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燃燈道人伴生寶物靈鷲燈,叛出師門,打傷西渡神君。”
這是對方給出的罪名。
而在見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之後,華鳶幾乎是瞬間便改了主意。他用攬在引商腰際的手輕輕拍了她一下,待引商擡眸看向他,四目相對時,他的眼神向長安城的方向斜了斜。
引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這要緊關頭,她甚至顧不上去多看那些追兵兩眼,等到他再次用手在她腰上一推,她便轉身朝着長安城的方向跑了回去。
一路狂奔,無論身後傳來怎樣的聲響,她都沒有再回過頭。
這時候她只能相信身後的那個人,既然他讓她再回長安城去,自然也是有信心爲她抵擋這一切。
途中,有幾次她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那兵刃相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可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敢再回頭去看。直到快要跑到城門時,看到夜色夜深無法再進城,她總算是拿出了管梨曾送給她的法寶之一——一把鐵傘。
這把傘拿起來極重,撐開之後卻輕盈得出奇。華鳶曾交代過,說這些寶物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要輕易拿出來。而眼下她都已經命懸一線了,現在不拿出來何時拿?
她避開路人撐開了它時,剛巧趕上追兵將至。這些追來的人都還是少年模樣,看起來實在是不如那些被華鳶纏住的人穩重。當他們看到她手中的這把鐵傘時,先是一愣,緊接着便放下了手裡的兵刃,都在躊躇着還要不要上前。
華鳶曾說過,這一百零八件寶物原本不是管梨的東西,後來才落到了他的手裡,整個四海八荒無人不知這是屬於他的,而對方那些本事也是一看便知。
那時的引商還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如今才總算是明白了。
他不是在爲她尋什麼師父,而是尋了個最能威懾住這些小輩神仙的靠山。
如今看來,果然有用。
只是……
看着面前的追兵都猶豫着停下了腳步,引商非但沒有鬆下一口氣,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直到現在她才終於回過神來,原來華鳶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日,纔會莫名的叫她去拜管梨爲師。
可是她到底是做了什麼,纔會被這些人追捕?打碎靈鷲燈?叛出師門?打傷……西渡神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趁着那些人尚在遲疑的時候,她藉着那柄鐵傘之力隱了身形自城牆上一躍而過,一路往平康坊的方向逃去。
敵人並非凡人,她逃到哪裡都是無用,倒不如回自己那棟小樓去,好歹那隻小麒麟也在那裡。無論如何,也要再拼上一次。
只是當她再次闖進自己住的那條小巷時,卻險些被嚇得連站都站不穩。
就在小院的門前,姬敏與那隻小麒麟險些打起來的地方,李瑾正獨自站在那裡,像是在宵禁巡街的途中突然想起要過來拜訪。
引商連忙收了手裡的傘,急匆匆的跑了過去,“你怎麼來了?”
她現在喚他,連敬稱都不用了。李瑾倒也習慣了,擡眼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便直言道,“我知道你們神通大,但也不至於日日都要在這長安城裡鬧出點動靜來。剛剛又有人……”
這話還沒說完,他便被面前的女子伸手一扯,直接拽進了院子裡。
堂堂隴西郡王,每到面對這些不明來歷的假道士時,地位便變得連街上的蟻都不如。
他此來本是想叫這些人安分一些,不要再鬧出什麼大動靜來嚇到街坊鄰居,可是眼下規勸的話還沒說出口,便已被對方捂住了嘴。
兩人閃身進了小樓,關嚴了門窗之後,引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正要將捂着他嘴的手放下來,卻在轉過身時瞥見了屋子裡另外兩個人。
通往二樓的樓梯旁邊,姬敏與蘇雅正不知在說些什麼,直到看見他們兩個進來才住了嘴。
任小樓外如何喧鬧,屋子裡卻靜得連一絲動靜都沒有,四人彼此望望,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那……那個……”最終還是引商擡手虛指了下院門的方向,想問問那隻小麒麟去了哪裡。
“卻邪?他去幫姜西渡了。”姬敏收了手裡的劍,凝神看向她,目光中竟帶着幾分懊惱。
之前不見他是因爲害怕惹上麻煩,可是眼下形勢大變,心知他一定有話要說的引商也未再抗拒。她擠擠眼睛,示意蘇雅先帶走李瑾,然後便在一樓尋了個位置,示意姬敏過來坐。
今日是端午佳節,可惜外面突然風雨大作,將百姓都阻隔在家中,李瑾若不是爲了過來尋他們,也不會在這樣的大雨中還親自帶人出來,如今被她慌慌張張的拽進門來,又眼睜睜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就算不願,也只能選擇先在這裡避一避。
更何況,他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沒說出口呢。
睇了一眼坐在一樓的那兩人,他在心裡嘆了聲氣,暫且跟着蘇雅先上了二樓。
他們一走,引商便將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姬敏身上,“你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他一開口,便將她嚇了一跳。
“你若說是曾在崑崙山時對不住我,我還相信。可是這些年我根本不認識你……”
“你會有今時今日,也有我的錯。”話說到此處,姬敏的眸色忽然黯淡了許多,臉上也全無剛剛來到長安時那飛揚的神采。
他平生從未後悔過什麼,可是日子年復一年的過去之後,原本算不上在意的那樁往事卻重重的壓在了他的心頭,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當年的做法到底對不對。
如果能早一些……早一些說出自己想說的那些話,當年的事情會不會有一絲轉機?
“你,當初你想說什麼?”雖然仍有些懵懂,她還是很想聽聽他後悔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我一直在想,若是我能早一些告訴你,姜西渡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你是不是就不會被他所傷?”
*
逃出崑崙山七日有餘的時候,三人總算是到了東海附近,也決定在此歇一歇。
饒蓮難得與蘇世相伴出行,哪怕是逃命之旅,臉上也成日掛着笑。
這個二師妹在大師兄面前和別人面前如同兩個人似的,沒有半點相似之處。身爲她的師姐,姜引經常忍不住多嘴道,“若你能把這份心思分給旁人幾分,莫說是像大師兄這樣的男人,就算是強過他許多的也不難尋到。”
可是饒蓮卻絲毫不爲所動,滿腔深情都給了對自己並無男女之情的這個男人。
日日看着她如此,姜引除了暗自嘆息之外也無力再勸。就算她說得再多又如何呢,饒蓮仍是明知蘇世已經有了心上人,還是不肯放下這份執念。
他們在臨近東海的山上歇息時,每到夜晚,無論她們兩個在做什麼,蘇世永遠都是不發一言的望向夜空。就像這許多年來一樣,他的眼中只有那輪高空明月,早已望不見其他美景。
而那明月化身的女神,便是他苦苦傾心了這些年的意中人。
月色皎潔,那月神又是不是也如同這月光一般清冷而不近人情?幾百年過去了,姜引從來只能看到大師兄在仰望夜空時眼中的悵惘,卻從不見那明月回以哪怕一點點相似的情意。
一個“情”字,何其傷人。
第九日,他們到了東海,可卻在未及投奔蓬萊島的時候,終於撞見了追趕而來的追兵們。
這一次,姜西渡也在其中。
想過再相見時的情形,卻從未想過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姜西渡雖然是被迫前來,但肩上也擔負着必須將叛出師門的三個師姐師兄帶回崑崙山的重任。
蘇世自是不願意讓兩個女子動手,不過他站出來擋在引商身前的舉動看在別人的眼裡實在是太過刺眼。本還在想着如何將這些追兵不着痕跡引走的姜西渡,眸色也是一沉。
說是不在意,他到底還是有些嫉恨眼前這個男人。對方就像是一座永世無法逾越的高山,擋在他的眼前,也重重壓在他的心底。
偏偏這時候,蘇世竟將劍尖直直指向了人羣中的他。
就連引商都爲這個舉動而一怔,可是緊接着,原本該是必勝無疑的局勢忽然發生了逆轉。
百招早已過去了,即便對手是蘇世,姜西渡也未落多少下風。而他出手狠厲,不留餘地,再無曾經出招時的遲疑不決。
姜引從未見過他如此,而蘇世卻像是早已料到了一般,從始至終都在想辦法迫使對方使出那些真本事來。一開始,姜引也不明白大師兄爲什麼要這麼做,可是看着看着,卻忽然想到了一樁與眼前一戰並無關係的事情。
她發現自己竟有些記不清當日打碎靈鷲燈時的情形了。那時太過驚慌,匆匆拾起靈鷲燈的碎片離開時,似乎也忘記了看看那燈頭兒的去向。
這靈鷲宮燈裡面的鬼火,怎麼會不見了呢?
像是重重一棒敲在了頭頂,隱隱約約的,她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又似乎還未想通,唯有那心底的不安之感越來越深,竟比那日看到靈鷲燈被打破時還要多上幾分懼怕。
而就在這時,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其他弟子們終於一擁而上,想要仗着人多勢衆讓三人屈服。
恍惚間,姜引只記得自己接連爲大師兄擋下了十幾人的圍攻,可卻怎麼也記不起自己是何時被衆人圍在中央。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姜西渡的那一刀已經刺穿了她的肩頭。
他或許是怕身邊的這些人“不小心”重傷了她,才先下了手多了先機,這從其他人紛紛後退了一步便能看得出來。
可是無論如何,這一刀,終究是捅到了她的身上。
有再多的苦衷和無可奈何,他到底還是傷了她。
肩上傳來的銳痛沿着脖頸攀上了後腦,可這疼痛卻遠遠比不過那一瞬間想通了的真相要來得可怕。
任四周如何喧譁,姜引只是痛苦的捂住了頭疼欲裂的腦袋。她低低呻|吟了幾聲,用旁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突然喃喃道,“你我在崑崙山初見時,你正年少,若論輩分道行,你合該拜在我門下做我的徒弟,而不是當了我的師弟。可是,自我見了你第一眼,就去求師父將你收在他的門下,你當我是爲了什麼?!你當我是爲了什麼?!”
最後一句話,她突然拔高了聲音重複了一遍,驚得在場諸人皆是身形一震。
而就在姜西渡心神有些恍惚的時候,面前的女子倏地握住了手邊的一把長劍,不過眨眼間,劍尖已沒入身前之人的胸口。
她神色悽然,卻偏偏要扯出一個笑容來,“我曾說過,你傷我一分,我必當百倍報還。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