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城的皇城並不算太過金碧輝煌,甚至有些斑駁,如果說大唐的長安城如同金光照耀天下的神將,大宋的開封汴梁就如同穿金戴銀的矮胖財神爺,而龍淵城就像一個帶刀的隱忍狂徒。
這城池的雛形是古螺城,但形成規模卻是因爲大唐要在這裡建安南都護府,城池原本的作用就是抵禦外敵,是以格外堅固。
即便後來進行了很多次的擴建,漸漸又單一防禦型的城池,發展成了一座繁華的都市,但她的核心仍舊是防禦外敵!
內城的防禦本是鬆懈的,可外城被破之後,守軍涌入內城,到處都是人,防守上毫無漏洞!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蒙古人最後的總攻,其中就包括宮廷執戟長李林安。
雖然陳守度下令所有李姓都改姓阮,連李朝望族出身的李文雄都改名阮文雄,但李林安仍舊叫做李林安。
原因無他,只是因爲他是李朝女王李昭皇的侍衛長,是李氏王族宗親裡頭挑選出來,從小訓練,保護李昭皇的諸多貼身侍衛之一。
當然了,經歷了這麼多變故,當年那些侍衛早已死絕,他成爲了碩果僅存的一個,如今仍舊在宮廷之中擔任執戟長。
阮文雄改名,未嘗沒有政治原因在裡頭,李林安的身份地位極其敏感,可當那些官員捧着戶籍冊,來到李林安面前,他只是一個眼神,便嚇退了那些官員。
直至此時,宮廷之中仍舊流傳着這件事,聽說李林安當時說了一句話。
“想要我改姓,讓陳守度自己來說。”
結果自然是陳守度沒有去找他,這件事雖然不了了之,但他卻成了一個異類,一個讓人尊敬的異類!
他的父親說,本來想叫他李臨安,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夠離開這個地方,到臨安去看一看,這天地實在太大,不要窩在龍淵城裡,做那井底之蛙。
只是後來安南與大宋的關係越發惡化,在他還小的時候,父親纔將他的名字改成了李臨安。
至於尋常人,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層內幕,因爲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書寫漢字,讀音上分不清到底是李臨安還是李林安,整個安南所有的姓氏無外乎就是黎、李和陳等少數幾個,同名同姓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一點都不出奇。
李林安也想到臨安去看一看,事實上自打李昭皇嫁給陳?之後,他就有心要離開這裡了。
可惜陳守度一直虎視眈眈,最終還是奪了李朝的江山,他身爲一個執戟長,只能一心守護着李昭皇罷了。
他的李朝已經成爲過去,甚至於連李姓幾乎都被剝奪了,他回首一看,突然發現滿城兵甲,卻早已不是過去的皇城,周圍的人越多,越顯得他那麼的孤獨。
他守着這個皇城,本該是李朝的皇城,如今變成了陳朝的皇城,他到底還該不該堅守?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在他的心裡不斷髮酵,直到一顆巨石從天而降,纔將他從沉思之中拉回到了現實!
“他們發起進攻了!”
人羣頓時慌亂起來,士兵們舉起藤牌,宮廷禁衛則舉起沉重的鐵木包黃銅的大盾,那巨石砸落下來,輕而易舉便將三兩個人砸成一灘血水,殘肢斷足肉沫雜碎四處橫飛濺射,巨石還彈跳了幾下,滾開很遠,又是碾出一道寬寬的血路來!
同樣的巨石開始源源不斷從城外飛過來,蒙古人的鼓聲和喊殺聲彷彿成了天地間的雷霆一般,讓人靈魂直顫抖!
有人哀嚎,有人驚叫,有人逃竄,有人躲藏,有人不知所措,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太多太多這樣的情景,使得李長安一度認爲眼前的一切只是夢境!
然而現實告訴他,一切都是真實的!
蒙古人就地取材,用浸透桐油的爛布填充到巨大的藤球裡頭,其中包裹着油罐子,火球射入城中,罐子炸開,四處都是火海!
這血與火的煉獄之中,蒙古人的八都魯撞開城門便殺了進來!
周圍的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李林安已經拖刀而上!
雖然身爲執戟長,但他的兵刃乃是兩柄沉重的長刀,這雙長刀在安南境內極其少見,乃是兩柄唐刀樣式的古刀!
筆直堅硬,長達六尺的劍鋒,八字分開,拖在兩邊,所有人都在逃竄之時,李林安孤身一人,逆流而上,衝向了蒙古人的八都魯!
便如同宿命的安排,該是他守護的東西,終究需要他來守護!
“叮!”
長刀斬斷敵人的刀刃,連帶敵人的頭顱一柄抹去,頭顱高高飛起,過得數息,血柱才茲茲噴射,敵人的無頭屍體卻還在往前奔跑!
李林安很快就淹沒在了人潮人海之中,他的眼中已經沒有刀光劍影,彷彿能夠透視這些敵人,看到他們的心臟。
那血紅跳動的心臟就如同一盞盞燭火,他所要做的,只有一個,那便是將這密密麻麻的一團團燭火,一盞一盞地滅掉!
鮮血不斷潑到他的臉上身上,彷彿頭頂上有一個無窮無盡的血池,從未間斷地往他身上傾倒滾熱的血液一般。
他的手腳已經開始僵硬痠痛,他感覺自己每一滴力氣都已經被壓榨出來,他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只有一顆火熱的心,還在不甘地跳動着。
他不想去看臨安,他也不再想守護李昭皇,他只是想繼續姓李,不要再因爲蒙古人或者宋人的到來,而再度更名換姓!
不管這座城的主人是誰,他都不在乎,他只希望自己能夠站在這城門前,拖着雙刀,若有人想要過去,便踏着他的屍體過去!
可惜,他的屍體終究只有一個人那麼大,越來越多的蒙古人從他身邊衝撞過去,他就像一塊頑強的礁石,只能擋住前面的浪潮,卻無法阻攔身邊的大浪拍打!
這種狀態下,時間變得完全沒有了界限,不知道漫長,還是短暫,彷彿被困在了某段時間的河流裡頭,來來回回打轉,昏頭轉向。
他的耳朵漸漸聽不到聲音,眼睛也漸漸看不到東西,手腳和身體只是機械地格擋,而後揮刀,格擋,再揮刀!
只有那滾燙的鮮血撲在臉上,只有那偶爾出現的劇痛,才證明他的生命仍舊存在!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英雄,無論亂世還是盛世,無論多麼邪惡的民族,還是善良的民族,英雄就是英雄,沒有國界,只有堅守!
“李林安!快去報信!快!”
他隱約聽到了這樣一個聲音,他知道這是命令,這是軍人的天性,只有命令,才能喚醒他,才能將他拉回現實!
當他眼前的視界恢復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殺穿了敵人的陣型,身邊竟然沒有一人能夠跟隨過來!
他扭頭看時,想要尋找發號施令那個人,可那聲音就像怒海狂潮之中的一片樹葉,連帶聲音的主人,一併被淹沒了!
李林安的靈魂被困在了這座皇城裡,他又怎麼可能離開?
他下意識就要返身殺回去,可剛剛邁腿,卻越過敵人密密麻麻的背影,看到城門處的禁衛正在拼死抵抗!
他不想投降宋人,就如同他不想投降蒙古人,可如果不求援,這座城就會被屠殺殆盡!
他聽說過很多關於蒙古人屠城的事情,陳朝的軍民死死抵抗,早已惹毛了忽必烈,若被攻打下來,屠城泄憤那是必然的事情!
他不是陳守度,他無法考慮到政治的因素,無法去推想,若是忽必烈屠城,想要讓安南人去攻打大宋,就會變得不太可能了。
或許他又不其他人都要看得遠,知道忽必烈要的只是安南這條路,他們只是想通過安南,將安南作爲跳板,用以攻打大宋罷了,根本就不需要用到安南人去打仗,屠城也就屠城了。
無論如何,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爲了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這座城,卻最終只能暫時放棄這座城!
打個不太合適的比喻,就是他想要保住一個女人的命,卻只能暫時讓敵人羞辱這個女人,這是妥協,也是恥辱,卻又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這種事情最讓人悲憤,卻又不得不去做。
李林安沒有多餘的選擇,因爲他是唯一一個殺穿了敵人陣型的人,他只能被命運的大手推動着,不斷往前突圍,不斷往前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離開了龍淵城,當他從廢墟一般的外城牆缺口處逃出來之時,他身後的廝殺聲也漸漸小了,他甚至看到蒙古人有了撤退的跡象。
或許皇城已經打退了這一波的衝擊,或許他們還能夠堅持到自己搬來援兵!
想到這一點,李林安終於咬緊牙關,支撐着破殘且虛弱的身子,往北面疾奔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感覺腿腳不再屬於自己,感覺自己的靈魂就要出竅了,才倒了下來。
他的頭臉上全是血跡,沾染了泥塵,糊了一臉,活像個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喪屍。
但他仍舊在呼吸,他仍舊沒有放棄!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努力睜大着雙眼,望着前方道路的盡頭,用雙刀支撐着,卻如何都站不起來,那顆頭顱就像千斤那般重,屁股都撅起來了,卻帶不起那顆頭!
就像適才的廝殺一般,他無數次想過放棄,想過一了百了,死了乾淨,也就不用這麼辛苦地支撐着。
可又如無數次想要放棄卻又最終堅持下來一般,這一次,他又堅持了下來!
因爲他那貼着地面的耳朵,聽到了大地的心跳!
不,那不是大地的脈搏,而是類似馬蹄的聲音!
阮文雄雖然也帶走了不少戰馬,但從馬蹄的聲音,李林安可以聽得出來,這聲音比馬蹄聲更加的沉重,也更加的緩慢!
他艱難地歪着頭,用餘光往前面看去,姿勢很是彆扭,但終究還是看到了。
有個龐然大物,擋住了,他的陽光。
這個巨大的陰影上面,竟然還有一個人影,一個如同神靈下凡一般的人影!
“我要死了嗎?這是死前的幻覺嗎?”李林安如是想着,而眼前那個陰影漸漸清晰起來,卻是一個滿頭花白頭髮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