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夜色很是清朗,穹幕之上沒有半點雲朵,天頂的月娘便如巨大的燈籠,將四周大地都照耀得亮如白晝。
馬車離開楊璟府邸之後,便往洞庭湖畔而去,即便沒有懸掛馬燈,也不妨礙馬車的速度。
高採芝坐在並不大的車廂裡頭,膝蓋堪堪抵着楊璟的膝蓋,她低着頭,不敢看楊璟,而楊璟卻分明感受到,高採芝正踩着他的腳!
腳是人類與大地接觸最多的一個部位,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部位,所以很多時候,腳的碰觸,要比其他部位更讓人緊張。
慢說是古代,便是現代,有個女人暗地裡碰觸你的腳,你又作何感想?
腳,尤其是女人的腳,素來都是極其曖昧和隱私的一個部位,古人說一個女人不尊婦道,說得便是拋頭露面,卻從未提過腳,但要說典型的良家婦女,通常用足不出戶。
今夜高採芝一反常態,孤身找到楊璟,大半夜讓楊璟陪着出來看洞庭,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大膽的事情。
此刻在馬車裡,孤男寡女的,高採芝竟然還用腳來撩撥楊璟,這就讓楊璟越發心猿意馬了。
雖然喝了不少酒,但楊璟其實心裡還是清醒的,高採芝傾慕於自己,楊璟還是能感受得到的,難道這位大理郡主,爲了追求自己,竟然大膽到了這個地步?
楊璟也嘗聽聞,這些異族少女,熱情奔放,對自由戀愛很是渴望,難不成高採芝生怕到了臨安之後,便沒有機會向楊璟表達愛意,這才深夜邀請楊璟出來?
此時楊璟已經有些後悔,或許就不該心軟,更不該與高採芝一同出來,畢竟這樣的暗示實在太過明顯了。
“郡主,要不咱們回去吧,大不了本官與趙大人支會一聲,咱們明兒晚些再出發,本官明早帶你好好看一看,這夜裡實在看不出甚麼好歹來…”
楊璟如此一說,分明感受到馬車的速度稍稍遲滯了一下,而後又恢復了常態。
高採芝陡然擡起頭來,輕輕搖了搖頭,有些幽怨地朝楊璟道:“楊大使就這麼不樂意跟奴獨處這一時半刻麼…”
楊璟知道高採芝與段初荷的目的不同,段初荷偷偷來到大宋,是爲了入宮,是爲了得到大宋的支持,是爲了大理段氏。
而高採芝名義上是來見世面,事實上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多的是爲了他楊璟。
作爲女兒家,即便是民風開放的大理或者其他少數民族,高採芝能夠做到這個份上,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勇氣,因爲這已經關乎到一個女子的清譽。
楊璟想了想,也就苦笑了一聲,不再多說甚麼,酒勁也漸漸涌起來,楊璟腦子昏昏沉沉,便靠在車廂上,漸漸迷糊了。
待得馬車停下來,楊璟才醒過來,見得高採芝滿臉怒容,這才訕訕一笑道:“實在對不住了郡主,適才喝得多了…”
其實楊璟也是爲了避免尷尬,才假寐了過去,否則兩人在這狹窄的車廂裡頭,連對方的呼吸都能嗅聞得到,說什麼都是尷尬和曖昧,倒不如假裝睡着了。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清涼的湖風帶着撲面的水汽,使得楊璟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但見得湖畔不遠處有一座小農家,外頭掛着不少紅燈籠,紅色的飄帶在夜色中飛舞,在這蒼白的月光下,閃爍着詭異的燈光,非但沒有任何喜慶可言,反而有種讓人心寒的詭異與陰森。
楊璟心頭不由一緊,這不是幽會,而是逼婚的節奏麼?
這分明是將成親喜堂都佈置好了,就差楊璟這個新郎官了!
“郡主,這是?”
楊璟剛跳下馬車,見得這等場景,當下就有些懵了,人都說做媒包生崽,這高採芝是幽會加成親麼!
高採芝緊蹙峨眉,只是一個勁兒搖頭,此時楊璟纔看出來,高採芝根本就不是針對他楊璟!
楊璟心頭一涼,當即按住了勾踐刀柄!
然而這個時候,他的後心已經被刀尖抵住,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陰鷙聲音:“往前走吧。”
是魏無敵!
楊璟即便沒有回頭,也聽得出這是魏無敵的聲音!
“實在太過大意了啊!”楊璟心裡也是叫苦不迭,因爲這個頂替了狄護衛角色的護衛,在上一次戰鬥之中肯定受傷不輕,而他駕駛馬車的時候,也表現出不太適應的謹慎,沒可能是甚麼刺客假扮的。
然而楊璟忽略了一點,魏無敵也被他一刀劈退,受了不輕的傷勢,而無論繁花還是姒錦,易容改扮的絕技,可都是傳承自魏無敵!
也該是喝酒誤事,而高採芝深夜邀請,也讓楊璟有些心不在焉,楊璟一直極力避免與高採芝之間的尷尬,心思都沒能放在觀察上面,才導致了無法及時發現假扮的魏無敵!
“聖教主,您還真是陰魂不散啊,今遭又有些甚麼新花樣?”楊璟只能苦笑着調侃了一句。
魏無敵卻並沒有搭腔,而是頂住刀尖,沉聲道:“往前走!”
楊璟只能順從地往那座農家小院走去,身邊的高採芝卻只是低着頭,默默地落淚。
魏無敵不需要挾持高採芝,甚至能讓高採芝配合着將楊璟騙出來,也就只有一個原因,魏無敵應該是利用覆盆子來脅迫高採芝,除了覆盆子,也沒人能夠讓高採芝這般委曲求全了。
“楊大使,對不起…”高採芝在一旁道歉,楊璟卻呵呵一笑道:“沒事的,他針對的是我,跟你沒甚麼關係,不要掛懷便是了,他是白牛教的聖教主,不會跟你們一般見識的…一會就會放你們回去了…”
楊璟這話是安撫高採芝,同時也是說給魏無敵聽得,他轉頭朝魏無敵道。
“您說是吧聖教主?”
魏無敵只是冷笑了一聲,朝楊璟道:“別廢話,自身都難保,還顧得了別人?其他人我可以放了,她卻是一定要殺的!”
魏無敵如此一說,楊璟頓時明白了過來,魏無敵與高採芝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卻一定要殺高採芝,那麼肯定是爲了姒錦了。
上回姒錦爲楊璟擋了一刀,被魏無敵的刀洞穿了腰腹,雖然被魏無敵救走,但生死不明,楊璟想到這裡,心緒也煩亂起來。
“她…她…”楊璟正想發問,魏無敵卻用刀尖捅了捅楊璟的後心,沉喝道:“別說話!”
楊璟只能閉嘴,順從地來到農家小院,卻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被魏無敵趕到了後院的偏房裡頭。
那偏房裡頭亮着紅燭,牀邊的衣架上掛着一整套新郎官的喜服,魏無敵朝高採芝道:“給他把衣帽換上!”
楊璟一見這架勢,頓時明白過來,逼婚的可不是高採芝,而是魏無敵和姒錦!
沒想到姒錦竟然沒有死,更沒想到的是,魏無敵竟然要逼他與姒錦成親!
“楊大使…”高採芝急得眼淚都落了下來,楊璟卻朝她笑了笑,眼中充滿了鼓勵和安撫。
魏無敵顯得很不耐煩,朝高採芝道:“別在哭哭啼啼,若敢再這樣婆婆媽媽,我就殺了隔壁間那個老孃兒們,再殺了楊璟!”
高採芝畢竟是嬌生慣養,連螞蟻蚊蟲都不曾咬過她,被魏無敵這麼一嚇唬,當即便將楊璟腰間的木刀,以及那柄勾踐刀給摘了下來,輕輕放在桌子上,而後給楊璟脫衣服。
她從未想過,楊璟身上會有這麼多的傷痕,當她看着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她不禁捂住嘴巴,眼淚又滾落下來。
這是究竟是經歷了多少苦難,才留下滿滿一身的傷疤啊!
楊璟感受得到高採芝的手在顫抖,但他並沒有說些甚麼,高採芝許是不忍心看到楊璟的傷痕,又許是羞於見到楊璟赤裸的身子,眼神躲閃,臉頰滾燙,便要幫楊璟穿戴起來。
可她畢竟嬌生慣養,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成親的喜服是一整套的,很繁複,便是專門幹這個的喜婆子,也要花費不少時間才能穿戴起來。
高採芝手忙腳亂,多虧魏無敵在一旁指點,最終才幫楊璟把喜服給穿戴整齊了。
楊璟好幾次掃視桌上的刀,但魏無敵如同受傷的野狼一般警覺,每次楊璟有所動作,他的刀尖便會跟上來,楊璟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機會。
且不說魏無敵乃是武道宗師,楊璟雖然踏入三重境,但沒有勾踐刀,赤手空拳想要贏過魏無敵,實在太過困難。
穿戴整齊之後,魏無敵便將楊璟趕到了大堂,整個大堂都是紅燭,張燈結綵,裝飾得極其喜慶。
但讓人心驚的是,覆盆子以及人猿地藏,乃至於高採芝身邊的護衛,甚至於大理使節團方面的高熾等人,都被浸水的牛皮索死死捆綁着,跪在大堂的兩側!
而看守着這些人的,竟然是一名美豔的黑衣婦人,這不是白牛聖母白觀音麼!
白觀音妄圖爭奪聖教,與魏無敵早已鬧翻,怎地會出現在這裡,成爲魏無敵的幫兇?
而當楊璟往堂上看時,便瞬間明白過來了。
堂上的新娘子,確實是姒錦,鳳冠霞帔,美豔動人,然而她雙眸微微閉着,嘴角掛着歡喜的微笑,臉上雖然塗抹濃妝,但楊璟的心頭卻仍舊如遭雷擊!
因爲他感受不到姒錦任何的氣息,因爲姒錦不是站着,而是躺靠在一口豎起來的紅棺之中!
那口紅棺的旁邊,是一口更加高大的紅棺,那是給楊璟預留的!
魏無敵和白觀音,這是要楊璟給姒錦結成冥婚,這是要楊璟給姒錦陪葬啊!
楊璟本以爲姒錦沒有死,可如今見得這等場景,楊璟腦子卻瞬間空白了。
愛情從來都是沒道理可講的,楊璟無法否認自己對姒錦的那種心動,兩人又有男女之實,若說楊璟不傷心,那是騙人的。
可姒錦畢竟是個殺人無數的女魔頭,楊璟以爲姒錦死了也就死了,自己絕不會難過,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他以爲魏無敵和白觀音只是將姒錦當成棋子,當成兵器,當成可以隨意利用隨意拋棄的工具,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魏無敵和白觀音,是真的將姒錦當成了女兒。
因爲他們都到場,因爲女兒的婚禮,必須有高堂在場,而他和她,便是姒錦的父親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