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還寒時。
“娘子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出門呢。”
永寧坊一處宅邸中,婢女阿如熄了燭燈,掩好房門後才轉身離開。府上的小娘子薛翹今年纔剛剛及笄,晚上睡覺的時候卻總是不願婢女在外間陪伴,如果有人擅自留下,她便會大發脾氣。久而久之,一到安寢的時間,婢女們便會在服侍她入睡後匆匆離去。
這一日也是如此。
夜色漸深,屋子裡的燭燈已經熄了,只有那微涼的月光隱隱約約從窗子裡透過來。
薛翹披了件斗篷從牀榻上走下來,她踩着灑在地上那一片銀白月色上,一步步走至窗邊,以防聲響太大驚動他人,她幾乎是屏住了氣息,然後輕輕掀開了窗子的一角。
初春時,夜半風涼不遜冬日,窗子剛開掀開一個縫隙,冷風便“颼颼”的灌了進來,吹得她一個激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裹緊了身上的披風,遙遙望向窗外的景色,院子、圍牆、夜空……現在這個時辰,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偶爾才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鑼響。
半刻過去了,薛翹兩邊臉頰已經凍得通紅,她忍不住伸出手捂住隱隱作痛的耳朵,眼睛卻還在四處張望着,希望能看到那個期盼了一整日的身影。
一刻過去了,外面的景色還是原來的景色,未有分毫改變。薛翹以斗篷掩面,暗暗打了好幾個噴嚏,已然凍得有些發抖了。
今晚,那人應該不會來了……她暗暗想着,心底雖是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伸出手想將窗子落下,末了還不死心的又從縫隙間偷看了一眼,直到不知哪裡傳來了一聲貓叫,才驚得她鬆開手,窗戶重重闔上時發出“璫”的一聲響。
薛翹提心吊膽的坐在窗邊,待聽到外間沒有婢女的腳步聲傳來,這才鬆了一口氣,起身朝着牀榻走去。
屋子裡有些昏暗,走至牀前的時候,她看也未看牀鋪一眼便坐在了牀邊,心裡左想右想還是有些氣,不由自言自語道,“就會拿些謊話來哄人……”
“誰哄你了。”
她話音剛落,空蕩蕩的房間裡便突然多出了另一個聲音。那明明是個男子的聲音,卻帶着幾分女子的媚氣,再正經說話時也像是帶着笑一樣。
薛翹先是一驚,緊接着便掩不住臉上的喜悅了,她循着聲音向自己身後望去,便見牀榻上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了一個身影。那是個年輕男子,他懶洋洋的臥在牀鋪上,身上只罩了件寬大的袍子,袒露着大半胸膛,只有披散在身上的長髮略微擋住了那些見不得人的地方。見薛翹轉過身來,他掩脣笑了笑,然後便略微直起身子,須臾間雙臂已經攀上了少女的身子。
“我幾時哄過你?你倒是說給我聽呀。”
他的一雙手冰冰涼涼的,順着衣襟探進去的時候,薛翹整個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顫抖,她試圖抓住胸前的那雙手,卻反被他的手握住。
“可是想我了?”他抓着她的手一點點向下探去,劃過那滑膩白皙的肌膚,漸漸探進那溫熱之處。任少女如何低/吟,他手上的動作始終未停,兩人的手指繞在一起在那處轉着彎打着圈,輕輕一勾便是一聲喘息。
薛翹倚在他的懷裡,伸長了脖頸湊近他的耳畔,“誰知你是哪裡來的妖精,妖……啊……最會,騙人……”
之後的話語便淹沒在衣衫相蹭的窸窸窣窣聲中。
及至報曉的鼓聲響起,薛翹才勉強睜開了眼睛,她伸手摸了摸身側,不出所料的摸到了微涼的牀鋪。
又走了。
“娘子。”阿如的聲音在外響起。
薛翹匆匆套上了散落在牀鋪上的衣衫,理了理凌亂的髮絲,這才喚人進來。
梳妝打扮,用過早膳,便要與母親去舅舅的宅邸探望舅母了。每到這時,薛翹總是十分謹慎,時時刻刻擔心自己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
畢竟,舅母不比尋常女子。
薛翹的舅舅名爲楊洄,早在十年前就娶了咸宜公主爲妻。那時長安城誰不知道咸宜公主是備受聖人寵愛的女兒,因母妃是最得寵的武惠妃,咸宜公主得封戶一千,遠遠超過了公主應有的五百戶。爲此,其他公主和大臣們鬧得不可開交,皇帝無奈,只得將所有公主的封戶都定爲一千。
此事流傳至今,足見咸宜公主得寵。
薛翹從小就敬畏這位舅母,雖說自己的外祖母也是公主,但是相較起來,咸宜公主性子雖平淡,卻不怒自威,年幼的薛翹一度甚至不敢接近這位舅母。幸好咸宜公主一直很喜歡她,將她當做自己的女兒看待,兩人的關係倒還算親近。
這次舅母抱恙,薛翹跟着母親前去探望時自然不敢濃妝豔抹,只穿了件極樸素的衣裙。可這一進咸宜公主在親仁坊的府邸,一直垂首斂目跟在母親後面的她便察覺到一道目光緊緊跟隨着自己。
她今日打扮得如此尋常,又始終未曾擡起頭來,實在是想不通誰會一直盯着自己看。直到快要走到舅母所居住的院子時,那道目光竟還未離去。薛翹心下困惑,實在忍不住便扭過頭往四下看去。
找到那個人並不難,因爲內院的大門外只站了一個男子。那是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武官的輕便戎裝,上面飾以神獸辟邪的花色。
薛翹不常出門,也沒怎麼見過十六衛中的將士們,還是仔細回想了一番纔想起衣衫上飾以辟邪的正是金吾衛。
金吾衛的人,好端端的不去管管長安城的治安,跑來這裡盯着她做什麼?就算現在沒那麼多避諱,也沒有男子這樣緊盯着閨閣女子的理啊!一想到這兒,薛翹忍不住擡眸瞪了那人一眼。
那個男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怒意,又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轉身離去。待他身影走遠,一直沉默不語的阿如才湊上來,輕聲說道,“那是新上任的左金吾衛上將軍謝十一。”
左金吾衛上將軍?這下子,饒是薛翹這樣出身的女子也吃了一驚。金吾衛有左右金吾衛,上將軍各一人,大將軍各一人,將軍各兩人,再往下還有中郎將、郎將等。她聽家中長輩說過,現在左金吾衛大將軍正是隴西郡王李瑾。
這個叫謝十一的人又是什麼出身?竟然以這樣年輕的年紀坐上了左金吾衛上將軍的位置,凌駕於隴西郡王之上。
她問阿如,可是阿如也不知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聽說他還是唯一不受拘束出入這府邸的人。”
至於原因,誰也不知道。
進房間探望舅母之前,薛翹忍不住遙遙望向那人離開的方向,不知怎的,雖然只見了這一面而已,她卻難掩心中不安。
只是個金吾衛而已,官職再高也並非高僧道士,看不出什麼的……她寬慰着自己。
*
“我今日在咸宜公主府上見到了一個女子,身上帶着極重的陰氣,怕是活不久了。”
青玄先生的宅邸裡,謝十一爲自己斟了一杯酒,張口便是這句話。
女子屬陰,不過他所說的陰氣可不是生來的陰氣重,而是沾染上了什麼陰邪的東西所致。
引商捧着酒罈,傻傻的坐在他對面,全然沒有聽進去他說的話,腦中還在想着幾日前趙漓說謝十一已經是左金吾衛上將軍時的表情。
她還是第一次在趙漓臉上見到那樣恍惚又茫然的神情。
畢竟,從區區五品金吾衛郎將再到二品金吾衛上將軍,一下子就升了三品不止。無緣無故的,實在讓人驚異。
人人都以爲謝十一想當上將軍這件事不過是謠傳,可是才過了沒多久,這人竟然真的站在了這個位置上。也難怪初見時李瑾會那般惱怒,想來也是早知這個結果,實在是不忿。
想了許久,眼看着這人要與青玄先生談些事情,她連忙定了定心神,起身告辭,“我……我先走了。”
青玄先生也未多加挽留她,反倒笑着指了指府外。引商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有些難爲情,退出房間之後便飛快擡腿跑出府邸。
親仁坊的大街上,花渡正撐着那把紅傘等她。自上一次消失之後,他僅用了一日的時間便從陰間回來了,手裡的紙傘也修補得如同新的一樣,雖然沒提自己被召回去做了什麼,還好除了臉之外全身上下都沒什麼傷,想來也沒受什麼責難。
聽說,阿涼現在還住在枉死城,不過是自己選擇回去的,每天在那裡與同樣年幼夭折的孩子們玩鬧,倒也沒想過再逃出陰間。
引商這才稍稍安了心,盡力不再去想此事。
現在正是正午豔陽高照的時候,兩人並肩走出親仁坊便往平康坊去了。她是來青玄先生這裡取道符的,衛瑕他們還在平康坊那裡等着。
爲什麼要在平康坊,這就不得不提起那間宅院了。
除了她之外,連帶着花渡在內的幾個男人似乎都相當中意那座小樓,一個個都打定了主意要買下那裡,時不時的便過去看看房子,對着還未買下的住處商量將來如何修整院子。
明明還缺整整二十萬錢呢!
進了平康坊之後,花渡到無人的角落裡收攏了紙傘,打算以真身去陪他們看看那小樓。引商一路小跑,先一步到了那間宅院附近。可是還未等接近那裡,便聽到那邊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喧鬧聲。她心裡一驚,隱約有了不安之感,連忙推開人羣擠了進去,結果這一看,就看到華鳶、天靈、衛瑕他們三個不知怎麼竟與一羣人吵了起來。
說是吵都算輕的,那架勢儼然已經動上手了。雙方實力懸殊,天靈雖然長得壯實了一些,可是身手並不靈巧,幾次都被對方推搡得差點摔在地上。引商最見不得別人欺負自己的人了,也不問緣由,挽起袖子便衝了上去。
她一腳踹倒了對方其中一人,這個果斷的舉動算是徹底激怒了那一幫人,兩邊就這麼在街上扭打在了一起,混亂得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花渡趕過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面,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景象,直到有人不長眼的一拳打在引商肩上,他才終於回過神來,眸光一沉,看也不看便隨手拎起了被丟棄在路邊的一個空酒罈。
打人的是個身形不高的男子,本在得意自己終於打倒了那個瘦弱卻極爲兇悍的少年時,便覺得喧鬧中突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沒有多想便轉過身,緊接着便看到了一個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的男子。
“咣!”的一聲巨響,花渡手中拎着的那個酒罈重重甩在了對方的腦袋上。力道之大,壇身被撞得四分五裂,碎片紮在對方頭上耳上,鮮血順着臉頰流淌下來,幾乎沒給人哀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