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二十五歲死,七十五歲才埋,而有些人七十五歲埋了,卻永遠活在別人心裡,也有人渾渾噩噩,連甚麼時候埋,其實都不在乎,他自己不在乎,別人更不會在乎。
不是每個人都能死得轟轟烈烈,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死得其所,對於沙場上的驍將悍卒而言,戰死沙場便是善終,對於文人雅士而言,士爲知己者死,就是他們的哀榮。
可現實往往不盡如人意,許多年輕時候的絕世英雄,彌留之際便溺失禁,很是難看,卻沒人敢說他們不是英雄好漢。
魏無敵選擇了自己的死法,在他看來也是極其壯烈的,而在楊璟等人看來,除了一聲長嘆,實在不知該做何等評判。
劉漢超將橫刀收回,將不遠處石頭上的長槊拔出來,又將地上的銀耳環撿起來,還給了楊璟。
楊璟將這銀耳環捏在手心之中,此時才感受到耳垂被撕裂所帶來的痛楚,但他也只是用手帕捏了一會兒,止血之後,也就不再管它。
旁邊的大提線帶着三十多名幻人,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術業有專攻,他們就如同大理那些宗師級的匠師一般,窮極一生只爲做好一件事,所以他們大半是不懂得武藝的,連聖教主魏無敵都死了,他們自然沒辦法做出反抗。
楊璟走到他們的前面來,看了看那位大提線,但見得此人約莫五十餘歲,其實他身後的弟兄們也都以年長者爲主,幾個年輕人有男有女,都是十幾二十的年歲,比不得老人鎮定,此時嚇得魂不附體。
“你叫甚麼名字?”
“小人名喚關魚龍…”
“關魚龍?名字倒也不錯,爾等乾的正是魚龍蔓延的把戲,這個只怕是藝名吧?”
這大提線見得楊璟質疑,頓時緊張起來,趕忙說道:“正是藝名…小人年少是怙,是師父把我養大,藝名也是師父給起的,本名倒是記不起來了…”
楊璟聞言,也點了點頭,這南宋年間,戲曲等民間藝術已經蓬勃發展,秦樓楚館勾欄瓦舍遍地都是,從業的藝伎也很多,許多人都會取藝名,也就不足爲奇了。
“你們這班子可有名字?”
“回稟大人,名字是有的,未入教之前,班子名喚花團錦簇,幾年前與其他數十個班子一道入了教,其他班子都在各地,咱們卻是一直跟着白牛聖母的…”
楊璟見得這關魚龍毫不掩飾白觀音和魏無敵對他們的賞識,也不由點了點頭,畢竟如今魏無敵已死,旁人還巴不得撇清干係,但這關魚龍卻沒有這樣做。
見得楊璟不說話,關魚龍趕忙開口道:“大人別誤會,當初爲了逼咱們入夥,白牛教的人僞裝成官兵,殺光了咱們的家眷,我等才死心塌地爲之賣命,後來才知曉他們纔是真兇!”
關魚龍說到此處,不由老淚縱橫,其他老者也潸然淚下,楊璟也於心不忍。
“既已知曉真相,爲何還助紂爲虐爲虎作倀?爾等親近白觀音,尋找機會報仇,應該不是甚麼難事,再不濟也可以逃走啊。”
關魚龍抹了一把淚,敲了敲心口道:“我等若有大人這般本事,早殺了這些賊人千百回,奈何我等老兄弟都是沒手腳的軟蛋子,早已心如死灰,若不是爲了這份手藝,咱們早就自盡以謝,到那陰曹地府與家人團聚去了也…”
關魚龍顫巍巍地指着班子裡那些個年輕男女,朝楊璟繼續說道:“咱們這個班子,乃是村子裡傳下來的,說是傳自於三國時的于吉老仙人,咱們的命不值錢,可這份手藝卻不能斷了,便想着傳給這些年輕人,待得他們出師了,咱們也就不必再爲仇家作惡了…”
關魚龍說道此處,難免又是一把老淚,其他人也都嗚嗚哭將起來,那些個年輕人也都趴在地上抽泣起來。
楊璟點了點頭,將關魚龍扶起來,朝其他人說道:“都起來吧,實不相瞞,本官乃西南諸路巡檢觀察使楊璟,若你們願意,往後便跟着我如何?”
關魚龍被楊璟一扶,頓感受寵若驚,此時聽說楊璟願意收留他們,不由驚喜道:“大人…大人不追究咱們的罪過?”
楊璟擺手一笑道:“爾等都是苦命人,乃是受了脅迫,如今魏無敵這個賊首已經伏誅,爾等何罪之有,本官也是愛才之人,這于吉老神仙的名聲也是聽說過的,爾等跟了本官之後,可以安心授藝,將這門手藝傳承下去,也算是功德一樁了。”
身後那些老藝人可不敢胡亂站起來,此時關魚龍卻神色激動地說道:“魏無敵已經死了,楊大人便是幫着咱們報仇雪恨的恩人,咱們這些個老不死的,自然願意跟着楊大人,只是…只是老朽想求楊大人一件事…”
關魚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顯然心中是極其忐忑,楊璟卻不以爲然,他本就有心招攬,往後自然也要善待這些人。
“老爺子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
關魚龍朝身後的老弟兄掃了一眼,而後又跪了下來,朝楊璟道:“老朽懇請大人將這惡賊的屍首交由咱們帶走,我等忍辱負重這幾年,每日每夜都想着報仇雪恨,如今惡賊已死,我等想拿了這惡賊到家人墳前去謝罪,以告慰陰靈…”
關魚龍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畢竟白牛教遍佈全國,四處作亂,官兵乃至於禁軍四處搜捕,作爲聖教主,魏無敵這顆頭顱最起碼能換來一個從五品的烏紗帽啊!
然而楊璟卻笑了笑道:“小事一樁,爾等拿了去便是了。”
“真…真的?”關魚龍簡直難以置信,他本想着一會兒提出個折中的法子,只是暫借了去,告祭完了再還給楊璟,沒想到楊璟卻乾脆利索地答應了下來!
楊璟此時有白牛聖母拜觀音的屍身,只需要取了魏無敵嘴裡的聖印也就夠了,再說了,內等子虞侯胡命橋親眼所見,即便沒有魏無敵的屍首,這樁功勞也跑不了,倒不如用來成全關魚龍等人的願望。
“老爺子無需惶恐,這人死如燈滅,不過黃土一抔罷了,哪裡有活人矜貴,爾等自顧去告祭家人,我還會在巴陵停留三日,三日後爾等來尋我,我帶你們上臨安府去,那處首善之地,手藝人多如牛毛,爾等必定能夠有一番大作爲,將於老神仙的術法展現在世人面前。”
關魚龍眼眶通紅,領銜班子的諸人,給楊璟叩頭謝恩,而後收拾了魏無敵的屍身,將那聖印取出來,擦拭乾淨之後,交還給了楊璟。
眼看着要走了,關魚龍又扭頭朝楊璟道:“楊大人不怕咱們這一去便不再回來了?”
楊璟呵呵一笑道:“本官也不瞞你,你我素不相識,我也不知你品性爲人,之所以願意幫助爾等,是敬你們對手藝的那份傳承,敬你們這幾年的忍辱負重,能這般對待祖傳手藝,直至今日仍舊時刻想着告祭家人,我也就信得過爾等,即便三日後你們不來找我,本官也不會追究,爾等放心去便是了。”
關魚龍神色複雜,滿眼感激,朝楊璟抱了抱拳,再不多說,帶着班子離開了山坳,連夜趕回家鄉去了。
胡命橋將雙棍插回腰間,朝楊璟道:“你倒是大方,就不怕他們不回來了?”
楊璟看着夜色中的隊伍,胸有成竹地答道:“仗義每多屠狗輩,他們都是純粹的藝伎,便如…便如那些匠師一般,追求技藝的極致,心胸已然超脫,我還真不怕他們跑了。”
胡命橋一直關注着楊璟的動靜,其實早就知道那五十名宗師級大理匠師被楊璟偷偷帶回來的事情,如今楊璟面不改色與他說起,起碼在態度上,已經將他胡命橋當成值得信賴的人了,畢竟他可是官家身邊的死衛,今遭下來又是考察楊璟的,只要他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楊璟在趙昀眼中的形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胡命橋也不反駁楊璟,反而又變得冷淡起來,朝楊璟道:“三日之後,啓程赴京,事情已經不能再耽擱了,你好好準備準備吧。”
楊璟自然知道他讓自己準備甚麼,只是楊璟並不清楚趙昀的身體狀況,想要準備些甚麼也無從談起。
正打算與胡命橋討價還價,李彧已經帶着人手涌進了山坳裡頭,風若塵等人也都跟了過來,浩浩蕩蕩的官兵地毯式搜查過來,草皮都踩死了一大片。
見得楊璟又受了傷,風若塵也有些惱怒,雖然只有耳垂處的外傷,但見得楊璟嘴角還掛着血跡,風若塵便知道,楊璟受了極其嚴重的內傷。
這內傷可就不是醫者敢輕易診治的了。
楊璟見得牟子才和楊敬亭也帶着人馬過來支援,趕忙說明了事情經過,又將魏無敵的聖印展示出來,胡命橋也在一旁作證,諸人聽說白牛教的聖教主都被殺了,頓時歡呼起來。
加上白觀音被殺,今番可謂大獲全勝,李彧趕忙讓暗察子快報入京,胡命橋也寫了封密摺,向趙昀說明情況,作爲佐證,加封了內等子火漆,讓李彧一併通過皇城司的渠道,發送到臨安去。
白牛教的聖教主和白牛聖母雙雙被官府斬殺,這樣的消息必定會轟動天下,白牛教也勢必會一蹶不振。
而這也意味着,消息傳入宮中之後,化身爲唐安安的繁花,也肯定會收到消息,萬一她出於悲憤,真的將趙昀給殺了,事情可就麻煩了。
楊璟轉向胡命橋,朝他問道:“需不需要我發一封苗棘文的密信給那個女人?”
胡命橋不由白了他一眼,朝楊璟道:“你跟其他人一樣,都太小看官家了,這樣遲早會害了自己的。”
楊璟微微一愕,沉思了片刻,而後朝胡命橋稽首正色道:“謝謝真人提點。”
胡命橋彷彿許久未曾聽人喚他真人這個名號,眼神恍惚,似乎回到了過往,過得片刻才搖頭自嘲道:“何謂真人?呵,我不過是個虞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