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粘稠乾涸的血液,處處透着死氣,洛陽城那沖天的大火,如同惡魔的觸手,將這死寂的夜空,攪得一塌糊塗。
蒼穹之上想必該是靜謐的,衆神高坐在星海之巔的神座上,冷漠地圍觀着人間的殺戮。
而人間的戰士,卻仍舊在廝殺着,或許心中有不滅的信仰和意志,或者只是矇昧無知,求財求權,也或許只知道當兵,除此之外,再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生活。
人人都有戰鬥的理由,人人都面臨着時刻死去的危險,可又人人都沒有退縮。
無論是宗雲的義軍,還是洛陽城的蒙古守軍,亦或者是郭東甲的叛亂弟兄們。
每個人都不敢確定自己會活下去,但每個人都努力想要活下去,而想要活下去,最好卻是拼命去搏殺,如同一個咬住尾巴的蛇,根本就是個悖論。
這就是人類的有趣之處,這些悖論聽起來沒有存在的理由,卻又不能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只不過沒有人會去想這些,在戰場上,只有一個念頭,要麼想着殺死敵人,要麼想着活下去,尋常士兵畢竟是多數,他們有時候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掌控。
金虎就是其中的一員,雖然他的武功不錯,但一直衝在最前頭,彷彿在向閻王叫板挑釁一般!
他的刀已經劈砍得捲了口子,可他仍舊不要命地往城頭的敵軍裡頭撞!
他的眼中彷彿沒有焦點,又或者眼中根本沒有敵人的影子,在他眼中的一切,都將成爲阻礙,都必須除去!
“銀虎...銀虎...銀虎...”他的口中不斷喃喃自語,如同中了魔怔,手中的直刀卻彷彿融入了血肉裡,再難分離一般!
城頭的守軍可謂腹背受敵,雖然他們人數衆多,但不知誰將主帥也忽蓋的腦袋給砍了下來,用長槍挑着,就這麼送到了城頭來!
這顆腦袋如同油鍋裡的炸彈一般爆開,將整座洛陽城都推入了混亂和滅亡的深淵!
守軍方面,尤其是蒙古人,被這個噩耗和難以置信的場景所震懾,他們真的陷入了羣龍無首的窘迫境地,將軍們趁機爭奪掌控權,爭吵得不亦樂乎,許多人已經開始召集私兵,要械鬥奪權!
他們並沒有將洛陽城內的漢軍或者新附軍放在眼裡,因爲在他們看來,這些卑賤的奴婢是沒有膽色趁機造反的,城頭的防務也已經佈置妥當,短時間內不需要擔心。
若無法選出暫時接管和署理事務的人選,洛陽可就更加亂了。
只是誰都沒想到,郭東甲這個唯唯諾諾,平日裡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老兒,竟然造起反來了!
雖然他無法接觸城防,沒法子到城頭去搞事情,卻指使了色目人漢軍,潛入到軍備營之中,將回回炮的火藥庫給點了!
爲了守城,守軍早早將物資都搬入了城中,洛陽人口密集,建築鱗次櫛比,火頭一旦燒起來,想要熄滅可就難了!
蒙古將領們還在爭執之時,郭東甲已經展開行動,而城外的賊軍不多時便發動了突襲!
金虎本不是先鋒營的人,先鋒營和厭勝軍太乙軍,從來都是拼殺在第一前線,乃是義軍之中最驍勇的三個營團。
今遭攻打洛陽,先鋒營和厭勝軍太乙軍,更是從未下過火線,蟻附登城之時都是他們在打頭陣。
此時宗雲早先定下的規矩,就顯出效果來了。
厭勝軍和太乙軍俘虜的那些蒙古奴隸,經過了這麼久的訓練,早已死心塌地,由他們當炮灰,冒死登城,也是有着一定的優勢的。
若城頭上是漢軍和新附軍,當他們看到攻城的竟然是蒙古人,一定會大吃一驚,下手也就多少有些顧忌,起碼心裡頭,潛意識是無法拒絕這一點的。
同樣的,如果城頭上是蒙古人,當他們發現來攻打洛陽的竟然也是蒙古人,心中該是何等的驚訝!
這種驚訝也讓義軍在心理上取得了優勢,洛陽守軍雖然統共十幾萬人,而義軍只有三五萬,但也忽蓋還沒來得及主動出城反擊,就已經遭遇弗朗機炮的轟擊。
眼看着就要適應炮火狂轟濫炸的強度,此時又被宗雲偷入城中,舉手投足間便殺了這位蒙古萬戶!
義軍弟兄們對宗雲這位宗主是深信不疑的,竟然宗主說今夜要搞突襲,那便一定會突襲。
當洛陽城中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火藥庫被郭東甲的人給點了之後,義軍便趁着守軍驚慌失措的空當,發動了登城作戰的夜襲!
銀虎死了之後,金虎整個人都變得恍恍惚惚,營團指揮使也有心將他送回家鄉,可金虎如何都不願意。
夜襲的號角一吹響,金虎便混入先鋒營之中,與先鋒營的人,一道登上了城頭!
他滿腦子都是銀虎死時的場景,揮舞着直刀,沒命價地往上攀爬,砲石打落下來,他用大盾死死護着身子,彷彿銀虎在護佑着他一般,果真讓他率先登上了城頭!
蠻子們的長槍刺過來,一下便洞穿了金虎的肩頭,可他卻握住那槍桿,強行往前衝,一刀便將那蠻子梟了首!
他也不敢拔出長槍,胸膛如烈火在燒一般,身後一名厭勝軍揮刀幫他把槍桿給削掉,金虎又拼殺起來!
金虎強忍着劇痛,剛剛站起來,便有守軍撲殺過來,盾牌頂在他的身上,要將他們直接推下去!
這城高几近三丈,若墜落下去,即便沒有當場摔死,也活不長,金虎和厭勝軍的弟兄自是死死抵抗。
然而守軍的長槍手卻在盾陣後頭,從縫隙之間刺出長槍來,金虎肩頭受傷,有些站立不穩,當即就被推到了城牆邊,好在他的後背是個城垛,將他推下去不太可能,但卻有可能將他壓成肉泥,或者用長槍將他釘死在牆垛上!
“銀虎...銀虎...你看着我...看着哥哥!”金虎心頭吶喊着,爆發出無窮的力氣來,咬碎鋼牙,猛然咆哮,雙腳撐住牆垛,身子便如壓縮到了極致的彈簧,突然鬆開了一般,將那面大盾頂開,盾陣霎時被崩開了一個口子!
金虎撞入盾陣之中,逼近長槍手,由於距離太近,長槍手無法自如地掉轉,金虎揮舞大刀,一下子就砍殺了七八人!
刀牌手讓金虎給破開口子之後,厭勝軍們壓力大減,反擊之下,竟然在城頭開闢了一個防護圈,靠着這個防護圈,城下的弟兄們終於可以源源不斷地登上城頭!
金虎的眼中除了敵人,便在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他不知疲倦地揮舞着刀鋒,麻木而機械地躲閃格擋,到了最後甚至徹底放棄了防禦,任由刀劍劈砍在身上,完全就是以命換命的打法!
義軍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寧願到宗主跟前講葷話,也不敢招惹厭勝軍的人。
在他們看來,厭勝軍的人只是單純的殺人狂魔,只是戰爭機器,沒有任何人性,他們對待麾下奴兵的殘暴,更是讓人詬病,許多人就是因爲厭勝軍,纔不願加入宗雲的義軍。
可此時的厭勝軍,攻上城頭之後,眼睛之中卻多了一種充滿光輝的情感。
誰都知道,如果沒有宗主潛伏入城,沒有宗主成功製造了內亂,他們是沒有任何夜襲的機會的。
可厭勝軍的人今次並非第一個登城,似乎打破了厭勝軍總是第一個登城的慣例和規矩,因爲第一個登上城頭的那個人,是金虎!
也正是因爲有了金虎的奮力向前,他們才得以在城頭上站穩腳根,才得以開闢登城區,才能看到勝利的希望!
可此時他們放眼望去,金虎已經陷入守軍的重重包圍之中,那個失去了胞弟的男兒,就像迷失在殺戮和痛苦之中的亡靈,血肉仍熱,心卻已冷,即便活着,也不似在人間了。
厭勝軍雖然殺人不眨眼,雖然被人看成毫無人性,但他們從未愧對過自己的兄弟。
他們看着金虎陷入圍殺之中,便一窩蜂衝了上去,硬生生用肉身,殺出了一條血路!
可就在此時,敵陣之中的金虎卻被七八杆長槍扎透了身子!
金虎的視野已經模糊,他感受不到身軀的存在,只剩下倔強的執念,用最後的力氣,咆哮道。
“銀虎啊,你在哪兒呢!”
空氣之中有種悲傷和憤怒在肆意彌散,如同淒厲的風,在糾纏着衆人的心頭,彷彿城頭被隔絕起來,每個人都沉浸在這種悲壯的氛圍之中,四肢百骸,每一個毛孔,但滲入一種讓人動容的情緒。
厭勝軍們眼眶一熱,這些早已默契十足的殺人軍團弟兄,此時不約而同地朝金虎那個方向,齊聲答道。
“哥,我在這兒呢!”
金虎身軀一震,嘴角露出笑容來,可惜氣息已盡,再沒能回答,只是眼角流淌着熱淚,最後的一絲殘念,在他心中繚繞着,彷彿在提醒他,他的身後,還有數百個銀虎呢!
“攔住他們!”
守將見得厭勝軍人人眼紅,即將陷入瘋狂,心頭大駭,當即指揮督軍隊,將守將往城頭上驅趕!
也忽蓋死了,郭東甲的人在城內四處作亂,各大千戶和軍長都在爭奪軍權,督軍隊彷彿也變得不再讓人恐懼了。
縱使如此,仍舊有着無數的守軍,往城頭上洶涌,與厭勝軍和太乙軍等,涌上城頭的義軍,展開了殊死的肉搏!
鮮血順着城牆的磚縫,不斷流淌着,匯聚成小溪,從城牆上滑落下來,就像洛陽這位母親,因爲殺戮而留下的血淚!
厭勝軍和太乙軍的弟兄受到金虎的激勵,熱血沸騰殺心滿滿,城頭的守軍終於是受不住,潮水一般潰退了下去!
然而諸多弟兄們站在城頭,放眼一看,城內大火沖天,火光之中,黑壓壓的人潮人海不斷從城內四處,不斷往城門這邊涌來,烏泱泱的也不知多少,竟然全都是守軍!
郭東甲的人雖然舉旗反叛,可根本就無法靠近城門,更漫提打開城門了!
這麼多的守軍,便是木樁一般傻站着,讓義軍來砍頭,只怕一夜時間也無法砍完,數量上的壓制實在太過懸殊,這該叫做血肉長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