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蘇雅幫他們操辦這些事,兩人回到長安時,許婚書已經寫好了。媒人是託了李瑾去請的,隴西郡王出面,一切自然變得簡單了起來。至於“父母之命”,花渡的父母自然早就不在了,蘇雅也未去請遠在會稽的姜榕。
“這事難解釋,何況,你也不是真心想要嫁人了。”他是這樣勸她的。
引商點點頭,謝過了他的體諒,如今這樣的情形,不告知父親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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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情才定下沒過兩日,程念便從趙漓那裡得知了此事,匆匆趕過來之後,一進門便好奇的嚷着,“謝瑤?謝瑤是誰啊?姐姐,你不是要嫁給姐夫的嗎?”
幸好花渡此時並不在家裡,正在與蘇雅商議着這樁婚事的引商不由扶住了額頭,然後招手示意她過來坐,“這事與你想的不一樣。”
“可是你分明是與……”程念還想說話,不過很快就用餘光瞥見了正要進門的花渡,“就是他嗎?”
因着沒撐那紅傘,程念能看到他的身影也不足爲奇。可是剛進門的花渡卻因爲這小丫頭毫不掩飾的打量而顯得有些無措。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姐妹相稱的緣故,程念打量起人的眼神比引商還不知含蓄……看得人心慌。
“行了,總盯着男人看像什麼樣子!”實在沒辦法了,引商竟只能拿這些自己都不屑提起的男女之防來教導她。
“我……”程念再想說話就已經被連哄帶趕的推出了門。
總算是送走了一個麻煩,關上門之後,引商才鬆了一口氣,然後略帶歉意的看着門口的人,“你家裡沒有這樣的妹妹吧。”
這幾天他們已經能夠隨意提起過往之事,而不需要避諱了。花渡仔細回憶了一番,最後竟忍不住笑了,“家裡倒是有個姐姐也是這樣的性子。”
“哦?”引商忍不住好奇。
“是我的長姐,後來嫁給了季琰,也就是□□,王丞相的嫡孫。”他怕她聽不懂當年那些理不斷的親疏關係,耐心解釋了許久。
引商聽得雲裡霧裡,不過最後也算是弄清了誰與誰算是親戚,“我記得,你妻子的父親正是王右軍的從弟?可是□□不也是王右軍的從弟?他們是親兄弟嗎?”
她還以爲他姐姐剛剛嫁了人家的兒子,他就娶了人家的女兒回來。
“那兩位也是從兄弟。”解釋着解釋着,花渡自己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當年看起來順理成章的事情,在現在看來確實是一團亂的關係。
引商掰着手指頭算這理不清的親疏關係,算到最後突然露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來,“怪不得。”
“怎麼?”
“你真的親眼看過《蘭亭序》的真跡?”突然想起這事的時候,她的眼睛都恨不得冒了光。
花渡一怔,然後點點頭,“是啊。”
他不明白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的。雖然父親他們在蘭亭修禊那一年他才五歲,可是當年他也生活在會稽山陰,自然見過那序文,而且還不止一次。
“你也不是沒聽過那些人是如何盛讚王右軍的書法。據說啊……”她壓低了聲音偷偷告訴他,“真跡已經跟着太宗皇帝下葬了,怕是永世不能再現人世,現在這世上除你之外已經沒人見過真跡了。”
引商是喜好書法詩文之人,寫得一手好草書,自然也對王羲之這樣的人物推崇備至,未能親眼看一看那位的墨寶,堪稱一大憾事,自然是羨慕他的。
而當她說起此事的時候,花渡的神情卻微微一變,像是在回憶什麼事情。半晌,突然說道,“《蘭亭序》我沒有,可是,若只是真跡的話……”他出神的看向了南方,“我家裡倒是有。”
未曾流傳於世的王右軍的墨寶,他前世的家中保存着不止一幅,而且是在會稽山陰的那個家中。只是後來他慘死於東山,也不知是誰幫他收的屍,那些真跡又有沒有隨他下葬?史書上關於他的記載實在是太模糊了,三言兩語而已,莫說外人了,就連他自己都不能從中窺得真相。凡事還是要靠自己去尋纔是。
爲了送一份像樣的聘禮給她,花渡在許婚書定下之後又獨自回了一趟會稽,說是想去找一找自己的墓,然後取來那本真跡送給她。引商怕他再出事,本想攔着他,可也心知他其實是想回去看一看自己的家,最後便只能任他去了,只求他平安回來。
而僅僅過了三天,這個人便回來了,遺憾的說自己並未尋到那墓,想來自己當年是曝屍荒野了。
引商正想着如何寬慰他呢,那邊蘇雅就突然冒出個頭來,臉色很是爲難,“許婚書沒有用。”
在本朝,只要有了許婚書,哪怕沒有任何儀式,兩人也算是結爲夫妻了。可是眼下他們按着規矩寫下了許婚書,身邊的一切卻沒有絲毫改變。
蘇雅說,本不該如此的。
如果真的償還了這場姻緣債,陰間的簿子上一定會消去他們二人的名字,可是當他想盡辦法回陰間偷了那書簿一看,卻發現名字還在。
許婚書沒有用,還是要真真正正的成了親纔算。
引商忍不住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卻發現他神色淡然,像是已經徹底妥協了,再也不會爲此事憂心不甘。她不由斂了眸色,最終點下了頭。
平生見過許多女子嫁人、許多男子娶親,可是輪到自己,卻是頭一遭。當披上那青色的袍子後,引商沒有多看鏡中的自己幾眼,反倒將目光投向了門外,“什麼時辰了?”
這一場婚事,他們沒有邀請任何賓客,甚至婉拒了趙漓程念等人的道賀,整個小樓裡,只有三個人。
除她之外,屋子裡還有兩個人,可惜沒有人回答她。
蘇雅只覺得屋內的靜默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花渡更是始終出神的盯着地面。
他們都在等媒人所說的那個吉時,到了那時再將這些儀式挨個試上一次。那寫着姻緣債的簿子就在蘇雅手裡,等着看名字何時會消。
終於,夕陽西斜。
坐了一整日的花渡總算站起身,正要向門外走去,本該以團扇掩面等着他的引商卻也隨之站起了身,她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突然開口喚道,“姜華鳶。”
花渡的腳步一滯,卻未回頭。
“姜華鳶。”她的語氣更堅定了些,然後倏地上前扯住了他的手臂,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那張遍佈傷痕的臉,分明就是花渡的。可是她的目光卻落在了對方眼角下的疤痕上,“這裡,真是剛好遮住。”
遮住了本該長在那裡的紅痣。
華鳶每一次扮成他人模樣時,眼底似乎都有一顆紅痣。
“爲什麼啊?”她有些絕望的甩開了他的胳膊,聲音都嘶啞了起來,“他又去了哪裡?爲什麼會是你?”
早在“花渡”從會稽尋墓回來那一日開始,她便隱約覺得有些不對。直到這一日,她硬撐到了現在,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爲什麼會是華鳶?他消失了幾日終於回來之後便扮作花渡來騙她嗎?那花渡呢,花渡去了哪兒?
幾日以來很少開口的華鳶一扭頭便看到了她眼邊的淚水,微微揚起的嘴角硬生生的斂了下去,正要說出口的話也止於脣邊,
引商流淚的次數實在是太少了,少到他努力去回想,也只能想到上一次青娘死的時候她臉上的悲慼。
似乎只有在經歷喪母之痛時,她纔會哭出聲來。
他怔怔的站在那裡,看着眼前的少女哭着哭着便跌坐在地,然後將臉埋在了雙臂之間。
“就這麼傷心嗎?”霎時間,他幾乎喪失了所有哄騙她的念頭和玩樂之心,擡擡手在臉上一抹,便抹去了這一層面容。
坐在地上的引商卻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傷心嗎?當然是傷心的。可卻不是傷心他頂替了花渡的身份陪在她身邊這幾日。
她只是很清楚一件事——花渡似乎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這一次,真的是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去了哪裡,原因又是什麼?她通通不知道,可就在幾日前見到頂替他出現的華鳶時,她便隱隱明白了。那個人永遠,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呵……”看着她悲慼至此,本連雙手都開始顫抖的華鳶終於輕笑了一聲,“你在想,既然我已經回來,那他便一定不會再出現了是不是?”
引商未答。
半晌,眼前的男子突然伸手拽住了她,“走。”
他的動作太快,幾乎容不得她反抗,而兩人邁出門檻之後,她的眼前便閃過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待到能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場景已經變了一番模樣。
這是一座墓穴。
花渡就站在墓中唯一一具棺材前,見到他們前來,不由一愣。
“道聲別吧。”說完這幾個字,華鳶轉身便出了墓室,
徒留引商一人仍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瞪着眼睛看了看這墓穴,然後將目光移向了花渡身後的棺材上,“這是……”
“我的。”他點了點頭,見有些事終不能免,又微斂了眸子,低聲道,“對不起。”
他到底還是瞞了她一些事。
那日回到會稽,他在尋找自己墓穴的時候,卻在東山見到了原本以爲今後都不會再見到的人——姜華鳶。
“他說,要賠我一條命。”
他前世的慘死,讓兩個人都欠下了命債,一個是引商,另一個自然是姜華鳶。而華鳶賠這一命,並非一命抵一命,卻也是逆天之舉,他與他都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可他還是應下了。
“回去?真的?”聽到是怎樣一個償還之後,引商幾乎要樂得一蹦三尺。
華鳶許給他的是他原本的那條命。
回去吧,回到寧康元年,回到會稽、建康,回到那秦淮河畔,回那謝氏大宅,繼續看他念念不忘的晉時風光。
寧康元年,再也不會發生前一世的慘案,他仍是那個只知詩酒風流的謝瑤。這一次按着原本的命數活下去,命裡再無變故。
逆天改命,將一切都推翻,重新再活一次。
這是最好的收場。
以寧康元年爲開端,也以寧康元年結束。
圓了那四百年的遺憾與不甘。
引商不知道世上還能有什麼事情比這一件更能讓她欣喜。自相識起她便明白,他心中最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而如今,這個原以爲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實現的奢望竟要成了真。
大喜過望,她甚至忽視了兩人即將分別的遺憾,只能捂着不斷落下淚來的雙眼,幾度哽咽說不出話來。
而花渡只是站在自己的棺木旁邊靜靜的看着她,就連臉上的笑容都是淡淡的,待她終於平靜下來後,才又低聲道了句,“對不起。”
“爲什麼總是對我說這三個字?”引商搖搖頭,“你什麼也沒有做錯,無論怎樣選,你只要對得起自己就足夠了。”
哪怕他原本是想讓華鳶拖着她,自己不聲不響離開,她也不會有絲毫不滿。只要他能圓滿了心中遺憾,讓她做什麼都可以。而她也不會後悔親眼見證他的離去。
有些事,即便痛苦,也總好過永生的遺憾。
“那也是我對不起你。”他仍是這樣說着,眼中閃過了幾分無奈,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引商不難看出他神情裡的爲難,可在這時,這些事已經通通不重要了,“我知道你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一一告訴我,或許是不能說。可是那又如何,不該知道的,不知道也罷,該知道的遲早也會知道。”
說着,終於露出一個笑容,“無論那些秘密是什麼,你絕不會害我。”
她說的坦然又堅定,花渡忍不住擡起了頭,眼中滿是感激,卻也有幾分困惑,“你真的從未懷疑過我嗎?”
引商果然遲疑了一瞬,不過回答他的話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我還未來得及懷疑的時候,有一個人告訴我,我不會信錯人。”
就在華鳶離開凡間回崑崙山之前,最後一句話不是道別,不是勸她保重,而是那句,“你曾經錯信過一人,如今已不會再錯了。”
那時的她沒能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卻理解了。
他承認了她曾錯信他的事情,卻告訴她,她沒有錯信現在的花渡。
“或許,他真的曾把你當成朋友。”這句話已經憋在引商心中許久,自那日在鏡中看到這兩人的前世過往,她便有了這樣的錯覺。
或許,這兩人真的曾將彼此視爲知己。
哪怕謝瑤結交的是真正的殷子夕,可在那許多年裡,一直佔着殷子夕身體的華鳶也曾與眼前這人把酒言歡。
過往的歲月裡,或許也有過幾分真心吧,哪怕最後鬧到了那番境地,讓她都無顏說出兩人該是朋友這句話。
是不是呢?花渡始終沒有回答她。臨了,終於到了分別之時,當對方小心翼翼問他代價又是什麼時,纔開口笑道,“也許是短命吧。”
這可不是什麼能讓人高興的事,引商的臉色很快又垮了下去,最後還是想着短命也比抑鬱難解的永生好,這才稍稍緩解了。
數着時辰,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她一步三回頭的往外走,走了不出三步,到底還是撲了過來抱住了他,然後咬着牙轉身,任喉間傳來陣陣酸意,也終是沒有再回頭看去。
她走得太快,幾乎稱得上落荒而逃,自然聽不到在她身影消失在墓室外時,花渡的那一句,“今世一別,再無來生。”
真正的代價到底是什麼,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告訴她了。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該說的事情你一樣都沒有說。”過了片刻,華鳶的聲音終於在墓室門口響起。
大喜大悲之後,引商自然想不起曾經質疑過的許多疑點,而花渡,也從未提前今世的故事背後,到底有着怎樣的曲折。
畢竟,一切還未到該揭曉的時候。
“再換個問題,她剛剛對你說的那句話,你爲什麼不回答?”明明是在詢問,華鳶的語氣裡卻並無困惑,反倒像是已經知曉了對方的答案。
他問的自然是關於“朋友”的那一句。
花渡以另一個疑問回答了他,“你又爲什麼爲我取了這個名字?”
自從崑崙山的仙童們說自己侍奉的仙君名號爲“西渡”時,他便隱約有些不對,後來,總算是想通了。
華鳶,西渡,各取前後一字。
花渡。
“小謝啊小謝……”像是感慨一般,華鳶笑着唸了幾聲,卻也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有些事,爲什麼一定要回答呢?
在踏進那棺木前,花渡扭過頭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年輕人,“子夕,你從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多謝。”華鳶欣然一笑,這笑容卻在看到對方轉過身時,漸漸斂了下去,終成悽然。
棺木閉合時,墓室內的和墓室外的人都閉了閉眼,而再睜開的時候,眼前只餘一片空蕩蕩的樹林,再不見那墓穴的蹤影。
坐在樹根邊仰望着那高空明月,引商知道一切終於改變了。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