊轉,一邊親她:“阿生,你真勇敢。”

禾生怔忡,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面龐,晃啊晃地,前一秒是模糊的,後一秒又是清晰的。

沈灝將她放了下來,踩到實地,纔有種真實的感覺。

她擡起頭,恍惚間覺得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卻顧不得那麼多,只想告訴他,她此刻的心情。

蜻蜓點水般地往他臉上一啄,微微喘氣:“王爺,你剛剛射箭的樣子,可威武了!”

沈灝背過身去,眉梢擋不住流露的喜悅,緩緩地,一點點從上往下,漸到心底去。

得了她的褒獎,蹙起眉頭卻是一句:“下次,切不可這般自作主張。”

禾生不應他,嗤嗤捂嘴笑。

跟在他身後,往看臺走去。他高大的身影擋在前方,禾生扯他袖子,問:“王爺,你是被我嚇着了麼?”

男子漢,哪能輕易露怯。沈灝抓緊她的手,左側臉畔上她輕輕帶過的柔軟觸感,彷彿帶着幽香,他微微一側過頭,便能感受到。

他的眸子幽深黑亮,像是在指責她不聽話。禾生移開目光,軟軟又問:“王爺,我若死了,你會怎樣?”

離看臺只有幾步的距離,他登上階梯,紗袍被風掀起一角,回身道:“你若死了,我定抹了皇后脖子。”

他說的這般篤定,不稱呼母后而喊皇后,是動了真念頭。

禾生鼓鼓臉腮,伸手去掩他嘴,吐吐舌:“不許胡說。”

沈灝輕笑,拉她上雲階,“沒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