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鑫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汗珠子噼裡啪啦地滴落在地上,在這個寂靜的夜晚顯得尤爲清晰。我四顧看了看,見並沒有什麼人經過,便漸漸走到他的身側,不由地一縷紫薇花香撲鼻而來,見他的腰身上還掛着花霓裳平日裡最常用的汗巾。
我大驚之下一把扯過吳鑫腰間的汗巾劃破,撕成了碎片。“她胡鬧也就罷了,原是死了的心。可你怎麼也能如此不明事理!一響貪歡,若被人知道你知道是什麼罪過嗎?別跟本宮說你不怕死,連她的性命你也不在乎!”
吳鑫的臉青一陣紫一陣,半天也不說話,只是汗卻不住地往下流。想必他還在回味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纏綿的幸福感吧。看着吳鑫的樣子,我氣不打一出來,只丟了一句,“跟本宮來”,便徑直走向了他剛剛跑出來的地方。
穿過一條隱蔽的小路,來到了目前只居住着花霓裳一人的含清殿,自從淑妃歿了之後,便漸漸地淡出人們的視線,變成了另一座冷宮。天諾這幾年忙着戰事,來後宮的日子不多,偶爾會傳召新人,也只是喜歡叫郝懷柔、邢盼璇這樣溫婉的女子。凌月靈和慕容茜太小,林雅鈴又不受天諾待見,花霓裳被倩雪一直防範着,也沒有侍寢的機會。天諾早就忘記了含清殿還住着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倩雪見花霓裳也沒有要攀附的意思,便也漸漸地淡了心思。
推門而入,剛剛纏綿過後的花霓裳正在整理凌亂的牀榻,見我進來忙極力掩飾。我一瞥那方穢亂的地方,冷哼一聲坐在椅子上,森冷地呵斥道:“還不給本宮跪下!”花霓裳見我臉色十分難看,又看到隨後而來的吳鑫,知道事情敗露,反而沒有了剛纔的慌張,拉着吳鑫的手就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呵,你倒是勇氣可嘉,如此,便是承認了?”“是,我做過的,不抵賴,要殺要剮,但憑娘娘吩咐。”花霓裳敢作敢爲,面對死亡,她沒有一絲一毫地膽怯。看着眼前爲愛而生,也要義不容辭爲愛而死的女子,我是由衷地羨慕和欽佩的。我嘆了一口氣,說道:“本宮說過會幫你,你不應該這樣急不可耐。”
花霓裳見我語氣緩和下來,也漸漸收起全身的刺,口氣裡說不出的悲涼。“不是我信不過娘娘,實在是公主都不得不下嫁西南,娘娘的承諾,分量又能有多少呢。”花霓裳說得對,連我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好,何談去成全別人。
“你覺得本宮可憐?可本宮告訴你,收起你的憐憫,你的幸福還就需要依靠這樣的不幸。”花霓裳擡頭看着我,不知道我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看着跪在一旁的吳鑫,問道:“吳鑫,你告訴本宮,你這輩子是不是非花霓裳不娶,並且終生只愛她一人?”吳鑫毫無停頓地猛地點了點頭,然後衝着花霓裳堅定地笑了笑,花霓裳的臉上也盪出了幸福的微笑。
“那本宮說讓花霓裳換一張臉呢?”吳鑫吃驚地看着我,隨後又轉成純真的笑容。“吳鑫看上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臉,不管她變得如何醜陋,待到鶴髮雞皮的時候,也只要她一人。”未等花霓裳表態,我便起身說道:“很好,花霓裳,你自己動手罷。”
花霓裳雖然沒有想到我是認真的,但還是從頭上拔出髮簪,將銳利的簪尖抵在了她絕美的容顏上。她癡情地看着吳鑫,笑着,一點點加大力度,在臉上劃下一道深深的劃痕。“吳鑫,我信你。”吳鑫本還想要阻攔,我便說道:“你信誓旦旦的承認,本宮就給你們機會,只要花霓裳毀了容,本宮自然有辦法成全你們。”
花霓裳一聽我說得堅定,便再也不管吳鑫的阻攔,橫七豎八地在臉上
畫出了一個棋盤。一張絕世容顏頃刻間變得猙獰不堪,流着鮮紅的血液。“多謝娘娘,大恩大德,霓裳無以爲報。”“你不用信本宮,要謝的話,待日後你們兒孫滿堂的時候,供奉公主即可,她纔是成全你們的人。”
將那支帶血的髮簪插到了吳鑫的腰間,說道:“記住這上面的顏色,你若日後辜負她,本宮也不會饒你!你便在這裡呆着吧,明早換上小太監的衣服,混在送水的宮裡裡面混出宮去吧。”兩個人千恩萬謝,而我卻懷着複雜地心情走回了梧桐苑。
夜深人靜,唯有花香醉人,玉瑩的房門緊閉,可是燈還亮着,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而入。玉瑩見我進來,忙拉着我坐了下來。“母妃還沒睡嗎,已經這麼晚了。”我看着玉瑩,心裡洶涌的酸楚又逼了上來,強忍着纔沒有讓自己露出破綻。
“本宮睡不着。”玉瑩笑着看了看我,也說道:“我也是。”見她手裡面拿着一本書,翻過來一看,卻是宋玉寫的《神女賦》。玉瑩笑着指了指她看到的那句話,“歡情未接,將辭而去”,又說道:“‘惆悵垂涕,求之至曙’。巫山神女貞諒清潔,意態高遠,不像我,上趕着追過去,也不見襄王回眸一笑。”
我知道玉瑩心中還有情結,便安慰道:“你現在看的是《神女賦》,可卻還有《高唐賦》。‘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可見各花入各眼,只是角度不同罷了。你相信是神女高潔,別人卻覺得她穢亂低賤,不過是神話傳說罷了。”
玉瑩也沒有再糾結着不放,笑了笑將書丟在了一旁。“無論襄王有無夢,神女也只是一夜雨露,無心而已。”還有一日不到,玉瑩便要隨着阿拜甘啓程的車隊遠行,雖然改變不了即成的事實,心裡也還總是有些放不下。
“你路上準備的東西還缺什麼,母妃和你父皇幫着準備。還有你說要幫阿拜甘奪取族長權位,母妃知道你聰敏,可若沒有十足的把握切莫輕舉妄動。你是即墨的長公主,是皇上和本宮最心疼的孩子,不管任何時候,都是向着你的。”
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的話,玉瑩只是笑着點頭,她一直都是這樣聽話懂事的。突然玉瑩似乎想到了什麼,看了看外面守夜的小何,正點着頭打着瞌睡,便低聲說道:“今日花美人的事,母妃決定怎麼做?看她和那位,似乎早就兩情相悅。”
我點了點頭,將花霓裳從前跟我說的話都告訴了玉瑩,玉瑩神往那樣的愛情,忠貞不渝,可自己卻得不到。果然玉瑩點了點頭,說道:“母妃就讓她扮成我身邊的侍女出宮吧,叫那位備好車馬在城外等候,待到離開京都,宮裡就再也沒有什麼花美人了。她容顏盡毀,宮裡見過她的人也不是很多,等事成之後,由母妃上呈病逝,天衣無縫。”
玉瑩所說亦是我當時所想,宮裡失去一個勁敵,天諾又對她沒有多少印象,即便有人發覺,也不會糊塗地提起。我將玉瑩最後一次摟在懷裡,哼起了從前她小時候我經常唱來哄她入睡的歌。“等你日後有了孩子,也會像這樣哄着他,陪着他長大的。”
“嗯,像母妃一直這樣陪着我一樣。”漸漸的,胸前透出一片冰涼。
後日清早,帝女出嫁,百姓夾道相送,天諾與倩雪並肩而立,站在京都的最外的一層城門之上,遙遙向送。玉瑩上車之後再也沒有回頭,只是聽有人說,公主在車裡唱起了一首歌,只是斷斷續續的,不曾聽出是什麼。我躲在無人處,看着玉瑩送親的車隊漸漸地變成天際的一個黑點,最後消失不見的時候,我都
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我知道,玉瑩不想讓我哭着爲她踐行。
從宮外回來,依萱有意無意地都會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也不去理會。唯獨在那日天諾召科舉三甲入宮聽封的時候,見過言禎一次。我本來裝作看不見他,可他卻追了上來。“公主遠嫁,我知你心裡不好受,不過還是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冷笑着回頭,“我的難過,不也是拜你所賜嗎?”
言禎稍微愣了一下,眼中的神色瞬間變成了一池冰潭,深不見底。聽他說,“我自認爲我沒有做錯,我不愛她便不能娶。若你真的認爲是我害了她,那也只能怪她自己,與我無關。”我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再把他從樹上推下來,可是我自己心裡也清楚,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也不過是苦苦哀求着滿足自己的私慾,可若換做是神女有夢,襄王無情,那巫山神女便是徹徹底底地輸了。都說女子髮長情亦長,女媧在造人的時候並沒有做得公平。所以,受傷的往往成了女人。
吳鑫被天諾指派到川陝一帶當了一個縣丞,雖然官位不高,但晉升空間大。吳鑫請旨,在出行之前完成終身大事,攜妻子家眷一同前往。天諾看重有情之人,沒有不允許的,還特意叫人賞了很多東西給他。
後來聽說,百姓們見探花郎娶了一個面目猙獰的女子爲妻都嚇了一跳,多少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失望透頂,並且因嫉妒而多有怨言。有人說那醜陋的女子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能夠嫁與一表人才的探花郎,而且承諾一生不納妾,只尊她爲妻子;也有的人說吳鑫鍾情有義,不因飛黃騰達而拋棄一直支持他的女子,也不嫌棄該女子的醜陋無比。總之,他們兩個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日子。
而在他們離開京都趕往川陝大的時候,景瑤稟告天諾,含清殿花美人無疾而終。倩雪在整件事情裡保持了沉默,而天諾也只是聊表心意,以貴人的身份下葬,遷入妃陵。
這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包括景瑤和莊蘭夫人。只是那日去鳳鸞宮請示的時候,倩雪突然問了我一句,“你可知花霓裳在那裡過得很好,據說已經有一個月的身孕了。”我不驚詫於倩雪的掌控,只是淡淡地說道:“哦,那很好啊。”
倩雪頓了頓,才說道:“你也太冒險了,頭頂上可是頂着雷的。”“除了你,也沒有誰知道了。你若不說,這個秘密也就變成了棺材裡的嘴巴,張不開,說不出,聽不到。”倩雪沒有反駁,只是輕聲笑着搖了搖頭,繼續翻看手中的賬簿。
“其實我挺好奇的,爲什麼你沒有揭發,說不定你會藉此徹底剷除我呢?”倩雪沒有擡頭,只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賬簿,只是那一夜她看了好久。“我也累了,還不能讓我歇歇嗎?”
每個人在宮裡的掙扎都有力氣耗盡的時候,都有鬥志熄滅的時候,於我而言,如此,於倩雪這樣鍾情於鬥爭的人亦如此。偃旗息鼓,各退一丈,擡起頭仰望天空,雲淡,風輕。“倩雪,你說,如果當初換過來,今日會怎樣?”
倩雪笑着將放在手邊的那杯水倒在了地上,擡起頭笑看着我。“水已經倒出去了,你還能把它重新放到杯子裡嗎?覆水難收,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與其總想着過去吧,不如走好此刻腳下的路吧。”
我也笑我自己的多愁善感,撇了撇嘴,將這一頁掀了過去。其實我想對倩雪說的是,回憶不是突然出現佔據腦海,而是現實的逼迫讓人不得不審視從前,然後勸服自己,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沒有別的誰,只是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