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發生在眨眼之間,引商剛剛發現衛瑕在自己身邊倒了下去,那本來已經跌下馬的男子便又扯了繮繩躍至馬背,騎着馬漸漸跑遠看不到蹤影。本文由 首發
光天化日之下,竟在鬧市中持刀行兇,目睹了此事的百姓們盡皆譁然。混亂的場面中,引商幸得過路的人伸手拉了那麼一把,纔不至於跌在地上。
“別慌。”最先回過神來的反倒是被捅了那一刀的衛瑕。
周圍的喧鬧聲在耳邊嗡嗡作響,但又好像遠在天邊,他倒在地上,勉強抓住她的衣袖,一面安慰着她,一面交代道,“旁邊就是親仁坊,去找青玄先生。若青玄先生不在,就去尋郡王過來。”說完,又努力擡起頭附在她的耳畔,“若是我死了,切記,一定要告訴郡王,杕杜有變。”
他冷靜的語氣就像是早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可那胸前的衣襟上已經漫出了一大片血跡,觸目驚心。引商的手還在顫抖着,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在這種關頭慌了神。幸好,剛剛扶了她一把的那個過路人又好心的幫她驅趕走了所有想要看熱鬧的百姓。
“……蠟燭……蠟燭…………”她將隨身帶着的小袋子解開,也顧不上翻找,一下子便全都傾倒在地上,然後迅速立起了唯一一根白燭,雙手合十翻轉,做了幾個旁人看不懂的手勢後,突然交叉在一起,以兩根食指衝着白燭一指,“起!”
燭芯瞬間燃起,她將寫着花渡名字的那道符紙扔了進去,然後一見花渡的身影出現,便迅速將衛瑕說過的話交代了對方一遍,除了“死了”之後的那句。
花渡也知情況危急,一個字未問便消失在他們面前。
只餘下引商一人跪在衛瑕身邊,努力回想着現在還能做些什麼。叫花渡來是因爲她不能扔下衛瑕一個人在大街上,而且花渡畢竟不是凡人,來往青玄先生府邸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可是花渡一走,她便又陷入了慌亂之中。
如果再有刺客出現,她以身相護也會保住衛瑕。但若是青玄先生趕到之後還救不了衛瑕怎麼辦?刀不能拔,人不能動,她現在能做的只有守着他而已。
“別慌。”這是衛瑕第二次勸她,他抓緊了她的衣袖,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可卻咬着牙在堅持着,努力找些話與她說,“剛剛我們不是在說上將軍的事,繼續說。”
他和她都心知肚明,正因爲傷得這樣重,他反而不能“睡”過去,否則便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引商勉強自己穩着心神,一句接着一句的問他,“你怎麼猜到謝將軍做過的事情?”
“薛家……那人是薛小娘子的孃親,而薛夫人孃家姓楊,是咸宜公主駙馬楊洄的妹妹,她……她家中本沒什麼堂兄。”衛瑕的嘴脣都開始抖了起來,可他還是強撐着讓自己繼續清醒下去,“反倒是她嫁的夫君,有個堂兄在……在八年前流配枉死,名喚薛鏽……安業坊,有……有個道觀,唐昌公主曾在那裡親手植下玉蕊花。”
這最後兩句話看似毫無關係,不過引商還是聽懂了,因爲她今日在薛府時,就曾聽他說過,薛翹有個堂叔名喚薛鏽,而薛鏽是唐昌公主的駙馬。
謝十一居無定所,卻時常流連安業坊,是不是就是因爲唐昌公主?
“薛鏽是怎麼死的?”眼看着青玄先生還未趕到,她只能繼續問下去。
“廢太子一案……”這幾個字他說得極爲勉強,聲音也極輕,雙眼微張微合的,似乎就要撐不住眼皮,但是口中仍在喃喃道,“都是這件事……都是……”
就在這時,青玄先生終於趕了過來,他是被花渡拉在傘下硬扯來的。情況危急,花渡也沒顧忌着自己的身份,甚至沒有畏懼青玄先生這個道行高深的道士。
引商忍不住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終於能夠稍稍放下心來。不過等到她要給青玄先生讓出個位置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癱軟得幾乎站不起來。花渡正想着伸手扶她一把,另一雙手卻突然伸了過來搶先從地上拉起了她。
引商扭過頭一看,看到的是不知何時趕來的華鳶。
“你一動那白燭,我就知道出事了。”他也沒多解釋,扯着她往後退了幾步,只讓青玄先生上前。
青玄先生雖是道士,但是同樣精通醫術,甚至可以稱得上大唐名醫之一。他這次匆匆趕來,沒忘帶上藥箱,先簡單的處置了一下傷口,便招呼站在旁邊這幾個年輕人幫他將衛瑕帶到一個乾淨沒人的地方去。
引商左右看了一眼,這周圍大多是商鋪,而最近的正是錢錢櫃坊。她一眼望見了剛剛從隴西王府回來的錢錢,趁着對方還未進門,連忙跑過去請求借空房一用。
錢錢神色疲憊,本無心搭理這個突然竄出來的少年人,不過擡眸一見她的容貌,再往青玄先生那邊望了一眼,遙遙瞥見衛瑕那張臉之後,張口便答應了下來。
她迅速指揮着夥計們擡了一張軟榻出去,讓衛瑕平躺於上面,並讓剩下的侍從們收拾好一間空屋,備好該用的清水等物。
如此用心,全然不像那個不拿錢就無話可談的吝嗇掌櫃,甚至讓本已快要“睡”過去的衛瑕多看了一眼。
正吩咐侍從去請李瑾過來的錢錢同樣瞥了他一眼,漠然道,“我雖不認識你,倒是見過你哥哥,認得他是誰。”
之前引商也說過錢錢的身份,衛瑕還記得她曾是李瑾的妾室,他稍稍細想下這句話,瞬間覺得寒毛都快立起來了,連腦子都清醒不少。
衛鈺結識李瑾的時候,這位小娘子明明已經不在隴西王府了。先不說她是從哪裡知道的這事,看她這神情,不會是記恨在心了吧?
枉他博古通今,還是弄不清女人心。
青玄先生一面爲他治傷,一面將其他人都趕出了房間。引商提心吊膽的坐在門外,看着聞訊而來的李瑾和衛鈺先後趕到。
就算沒有人去告知他們,他們也一早安插了些探子在城中,這麼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並不奇怪。只是青玄先生不許任何人進去,他們也只能止步於門前。
這樣的天氣裡,衛鈺的額上竟然已經沁出了汗珠,也不知是趕路匆忙,還是生生嚇出來的。李瑾遠遠站在一邊,只是盯着這個許久未見的男人看了片刻,便將應有的憤怒與尷尬全都拋在腦後,全以現在的局面爲重。
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引商,低聲問道,“衛瑕有沒有交代什麼話?”
“杕杜有變。”儘管那時自己再慌亂,引商還清楚的記得這四個字。
而她一說完,李瑾和衛鈺便盡皆變了臉色。
就在這時,屋子裡突然傳出一聲哀嚎,引商則瞥見身邊的花渡微微皺了皺眉,像是在困惑什麼。她忍不住低聲問他,“怎麼了。”
“他應是已經……”花渡的話只說了一半,便已見青玄先生推門出來,示意衆人暫時沒事了。
“沒事。”他將後半句話硬是嚥了回去。
接下來自有衛鈺去看自己的親弟弟,又有李瑾安排其他事情。引商鬆了一口氣,只不過一從錢錢櫃坊的門口走出來便見到了今日一連幫了自己兩次的那個好心人,她連忙跑過去道了聲謝。
“小道長何須多禮。”那人的聲音很是悅耳,連平平常常說話都像是帶着笑。
引商這才細看了他兩眼,然後難掩心中驚訝。這人雖是個年輕男子,卻生了副連女子都難及的好相貌,一顰一笑都帶着媚態。他自稱是這家錢錢櫃坊新招的夥計,名喚蘇雅。說完話,錢錢在鋪子裡叫了他一聲,他便應聲進了門,走之前還不忘扭過頭說了聲,“小道長有緣再見。”
那笑聲和姿態都讓華鳶恨不得從地上撿塊石頭衝對方後腦扔過去,他也當真這樣做了,幸好被引商攔住,纔沒打中。
不過很快,兩人身側突然飛過去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剛好打在了蘇雅頭上,引得對方一陣呼痛,回頭看看到底是乾的好事。
引商和華鳶的胳膊還“糾纏”在一起未動,只有兩手空空的花渡默默望向了遠方,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蘇雅沒逮到證據,只能作罷,正待轉身回屋的時候,匆匆趕到這裡的天靈一見自己的人都在拿石頭打人,便也傻乎乎的搬起牆邊一塊手掌大小的石頭,迎面朝着蘇雅打了過去。
他難得這樣靈活一次,蘇雅就算想要閃身,也被那石頭砸了個正着,而且剛剛好砸在臉上。
引商倒吸了一口氣。
蘇雅雖然是錢錢不在家這幾日,鋪子裡的人自己做主招來的夥計,但是好歹也算是櫃坊的人。錢錢走出門一見這情形,想也未想便向這幾個罪魁禍首伸出手,“拿錢。”
打傷了人,哪有不賠錢的道理?
引商自知理虧,伸手在錢袋裡摸了摸,摸到的卻只有衛瑕放在她這裡的幾張憑帖。那可是他們用來買房子的錢!
蘇雅一隻手捂着臉半蹲在鋪子門口,一隻手卻晃了晃,向自己的掌櫃求情道,“沒……沒事。”
他那樣子可不像是沒事。錢錢也不理會,叫夥計拿了個賬本過來就開始算起總共要多少錢合適。
幸好這時衛鈺也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左右看看,雖未弄清現在的狀況,但也自屋子裡拿出一紙一筆,寫了張字據遞給錢錢,“一會兒自會有人送錢過來,還請娘子暫且收留舍弟。”
他不認得錢錢到底是誰,只知對方是這宅子的主人,遞了那張字據過去,便帶着一臉的疲憊匆匆離去。
錢錢看了一眼那字據上的“衛鈺”二字,收了東西進屋,沒再與屋外這些人多言。
引商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扭頭輕輕拍了天靈腦袋一下,“下次別跟着亂打人!”
天靈頗爲委屈,最後主動提出要留在錢錢櫃坊守着衛瑕。剛好走出門的李瑾似乎要與他們談談近日發生的事情,引商便點點頭,同意了這兩者的提議。
離開前,她不忘去向蘇雅連聲道歉,並稱自己明日一定帶賠禮上門,蘇雅卻像是再也不想跟她說話,擺擺手就避之不及的進屋了。
*
入夜,永寧坊各處都熄了燈,錢錢櫃坊也不例外。
蘇雅是住在這櫃坊裡面的,不過在那沒有光亮的屋子裡,與其他夥計住在一起的他卻突然站起身走至窗邊,然後摸出了一面銅鏡照了照自己的樣子。
自白日時被石頭砸了那麼一下之後,他便以麻布纏住了自己的臉,如今一點點解開那布條,展露在鏡子面前的卻是一張五官已經挪了位的臉,眼鼻深深凹陷下去,讓他用力拽了好幾下才將臉皮拽回原位。只是那樣子還是有些奇怪,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還有一隻眼睛竟是含在嘴裡的。
他輕輕撫過這張已經扭得不像樣子的臉,像是對着鏡中的自己嘆了聲氣,便收了鏡子推門走了出去。
夜深人靜的,院子裡空無一人,他走了沒多久,便穿過另一扇房門走了進去。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受了重傷的衛瑕還有天靈躺在那裡。
天靈睡覺時很不老實,躺在地上翻來翻去的。蘇雅在他身邊停留了一瞬,忍住了踢起一腳的衝動,只是哼了一聲,像是在鄙夷對方那副皮相,然後便跨過他走至衛瑕身前。
哪怕是受了這樣重的傷,牀榻上的年輕男子在睡夢中也沒有因爲無法忍痛而皺起眉頭。淡淡的月光灑下來,正好照得美人面容如玉。
蘇雅探出一隻手去,輕輕撫過對方的面龐,一路向下,遊移至對方的胸膛處。那手竟然因爲太過愉悅,而有些微微顫抖。
他看中這副皮囊實在是太久了,終於……終於能夠成爲自己的。
“咻!”
未等他手下用力,耳邊已傳來一陣劇痛。
他連忙伸手摸去,卻驚覺自己半個耳朵已經被人削下,而與那半隻耳朵一起靜靜躺在地下的,僅僅是一張從賬本上隨手撕下的碎紙片罷了。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轉過身後,不成形的兩隻眼睛看到的卻是站在暗處的那個略顯壯碩的身影。
天靈捧着屋子裡僅有的一本賬本站在他的對面,眼見着對方在驚慌困惑之下倉皇逃走,正欲追上去的時候,便聽衛瑕終於忍不住那痛楚,輕哼了一聲醒來,朦朦朧朧問道,“出什麼事了……”
“沒事。”回答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