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宮中大型宴會全都辦完了，天諾體恤功臣，在十六這日闔宮宴飲，舉國歡慶。而在宴席上，又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楚寒希有了將近兩個月的身孕。
天諾一高興，即可進封楚寒希爲從六品良媛，等誕下皇嗣的時候再進封爲正六品婉儀。別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臉上都泛着紅潤的喜悅光芒，唯獨郝懷柔躲在賀喜的人後面，蒼白了臉色。我們這些妃子是不怕的，楚寒希就是再如何得寵，生再多的孩子，也一時半刻越不過我們去，更何況她位份又低，生下來的孩子也不能自己帶。可是看如今這個樣子，楚寒希這個孩子能不能生下來，倒是個問題。
穿過攢動的人羣，我看到了倩雪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當與我對視之後又漠不關心地移開了。我可以猜得出，倩雪對楚寒希的孩子一點興趣都沒有，她是一頭雄獅，楚寒希也不過是隻絨絨的小白兔，不屑去追逐，將其果腹。
傾歡坐在我的旁邊，悄悄地附在我的耳邊，問道：“母妃，懷孕是什麼意思？楚貴人懷孕了他們爲什麼那麼高興？”我抱着傾歡，將一串新鮮的水晶葡萄遞到她的手裡，笑說：“懷孕啊，就是楚貴人的肚子裡，現在有你的一個小弟弟，等過一段時間，他便會陪你玩了。”
傾歡天真地盯着楚寒希的肚子，然後放下一堆好吃的，便撒丫子跑到了楚寒希的旁邊。“貴人，你肚子裡真有一個小弟弟嗎？”楚寒希含羞帶怯地說道：“也有可能是小妹妹啊，公主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傾歡歪着頭，想了想，我含笑看着她天真無邪的表情。可她忽然轉頭，一本正經地對楚寒希說：“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我都不喜歡。他們一出生，父皇就再也不喜歡我了。”不過是小孩子的玩笑話，她不過是害怕天諾有了新的孩子會減少對她的疼愛，我心裡想着，小小年紀，居然會有這樣的心思。天諾也是看着我，會心一笑。
可是楚寒希卻立馬冷了臉下來，將傾歡搭在她肚子上的手猛地甩開，傾歡一個沒站穩，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地上鋪着的是波斯進宮的毛毯，細軟厚重，踩在腳底下都是軟綿綿的。傾歡那一下本來跌得不重，可她自小就是被我和天諾捧在手心裡的，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嚎啕大哭，唬得站在旁邊的靜雨是抱起來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進退兩難。
楚寒希見傾歡坐在地上耍賴，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也沒有說什麼，更沒有起身將傾歡扶起來。我氣定神閒地將面前的美酒一飲而盡，好像這一出鬧劇與我無關。傾歡見自己的哭聲並沒有引來更多人的注意，便撒潑着將楚寒希桌前的果盤全都掀翻在地上，後宮宮眷和前朝大臣全都面面相覷，不敢多說一句話。
我見傾歡鬧得太過分了些，便開口嚴肅地喝道：“傾歡！”傾歡這才收手，她知道，當我不叫她顰兒而只換她封號的時候 ，便是真的生氣了。楚寒希的衣服上被弄得亂七八糟，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倩雪怕冷場，忙叫新一輪的歌舞上了場。
“顰兒，來，到父皇這裡來。”傾歡一聽天諾叫她，拔腿就跑，像只小猴子似的跑到天諾的身邊，還不忘可憐巴巴地吸了吸她的小鼻子。天諾愛憐地將傾歡的淚水擦乾，說道：“顰兒乖，不管顰兒有多少個弟弟妹妹，父皇都一樣愛你，不會減少。父皇會和你母妃一起看着你長大，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像母妃一樣美？”傾歡扭頭看向我，天諾點了點頭，說道：“嗯，像你母妃一樣。”我笑着將桌上的酒一飲而盡，遙遙舉杯，與天諾同飲。
明明是傾歡太過驕縱，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天
諾，都沒有斥責傾歡，反倒將剛剛懷有身孕，地位與以往大大不同的楚寒希晾在了一邊，她哪有不懷恨在心的道理。一個人憤憤地坐了下去，頂着一身溼透了的髒衣服，寧可凍得瑟瑟發抖，也不離開。身後伺候的人多次勸說無果，只得一直陪着她挨着。
天諾在傾歡的耳邊說了幾句，便見傾歡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又重新回到了楚寒希的身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傾歡剛纔魯莽，還請楚貴人不要生氣了。”楚寒希本來扭着頭，梗着脖子不去理會，卻突然看到天諾笑意濃濃地看着她，便極不情願的，飲盡了一杯。
傾歡見沒有別的什麼事了，便要跟着跑過來拉她手的淑佩一起到別的地方去玩，被我攔下。我走上前去，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天諾跪了下去。“臣妾教女無方，還請皇上降罪。”
明眼人都能夠看得出，天諾是在有意包庇傾歡的，可是我卻不明就裡地從座位上站出來要求天諾嚴懲，不就是要跟天諾對着幹嗎？忙有人上前勸說道：“儷妃娘娘嚴重了，小孩子難免淘氣也是有的，下不爲例就是。”
我笑說：“幼子不受教，日後難成人。還請皇上降罪，臣妾甘願領罰。”衆人見我執意如此，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傾歡卻眼睛裡滿是委屈，在淑佩身邊賴着，我雖然沒有嚴懲過她，但是她有時見我雙眉豎立，眼若銅鈴的時候，還是會有些怕。小傢伙可憐兮兮地看向天諾，又看了看“大義滅親”的我。
天諾也十分爲難，想要就這麼算了，卻又捨不得拂我的面子。便嘆了一口氣說道：“傾歡，父皇就罰你回去抄寫一遍弟子規，以示訓誡。”傾歡見自己被天諾處罰，又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臉上有些掛不住，撅着嘴便跑開了。淑佩在後面叫，怎麼都不行。
我心滿意足地起身，“多謝皇上。”至此，夜宴之上，無人不陳讚我不倚仗天諾對我的恩寵而肆意妄爲，甚至給剛有孕的妃嬪臉色。教導有方，是天諾的賢內助。
天諾今日自然是去長樂宮陪楚寒希，我便提前從宴會上退下來，回到了梧桐苑。見傾歡的房間燈亮着，便推門而入，見傾歡躲在被子裡傷心地哭着，赫寧在一旁着急地不知如何是好。
“顰兒，你出來，母妃有話跟你說。”我坐了下來，將桌子上放着的那一方墨拿起來磨開。“我不，我不，我討厭你，你走開！走開！”傾歡還是耍着脾氣，赫寧硬是軟磨硬泡也沒有把她從被子裡面揪出來。着急地說道：“顰兒乖，快出來，憋壞了怎麼辦？”
“憋壞了就憋壞了，反正沒有人喜歡我。母妃幫着別人罵我，父皇又罰我寫什麼弟子規，沒有人喜歡我。”傾歡越哭越大聲，赫寧急得滿頭大汗。我說道：“寧兒，叫她躲在被子裡，最好一輩子別出來，看是難過了誰！”赫寧見我發話，也只得垂手在旁，果然傾歡漸漸地沒了動靜，慢慢地頂着一頭亂髮和哭花了的小臉從被子裡面鑽了出來。
“過來。”我招了招手，傾歡規規矩矩地坐在了我的身邊。我將毛筆放在她的手上，她的眼淚噼裡啪啦地全都打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心疼地將她的臉捧起來，親了親，“傻孩子，母妃怎麼會不愛你，不喜歡你呢？”傾歡我這樣一說，才撲到我的懷裡，又開始放聲大哭起來，只等她沒有了哭聲擡起頭來，我才用手絹撣了撣胸前溼涼的一片。
“你知道母妃爲什麼要求父皇處罰你嗎？”傾歡低着頭說道：“因爲顰兒說不喜歡貴人肚子裡的孩子，還砸了她的桌子。”我搖了搖頭，理順她的頭髮說道：“你只說對了一半，母妃這麼做，是想保護你，不讓你日後受苦。”
傾歡擡起頭茫然地看着我，她還小，當然不明白我的苦心孤詣是爲了什麼。楚寒希雖然沒有多大的膽子，也沒有多大的野心，但是她易衝動，心眼小。傾歡今日當着滿朝官員和後宮宮眷地不給她顏色，她以後但凡有機會便會報這一日之仇。若她有幸生下孩子，腰桿兒更直，更硬，再被有心人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我摸着傾歡的臉蛋兒說道：“楚貴人因爲你說不喜歡她肚子裡的小孩生氣了，推了你是不是？”傾歡猛地點了點頭，還裝模作樣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那如果換做是你，如果你被別人欺負了，而對方卻沒有收到任何懲罰，沒有人懲罰她，你會怎麼想？”
傾歡搖了搖手指頭，說道：“顰兒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非要讓她也知道知道厲害。”傾歡還以爲自己有多厲害，把脖子揚得高高的，神氣的很。可這也正是我所擔心，她這樣火熱的性格，跟我當初是一模一樣。“所以啊，楚貴人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今天你父皇沒有懲罰你，她一定也會叫你知道她的厲害的。可是若父皇罰過你了，她心裡也平衡了，不覺得丟臉了，自然也就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
傾歡恍然大悟，長大了嘴巴使勁點了點頭。“嗯，顰兒知道了。父皇和母后都是爲了顰兒好，是疼顰兒的。”說着又粘了過來，撒嬌道：“那母妃，顰兒還用再寫弟子規嗎？”“當然啦，今晚寫好了，你親自去交給父皇，父皇會誇你的。”雖然老大不情願，但是還是提筆將弟子規默寫了一遍。
從傾歡的房間出來，赫寧一直陪在我身邊。“母妃，其實今天的事也不用委屈妹妹的，父皇並沒有生氣，楚貴人也不會對顰兒怎麼樣的。”
我嘆了一口氣，緊了緊赫寧的領口，將褶皺撫平。“人前教子，母妃也是藉此好好管教顰兒，有時候，她也太調皮不懂事了。宮裡的人心不古，母妃看得比你們多，自然覺得有必要這麼做。即便楚貴人無心將精力浪費在一個小孩子的身上，但母妃也不得不爲你們的安危做打算。”
“母妃放心，兒臣會保護好母妃的，也會保護好顰兒的。”赫寧信誓旦旦地說，可是看着他還這樣小的身子，還不能稱作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過他有這樣的心，我也很是欣慰。我拉着他說道：“母妃恨不能把一切都留給你們，可有時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母妃希望你們快點長大，又不希望自己老去，還能像現在這樣，一直和你們生活在一起。”
赫寧緊了緊我握着他的手，笑說：“母妃，等兒臣以後長大了，一定孝敬您和父皇。”我欣慰地點了點頭，和赫寧一起走在新年歡喜氣氛的餘韻裡。
事後天諾也曾經問過我，爲什麼當日執意要傾歡受罰。我很認真地跟他說：“愛之必以其道，正因爲我愛顰兒，不想讓她收到傷害，纔會想盡辦法讓她學會宮裡的生存法則。她雖然還小，但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如果不早一點教她的話，很難不被他人算計。”
天諾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怎麼就像你說得這麼可怕呢，楚貴人也不是那樣的人。即便是有人找他們的麻煩，不是還有你和我嗎，我們替他們擋不就是了。”天諾毫不在乎地說着話，我靠在他的懷裡，替他翻着要看的書。
“你能陪多久？他們自己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路沒走到頭，我們也許就死了呢。”天諾在我的頭上一彈，說道：“不許胡說八道，我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你是千歲，咱們兩個就是變成了老妖精，也能陪在孩子的身邊。”
我笑着歪在了一邊，笑天諾的天真，而心裡此刻想的，卻是這千萬歲的願望，沒有人會實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