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宋風雅的離開,楊璟並沒有感到太過意外,而宋風雅出現在簽押房的門前,楊璟同樣沒有感到意外。
宋風雅之所以會離開,是因爲太低估了現實的殘酷,她會回來,卻是因爲她骨子裡的倔強和好勝。
楊璟不算閱人無數,但當法醫那會兒參加的案子也不少,察言觀色識人面相,直覺加上推斷,總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
他知道宋風雅不會輕易認輸,尤其不會輸給他楊璟,否則她一個金枝玉葉的千金小姐,根本就犯不着來當什麼跟班兒。
他也是專注着採集指紋,直到宋風雅悄悄走到他身後,也不知看了他多久,他才嗅聞到宋風雅身上的香味。
宋風雅的表情有些尷尬,神色有些拘謹,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畢竟她這麼好強要面子的人,剛走了又回來,臉上多少是有些掛不住的。
楊璟也不會在這件事上糾結太久,只是微微一笑,取出手套來,遞給了宋風雅。
“別乾站着,不然忙到天黑都收不了工。”
“嗯!”宋風雅笑着點了點頭,戴手套的動作已經不再生澀了。
其實她也一夜沒睡,回去之後也沒能歇息,找自家父親坐了一會兒,卻如何都說不出自己已經放棄,只推說想念父親了,回家看看而已。
知女莫若父,宋慈又是睿智之人,三言兩語也就將女兒的心思摸了個大概,但也不點破,更沒有任何的勉勵。
他還巴不得女兒放棄查案這個興趣,當然了,如果女兒真心喜歡,不說有所建樹,只要她過得高興,做父親的也就知足了。
宋風雅看着微笑的父親,想起自己野蠻地將媒婆子趕出家門,整日裡舞槍弄棒,聽到母親催促成親生孩子就捂着耳朵往外跑,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
但她既然決定要繼承父親的衣鉢,要贏過哥哥們,她就不能退縮,她要活得自由自在,她要活得與衆不同!
於是她就回來了,慶幸又欣慰的是,楊璟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了她,他也在期待着她的歸來。
楊璟知道宋風雅的心裡還在想着這件事,便將指紋的法醫學意義解釋了一遍,又強調了指紋的唯一性和特殊性,這纔將如何採集指紋的方法都告訴她,一邊講解一邊演示,宋風雅很快就掌握了採集方法。
其實這法子並不難,宋風雅雖然手工活兒不行,但也是膽大心細,有着女人們的耐心和細緻,最適合這樣的工作。
有了宋風雅幫助採集指紋,楊璟就能夠馬上進行比對,工作效率得到了極大的提高。
這指紋看起來複雜,其實也有着規律可循,經驗豐富的檢驗人員,通過肉眼就能夠比對不同的指紋。
民俗和占卜學裡頭也有將指紋分爲“鬥”和“簸箕”的說法,認爲鬥和簸箕的多寡,影響着人的運勢,所以有“一斗窮二斗富,三鬥四鬥賣豆腐,五斗六鬥開當鋪,七鬥八斗把官做,九鬥十鬥享清福”的說法。
這個鬥其實就是渦紋,有點像蚊香盤,類似圓圈,而簸箕則是流紋,也即是彎曲的條紋,知道這個就很容易辨認了。
再者,渦紋和流紋還細分爲弓狀紋、蹄狀紋等等類型,楊璟又擁有極其深厚的實踐經驗,比對指紋的準確率也就有了保障。
不過這比對指紋到底還是個精細活兒,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楊璟也不敢大意,好在簽押房的採光很好,他的眼力也足夠,比對的效果還是不錯的。
饒是如此,在比對了十幾個指紋之後,楊璟也是雙眼發脹發酸,眼皮也變得沉重起來,不住地打哈欠流眼淚。
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集中精神,加上宋風雅的採集速度並不快,楊璟便在簽押房的竹牀上躺了一會兒,本來只是打算眯一下,沒想到沾牀就睡着了,而且睡得滿身大汗也全然無覺。
楊璟這邊睡得很沉,但宋風雅卻毫無睡意,指紋採集和比對可是新鮮玩意兒,便是她家老父親都不懂這等技藝!
她興奮地採集着指紋,並未覺得枯燥乏味,又調皮地推了推楊璟,發現楊璟已經睡死,便拿起楊璟的放大鏡玩了起來。
放大鏡的世界可着實讓宋風雅吃了一驚,她的玩心被勾起,便拿着放大鏡到處看,還用放大鏡湊近了楊璟的臉,好在楊璟的膚質還算緊緻白皙,不然放大之後的毛孔和黑頭,可就有損形象,減分太多了。
這倆人一個睡得酣暢,一個玩得盡興,外頭的太陽卻已經漸漸西下,已經正式調入三班衙役的弓手李沐急匆匆趕到簽押房來,宋風雅纔將放大鏡收了起來。
生怕李沐會吵醒楊璟,宋風雅沒讓李沐進門,走到門口低聲問道:“又有甚麼事?這毛毛躁躁急吼吼的,以後還怎麼跟推吏大人做事辦差?”
李沐是個精幹的人,自然曉得宋風雅的身份,又知道她與楊璟關係不俗,也是連連稱是,這才趕緊說正事。
“新上任的典史大人到了,縣老爺吩咐過,說是讓推吏大人全權接洽,所以小人緊着過來提醒推理大人一聲...”
“典史?左右是個不入流的官兒,怎麼這麼大的架子?楊璟昨兒沒睡,剛剛纔睡下呢...”
宋風雅有些頗不以爲然的說着,突然又覺着這般說容易讓人誤解,但也懶得在李沐面前解釋什麼,自己偷偷臉紅就算了。
李沐也是哭笑不得,你個堂堂宋大學士的女兒,見慣了王公貴族,自然不把典史當幹部,可無論是他李沐,還是推吏楊璟,都直接受典史指揮,那是縣官不如現管的頂頭上司,稍有不滿意就給你穿小鞋,攤派刁難都不帶重樣,完全能將你整治得不要不要的啊!
見得李沐一臉擔憂,遲疑着不肯離開,宋風雅也放軟了語氣,便說道:“知道了,推吏大人洗漱一番就過去,你先到前面招呼着吧。”
她雖然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但經常在公門廝混,對衙門的規矩又豈會不知,典史是正兒八經的實權四老爺,巴陵如今又沒有縣丞和主簿,除了楊知縣,就是這個新任典史最大,縣衙裡的公人誰敢得罪?
雖然她知道楊璟拼命工作已經很辛苦,但也不想楊璟爲了貪睡這麼一點點覺而得罪上司,見得李沐離開之後,便打算將楊璟喚醒。
她走到竹牀旁邊,卻看到楊璟睡得香甜,頭髮被汗水溼噠噠地貼在額頭上,時不時砸吧砸吧嘴,像個孩子一樣,放下了所有的成熟,單純得讓人心疼。
此時她纔想起來,楊璟的年紀比她還要小一些,但爲人成熟,行事穩重,竟然讓人忽略了他的年紀,反而對他唯命是從,產生一種依賴感和安全感。
想到這些,宋風雅倒有些不忍心叫醒楊璟,至於那個屁點大的典史官,看在她這個大學士千金的面子上,應該不敢爲難楊璟的。
再者說,她知道楊璟並非池中之物,遲早有一天要一鳴驚人,小小典史又豈能成爲楊璟的絆腳石!
漫說楊璟辦案時的專注和拼命,單說楊璟的辦案頭腦和手段,就足夠預示着他的前途不凡了。
或許這只是宋風雅對楊璟的盲目肯定,但也正是因爲這種肯定,讓宋風雅決定不去喚醒楊璟。
她打來一盆涼水,擰了一條毛巾,給楊璟擦了擦汗,讓楊璟繼續睡,自己則又開始採集指紋。
只是才過了小半個時辰,簽押房外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一羣人亂哄哄就衝進了班房的小院來!
楊璟也是太睏乏,才小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也知道宋風雅給他擦汗,心裡其實很享受,也就貪戀地睡了一會兒懶覺,聽得騷動,他也醒了過來。
這纔剛從竹牀上坐起來,外頭的人已經闖進簽押房,爲首一人面色陰沉,冰冷之極的嘲諷道。
“推吏大人好大的架子,我這個九品典史還不值得推吏大人迎接一下,倒不如睡個懶覺了!”
楊璟此時纔回過神來,竟然忘了迎接新上任的典史大人!
心裡正忐忑,楊璟卻心頭一緊,因爲這典史的聲音實在太熟悉了一點!
楊璟猛然擡頭,看到了一身官服的周南楚!他竟然就是新上任的典史?!!!
楊璟這邊是吃驚不小,但宋風雅卻並沒有太多驚訝,因爲她早先就聽父親宋慈透露過內幕消息。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彭家到底是南方大族,又有閻立春撐腰,即便上報到提刑司和刑部,彭連城也不會死,雖然他犯了命案,但卻是大義滅親,讓人佩服,而且雖然間接造成沉船,但他的出發點卻是爲了揭發科舉舞弊案。
所以最終只是讓周文房扛下所有罪責,而作爲補償,周文房這一脈,甚至於周氏整個家族,都將從彭家手裡得到不小的利益。
這周南楚能夠得到典史的官職,怕也是補償的一部分了。
宋風雅怕楊璟吃虧,當即附耳低語,將其中的關係都簡單提醒了一番,楊璟心裡頓時來氣了。
雖然他對彭連城的人品沒有太多牴觸,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彭家只是地頭蛇?
且不說他最反感這種官場的腌臢交易,單說他與周南楚之間的個人恩怨,就讓他無法在周南楚面前低聲下氣!
周南楚雖然是新上任的典史,是名正言順的四老爺,但他楊璟這個推吏也不是吃素的!
漫說楊知縣對他極其重視,單說他如今偵辦着的這起大案,直接干係到整個縣衙的聲譽,以及楊知縣的個人前途,整個縣衙的人都聽從他的調遣,甚至連江陵府的援手蘇秀績等,都直接聽從他的安排,他又豈會怕周南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