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起興,不過很快就被華鳶給匆匆打斷了。
“放心,你妹妹將來可比在座的人都有福氣。”他漫不經心的說着,然後又問,“何時有空?我們想去見一見程夫人。”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趙漓終究是忍不住質疑。
“程夫人?”引商也困惑,只不過困惑的是這個姓氏,不知華鳶說的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程夫人,而程夫人與趙漓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衆人困惑的目光中,華鳶淡淡答道,“程念嫁了人,自然是程夫人。”
“她已經嫁人了?嫁給……”引商的話說到一半,就回過了神,她看看身邊的趙漓,心下終於瞭然。
“嫁給了我。”趙漓點了下頭,幫她說完,卻還是不解,“你們怎麼會認識念念?”
“因爲……”引商發現自己很難解釋清這其中的恩怨糾葛,乾脆說道,“她是我的妹妹。”
此言一出,趙漓難免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唯一不覺意外的也就只有衛瑕了,他雖然沒有聽趙漓和引商提起過那位程夫人的名字,不過這天底下姓程的閣老又能有幾個呢。
“這是怎麼回事?”趙漓和引商都看了一眼對方,然後引商示意趙漓先說。
據趙漓所言,當初程念因爲家中一些原因沒能嫁給榮王,可是人已經隨父母來了長安,便在長安城裡住了幾日。而在那時,李瑾與謝十一勢同水火,牽扯進去許多人,左金吾衛的大小事情便都堆在了趙漓身上。一日,程念出外遊玩,剛好趕上趙漓帶兵在城中追捕一個重要的犯人,程念險些被歹人挾持,幸得趙漓以身相救。自那之後,女兒家的芳心就落在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身上,再也無法掙脫了。
這樣的姻緣幾乎稱得上可遇不可求。夫君是自己親自挑選的男子,一見傾心又有救命之恩,年紀相當,雙方更是相遇在未娶未嫁時,程念着實是幸運。
而雖說婚事是程家主動向趙家提起的,程閣老威名猶在,趙家幾乎是想也不想的應了下來,兩家都是歡歡喜喜的結成了這門親事。
三年過去,程念在長安的日子過得十分如意,有丈夫兒子陪在身側,也稍稍寬慰了思鄉之情。
“只是她從未提及過父母之事,所以我也一直不知道你和她……”趙漓不知道該怎樣來說,雖然引商還沒有開口,不過他能看得出,這其中的事情一定十分複雜。
至於程唸到底爲什麼從未提起過父母之事,或是言明自己在長安還有一個“姐姐”,引商相信一定是程夫人教導她不要亂說的。
從陰間回來之後,引商曾問過華鳶,姜榕與程夫人還好嗎。華鳶告訴她,“一切如初。”
姜榕還留在程家,與程夫人只有夫妻之名。程夫人的病還未好,不過總算是沒有加重。他們依舊像曾經那樣生活着,平安無憂,各自心中想着各自思念的那個人。
這樣,引商總算是放下心來。得知了那麼多恩恩怨怨之後,她也漸漸釋懷,如今父親還好好的活在世上,只能說是一件幸事。其他的,她都不強求了。
至於當年父親爲什麼能在拋下她離去之後還如此放心,雖然始終都沒有講明理由,她也多多少少能猜出前因後果了。
有當初的華鳶在,別說是本就想離開的姜榕,就連青娘也妥協了不是嗎?想來當初見過並認識華鳶的人不止是姜榕和青娘,應該還有張伯和青玄先生,不然這些好心的人怎麼能放任一個年幼的孩子與不明來歷的道人生活在城外?
只不過多年過去,華鳶的面孔變了又變,就連引商自己都認不出這個相依爲命的師父了,何況其他人。
“如果你們想見她,我回家時會告訴她的。”趙漓還以爲她突然的沉默是想起了程家的事情,連忙這樣說了一聲。
可是引商卻搖了搖頭,“還是等我安定下來再去見她。”
說起來,程念確實是她名義上的妹妹,可是當日她突然出現在程家,程念所得到的驚嚇遠遠不比她少。之後又是三年未曾謀面,她說等自己安定下來再去看看程念,不如說是讓程念先安下心來想一想這些事。
同在長安,她們兩人總免不了有見面的那日。好歹母親當年間接害得程唸的父親離世,今後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她還是想幫程念一把。
趙漓在他們這裡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他畢竟還有公務在身。院子裡其他人也各自起身去做別的事情,只有引商仍坐在小木墩上胡思亂想。沒一會兒,華鳶過來問她要不要到街上走走。
他大概也是不想留在家裡看姜慎繼續瞪着自己了。
自當初離開長安前往會稽開始,兩人似乎都沒有機會單獨相處過。引商想了想,知道有些事情避無可避,還是點下了頭。
一別三年,長安城繁華如初。
兩人走在平康坊的時候,剛好遇見了阿羅。幾年未見,引商也沒想到白阮娘竟還生活在長安,驚訝之下不由問了問她們的近況。
聽阿羅說,自從搬出司家之後,白阮娘回洛陽住了些時日,又在兩年前再次搬回了長安。因爲這一次,她終於遇到了她的如意郎君,現在日子過得很好,也生下了女兒。
“那久安呢?”引商還記得那個癡癡想着阮孃的年輕人。
結果阿羅卻說,白久安在跟他們回了洛陽之後,很受阮孃的父親賞識,後來乾脆留在洛陽幫白家做事,現在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
雖說這主僕二人終究未成夫妻,可是各自都找到了各自的歸屬,也是件好事。
“兩位還沒成親嗎?”說着,阿羅掩脣笑了笑,不時拿眼睛瞥着他們兩人,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引商知道她是誤會了自己與華鳶的關係,也笑着搖搖頭,“我們不是……”
“哎呀,兩位看起來這麼般配,還未成親真是可惜了。”阿羅自顧自的說着,全然沒有去看她的臉色。
引商索性不和她解釋了,幾人又說了會兒話就繼續走各自的路。
又走了許久,華鳶的腳步停在了一間酒肆外,“就這裡?”
這算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偏僻的地方,這個時辰還沒有其他客人。走進去之後,引商先找角落坐了下來,華鳶則去和那個胡人老闆不知說了些什麼,片刻後,老闆和店裡的其他人都帶着一臉的笑離開。
整個酒肆中,只剩下他們二人。
搬了酒過來之後,華鳶坐到她的對面,爲自己與她各斟了一杯酒,兩人執杯一飲而盡。最後,還是她先開了口,“你想聽我說些什麼?還是想對我說些什麼?”
“你想聽什麼,我來說。”
“無論我問什麼,你都能如實回答我嗎?”她問。
華鳶果然遲疑了一瞬。
引商也不想爲難他,略一思索,然後說道,“那我問你三件事,是與不是,你只說兩句真話就可以。”
三個問題,三句回答,至於哪一句是謊話,她不強求他告訴她。
第一句。
“你就是那個剛剛離任的北陰酆都大帝?”
“是。”
第二句。
“是你害得花渡枉死?”
“是。”
第三句。
“我曾對你有情?”
“是。”
三句相同的回答,可是隻有兩句爲真。
從說第一句話起,引商便一直注視着他,兩人始終四目相對,誰也沒有先移開自己的目光。她太專注,以至於端着酒杯的手一直懸在半空中,直到胳膊有些酸了才重重落下,酒杯難免砸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濺出小半杯酒。
“多謝。”她重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可是當她放下杯子,卻見華鳶突然笑了。他的眉頭本來是微微皺起的,直到這時才總算是舒展開,只不過仔細看去,那笑容裡卻莫名多了幾分悲哀。
“你很聰明。”他舉杯敬她,卻不等她再斟酒就先行飲下自己這杯,緊接着,笑得連眉眼都彎了起來,“依我猜,你怕是已經從別人那裡知道花渡死於酆都大帝之手。”
這三個問題,有兩問是幌子。酆都大帝曾害花渡枉死,若他是酆都大帝這件事爲真,就是他害花渡枉死。第一句和第二句都爲真,那第三句必然是假的。
若他第一句回答她,“不是。”,她還是會問他“是不是你害花渡枉死。”,因爲這兩句必然有一句爲真,他一定會回答,“是。”
已有一真一假,那第三句必然爲真。
前兩句都是試探的幌子,其實她只想問他第三個問題。她說要問他三個問題,也只是怕自己直接問出心中所想之後他不會實言相告。
而現在,她終於聽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當她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對面坐着的那個人卻突然問她,“你怎知我一定會如你所說去做?”
引商本已微垂下的頭倏地擡起,她直直看向他,“什麼意思?”
“你也知道,我向來不說真話的。”他悠悠說了一句,然後趁着她怒氣衝衝站起身想要離去之前,又問道,“不如你再問我三件事,我再回你三句真正的假話。”
他神色悠然,又有些漫不經心,用手撥弄着地上的酒樽,最後一時興起乾脆在酒肆裡找出三個碗來,飛快的扣進去一樣東西,“翻吧,好東西,翻兩次翻到了就給你。”
換做往常,引商一定會瞪他幾眼,不過現在卻沒了心情。
“花渡的死是不是與我有關?”她翻開了一隻空碗。
“是。”
“花渡與我在長安相識是不是逼不得已?”
“是。”又翻開一隻,還是空的。
“你我上一世是不是夫妻?”
“是。”
三句假話,三隻空碗。翻到最後,她終於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後衝着他伸出手,“拿來。”
既然說了給她那個寶貝,爲何還要拿三隻空碗來唬她?她可不是什麼甘心被人耍着玩的人。
見她凶神惡煞的伸出手,他笑着示意她把另一隻手也伸出來。
引商爽快的伸出另一隻手,毫不怕他再耍自己一次,因爲只要他真的這樣做了,她一定會用兩隻手抓花他的臉。
可是當她將兩隻手都伸到他面前之後,他擡起胳膊,卻不是將那個所謂的寶物塞到她手裡,而是倏地將自己的手扣在她的掌心上,牢牢的抓穩了她的兩隻手,然後傾身上前,微涼的脣覆上她的,偏偏沒有印在脣瓣上,而是輕輕落在了脣角。
帶着酒香,偏偏冰涼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