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引商一直未曾打聽過自己在崑崙山時的經歷,不是因爲不好奇,而是害怕與華鳶牽扯過多,最後恩恩怨怨剪不斷這孽緣。而眼下聽了這段過往,震驚之餘也不得不感嘆了一聲,“還有這等幸事?”
“幸事?”饒是華鳶也被她說得一愣,“倒不如說是做了什麼孽被報還回來了。”
正值年少時只因另一人的任意妄爲便喪了性命,這也叫幸事?該叫黴運當頭纔是!
可是引商卻並未這樣認爲,她搖了搖頭,認真的說道,“你曾說過,我是你同門的師姐。既然如此,我便也是玉虛宮的弟子。區區凡人,又不像你曾是一方霸主,何德何能拜入崑崙山?如果我未猜錯,定是因爲那位大師兄的悔過之心,才讓我在死後有了那一番機緣。以一命換來修仙封神,不是幸事又是什麼?”
這番話換來了華鳶久久的沉默,引商忍不住扭頭看他的時候,卻見他低垂着頭,臉上的神色雖未變,可那微斂的眼眸中定是暗潮涌動,也不知是不是由此想到了什麼往事。
兩人說話時並未避着面前的女子,而那公主也是好一會兒才放下了手中的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們二人,“原來是崑崙山的金仙下界。既然如此,又何必貪圖我們龍宮的神珠?那神珠在我們這裡算是件稀世寶物,在崑崙山卻還不如地上的草木值錢。不是嗎?”
這句話將引商問得啞口無言,因爲心知對方所說句句屬實,反倒是自己這邊始終心虧。
而華鳶偏偏在這時候反問了一句,“敢問公主,這竹簡又是從何得來?據我所知,這東西本該藏在崑崙山書閣裡纔是,雖然幾百年前塗山管梨神君大鬧玉虛宮的時候書閣裡的竹簡遺失了幾本,可也不該出現在這裡。”
他說起話來雖然是帶着笑的,但也咄咄逼人,凌厲得如同刀子。難爲那公主仍是鎮定如初,面不改色道,“許是被有心人拿走了,後來才因緣巧合的落到了這涇河二太子的手裡,至於到底是哪裡來的,我不過是這涇河的外人,又怎麼知道其中的曲曲折折?”
她言語間流落出的盡是對涇河和現在這生活的不滿,想來是真的不喜歡此處,可又因爲當年闖下的禍無法逃離。
華鳶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直看得公主都要誤以爲他有別的心思了,這才拉着引商站起身,“叨擾了這麼久,也該走了。”
公主也未攔着他們,等他們出了門都不曾擡眼看一看。
他們兩人說話時,引商識相的沒有插嘴,直到出了門只剩下自己與華鳶共處時才皺了皺眉問道,“打探到你想知道的事情了?”
以她對華鳶的瞭解,這人打從踏進這座宮殿開始便是帶着目的的,而剛剛與公主說得那一番話更是懷揣着別的心思,旨在弄清一樁連他都在困惑的事情。
現在看來,應該是一切瞭然,盡在掌握中了。
果然,華鳶笑得一派輕鬆,全然不復剛剛四處逃竄時的茫然,那滿腹心事也不介意對她解釋一二,“有件事我一直沒想通,剛剛纔想明白,也多虧你去翻了那竹簡。”
“與偷神珠這事有關?”引商雖然還未理清思緒,卻隱約能猜到此事定然是與枕臨有關,甚至還隱約想起了蘇世來長安尋華鳶那時,曾問起枕臨的名字到底是何人所取。
仔細想想,或許同名之事並不是一個巧合。
華鳶點點頭,拉着她便往龍宮監牢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的守衛自然近不得他的身,暢行無阻直到牢房外,還未等破門而入,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來。”檀清半倚在牢外的巨石上,手上長劍閃過的寒光映出了他脣邊那一抹笑,輕浮之色不改。
這個男人生了一副浪蕩模樣,叫人難以心生親近之意,若枕臨所講之事爲真,引商到現在都想不通那位公主怎麼就舍下了事事出衆的大太子,轉而投到了二太子的懷裡,到最後還鬧到了那番境地。聽說當年二太子帶人追捕匆匆逃離龍宮的公主時,還狠下心動手傷了自己的妻子。而明明人人都心知那寶物其實不一定是公主所打破,最後卻有公主一人攬下了自己與丈夫兩人的過錯。
真是遇人不淑。
引商身爲一個與此事無關的外人,倒是能“體諒”二太子那時的無奈之舉,可若她是公主,她定然會從此心灰意冷,哪怕明知原委也難以再釋懷此事。
無論有什麼苦衷,當二太子對着自己相許一生的女子動了殺招的時候,一切情分都就此了結了,而且絕無挽回的餘地。
這事無論誰來做都成,但是唯獨自己的丈夫,絕對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該以傷害自己心愛之人的方式去解決那所謂的難事。
有再多的苦衷又如何?千千萬條路,爲何偏偏要選擇親手傷害對方?自以爲是在爲對方着想,口口聲聲說自己也有委屈,自己無辜,自己無可奈何,其實不過是給自己的無能尋來的慰藉。若真的心中只想着以自己的委屈來成全對方,保護對方,又爲何從一開始便是自作主張。
雖然這只是別人的家事,輪不到他們這些旁人置喙,也或許其中有些內情是外人想象不到的。可是不論別的女子如何想,引商此生不求能與知心之人廝守,只願自己永遠也不會碰到這樣自以爲是的男人。
他們自以爲的好,她當真承受不起。
她不想自己在與心愛之人濃情蜜意之時還要提防着他會不會傷害自己,而且要等到她受盡磨難之後,才帶着那副所謂深情的深情對她傾述衷腸,或是由旁人來爲其解釋,說他明明是爲了幫你渡過什麼劫難才這樣做,他也滿腹委屈付出了許多。
這樣也許並不是錯的,可是她承受不起。她度量太小,性子又急,能容忍許多事,卻也容不下一丁點背叛之感。若是遇上相同的事情,她絕不會自以爲是的做出決定,所以,相同的,她也決不允許自己親近之人這樣做。
這在外人眼裡,或許是不知好歹不知輕重,可是旁人又如何去體會那心死時的悲慼?
“引商……引商……”華鳶一連喚了她好幾聲,才總算將她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引商懵懵懂懂的站直了身子,待看到面前的檀清已拔了劍朝這邊走過來時,才恍然回過神來。她剛剛想得太過專注,自己身處何地都險些忘了。
真不知道該怪檀清那張臉還是怪自己只會胡思亂想,怎麼想着想着便陷入那虛妄的悲傷之中,竟忘了這事本來與自己毫無干系!
在她出神的時候,華鳶顯然是與檀清說了一些話,不但激怒了這位二太子,還將自己也逼到了一個不利的境地。
前有追兵,後有守衛,兩人一步一步的往後退去,引商始終被華鳶護在身側,到了退無可退的時候,也是她瞥見了另一條岔路,連忙扯着他向另一邊跑去。誰成想,正是這慌亂之中的選擇,竟將兩人引到了本該走的那條路上。
這條路的盡頭,正是關着枕臨的地方。
乍見兩人跑過來,正蹲在地上畫鯉魚的三太子又驚又喜的擡起頭,可是還未等他開口求救,便又見到了緊跟着走過來的二哥檀清。
與那兩個賊對峙了這麼久,檀清早已不耐,若不是實在摸不透對方到底抱着怎樣的目的,他也不會放任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眼皮底下逃竄。而到了此刻,他也實在是不願去弄懂對方的心思了,只想着報了神珠被偷之仇。
堂堂涇河龍宮,哪能被不知來歷的外人欺辱了去!
“別逃了,你們到底還想在涇河尋到什麼?竟然到現在也寧願留在這裡與我們龍宮的人周旋。”說到這兒,檀清其實也弄不清對方打得什麼是心思,可是隻要提起便覺得心中怒意難消,話音未落,身形已經一動,眨眼間,手中長劍便到了對面兩人面前。
引商堪堪閃過了這一擊,驚魂未定時,餘光卻瞥見同樣避着對方攻勢的華鳶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閃着金光的珠子來,然後想也不想便將其按到了枕臨嘴邊。
“我想做什麼?當然是想看看你們涇河的熱鬧。”
枕臨本就是半張着嘴,珠子滾下喉嚨時嗆得他連聲咳嗽着,最後甚至跪在了地上,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看到這一幕之後,檀清的臉色終於大變,他意欲去攔自己三弟,可又不知道該如何扭轉現在的局勢,只能眼睜睜看着枕臨在幾聲哀嚎之後突然弓起身子。
隨着布帛撕裂的聲音傳來,一條青色的蛟龍從衣衫的束縛中掙脫而出,正欲騰空而起時卻又因爲身上的痛苦重重跌在地上,將這監牢的地面砸出一道裂縫來還不罷休,顫抖着的身軀在地上掙扎扭動着,尾巴不時掃到四周,檀清閃避了幾次,也咬了咬牙甩下手中長劍,身子向前一探,轉眼間便化作一條巨大的青龍衝着面前的兄弟嘶吼着。
真龍與蛟龍的身形差距太大,有那麼一瞬間,枕臨幾乎被兄長徹底壓制住了,可是很快形勢便逆轉了過來。
痛苦的掙扎時,他只覺得身軀燥熱無比,如同要被攔腰撕裂般,痛苦從尾尖一路攀到了腦際。可是漸漸的,這燥熱與疼痛便盡數化爲了拘束之感,就好似化作人形時想要伸一個懶腰卻硬生生被攔下了一般,渾身的筋骨都不得舒展,迫使他不得不與那股力量對抗着,拼了命咬着牙想要將自己的身體舒展開。
“啊!”他撕心裂肺的喊着,脫口而出的時候則變成了氣息粗重的吼聲。
這聲響震得整座龍宮都隨之顫了一顫,而離這兩個龐然大物最近的引商努力躲避着不斷落下的碎石,好不容易站定喘了一口氣的時候,便看到枕臨這條蛟龍的身體上生出了許多鱗片來,身軀之長也遠非剛剛所能相比。
“這就是……化龍?”她難抑心中震驚之情,目光幾乎無法從眼前的場景挪開,可是兩人所處的這座監牢卻幾乎要被這兩條龍震碎。只不過多看了一眼,她便不得不拉上華鳶一起朝外跑去。
“轟隆!”監牢徹底倒塌之時,湍急的水流匯聚成了水柱從四面八方涌來,眨眼間便將她衝到了十幾丈外,直到撞上龍宮的牆柱慢慢倒了下去,留在眼中最後的光亮是枕臨終於騰空而起時閃過的道道金光。
雖明亮,卻並不晃眼,倒有些像燈中的火焰。
恍然間,懵懵懂懂的,也不知怎的,竟看到了一個隱約有些熟悉的場景。
隱於雲端的高山,還有山崖邊兩個正在爭執的男女,而在他們身邊正放着一盞閃着金光琉璃燈。一番爭吵後,那燈似乎兩人被打碎了。
雖是恍惚中的臆想之景,她卻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對男女臉上的驚恐之色。
那燈如此貴重嗎?又到底是誰打破了那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