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就如同一個個巨大的鐵錘,敲擊着大地的心臟,使得整個夜晚都無法安靜,就如同大地的脈搏變得狂躁,整個大地都在顫抖一般!
所有人都被火炮的威力震懾,便是楊璟也不例外!
因爲他並未親眼見識過,更爲如此近距離親身體會過火炮的聲勢,這種身臨其境的感受,是任何影視作品或者3D電影無法比擬的!
他完全能夠理解相國高泰祥、大理王段興智等人目瞪口呆的失態,因爲連他自己和杜可豐,都無法想象這種新型的火藥,竟然能夠擁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城牆南面的一座火炮,名喚英武大將軍,在發射第五次之後,炸膛了。
匠師和炮手,運送彈藥的輔兵,城頭上的守軍,保護匠師和炮手的那些刀盾手,那一段城牆上的人,幾乎被炸死了絕大多數,城牆都被炸塌了一半!
這樣的損失是堪稱慘重無比的,但也是無可奈何,因爲時間急促,根本來不及做成品的實驗,這些火炮就被拉上了城頭,杜可豐也無法精確地計算出炸膛的可能機率,有些聽天由命的意思。
如果給予足夠的時間,杜可豐和大理的匠師們,肯定能夠將火炮的安全性提升上去。
但蒙古人並沒有給大理太多時間,所以炸膛也在楊璟和杜可豐的預料之中。
可即便如此,當南段城牆炸開之後,楊璟等人還是感到異常的悲痛,所以當高泰祥下令讓人去封堵那段缺口之時,身上的箭桿子還沒有拔出來的楊璟,主動請纓,率領僧兵去守住那個缺口。
大理王段興智很果決地拒絕了楊璟的請戰,在他看來,楊璟已經足夠英勇,他爲大理的付出已經足夠多了。
事實真的是這樣,但大理王段興智心裡確實這樣想嗎?
那或許也未必。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楊璟在這場戰爭中扮演着可有可無的角色,但他所起的作用和取得的成就,卻是空前巨大的,他和劉漢超,兩個大宋朝的漢人,竟然獲得了堪比高泰祥,甚至比高泰祥還要高漲的軍心和聲望!
身爲大理王,段興智又豈能眼睜睜看着相國高泰祥和楊璟虜獲大理的人心!
高氏掌控着大理的實權,難道段氏就能夠高枕無憂嗎?
不,段氏一直在警惕着高氏,因爲高氏曾經取代過段氏,坐上過大理國的王位,而且高氏打敗楊氏之後,在大理國內的權勢,便沒再衰落過。
雖然段氏有着正統的聲望,有着名正言順的王位繼承,但天無二日,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高泰祥已經不是功高蓋主這麼簡單,他的權勢已經足以隨時推翻段興智!
楊璟所展現出來的能力,也超越了一個使節的範疇,他的很多事情,其實都已經沾碰到了大理國的軍政內務,這也極其不合情理,更無法讓人放心!
如果再讓楊璟出戰,守住那段缺口,此戰過後,楊璟的聲望會更加的高漲,一旦大宋朝有意扶持高氏,那麼段氏可就岌岌可危了!
他可以將高泰祥倚爲大理長城,無論軍機還是內政,都可以交給高泰祥來措置,但並不代表他段興智就是個任人擺佈的傀儡!
他一直在彰顯和宣示着自己的王權,所以即便生死關頭,他仍舊在擺着大理王的架勢,明知道這樣會延誤軍機,也一定要帶着大理王的儀仗,因爲他要向所有大理人宣示,他還是王!
無論高泰祥和楊璟打了什麼樣的勝仗,都是在他這個大理王的指揮坐鎮下,都是爲了他這個王者纔打的仗,無論是高泰祥,還是楊璟的功勞,最終都將歸於他這個大理王,因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也是爲了高泰祥即便位極人臣,即便掌控着帝國的命運,卻仍舊要向他段興智跪拜,而他段興智明知道高泰祥勞苦功高,卻仍舊沒有去扶他,而是受了他的朝拜。
因爲他要讓高泰祥知道,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永遠是王,而高泰祥等人,無論達到了多麼高的成就,都只能是臣子!
無論臣子有再多再耀眼的功績,最終都將歸於他們的王!
這也是楊璟厭惡政治的原因之一,若非想要將大理當成大宋的西南屏障,楊璟也不會這麼賣命,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必要在大理這裡葬送自己的性命。
他之所以要去堵住缺口,是因爲他知道如今蒙古人早已亂了套,逃兵和督軍隊相互廝殺,蒙古大軍亂成一團,眼下炮火轟隆,所有人都震傻了,蒙古人根本就不會發現南段城牆被炸塌,即便發現了,也沒人敢以此爲突破口,在亂軍之中還能如此冷靜理智地殺向南段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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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南段城牆是安全的,楊璟之所以要過去鎮守,確實是爲了積攢一些聲望,也好爲往後的計劃做準備。
因爲他知道,即便默認自己前來鎮守的高泰祥,也未必安了什麼好心。
即便楊璟拯救了他們的王國,但楊璟終究是宋人,而且還是大宋的使節。
楊璟的聲望高漲,對大理絕不是什麼好事,因爲大理的民衆會仰慕大宋的強大,會產生依附大宋的念頭。
大理雖然接受大宋的冊封,但一直以來都是自治的王國,到大宋去朝貢也沒有形成常態化。
對於高泰祥而言,這一戰最好的結果,莫過於大理守住了王國,而楊璟成爲烈士,注意,是烈士,而不是英雄!
甚至於在火炮展現出驚人威力,高泰祥見到了希望曙光的那一刻,他便讓身邊的人向後方傳遞消息,禁止大宋的軍隊以援助的理由,進入大理國境之內!
勝利還未完全掌控在他們的手中,他們就已經在思考政治鬥爭的問題。
對於大理人而言,他們想要保持獨立自治,這是無可厚非的,即便楊璟展現出英雄的一面,獲得他們的認可和敬佩,仍舊無法與王國的利益相比。
在個人方面,他們可以尊敬甚至崇拜楊璟,但在國家方面,他們卻不得不對楊璟警惕起來,這是他們的立場所決定的,與個人品質無關,這就是政治的殘酷性和讓人無可奈何的地方了。
楊璟也看穿了這一點,從他看着高泰祥向段興智行禮,而段興智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王者態勢之時,他便看了出來。
所以他並沒有再要求去鎮守那段城牆,而是默默地站在城頭,看着夜色裡頭瘋狂逃竄的蒙古人。
前半夜他們彷彿渡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因爲蒙古人瘋狂的進攻,而下半夜卻短暫得如同呼吸之間,因爲蒙古人的瘋狂撤退。
當火炮停息下來,高泰祥便讓高熾等人率領僧兵等幾乎全部精銳,出關追擊掩殺蒙古人,甚至讓駐守金沙江南岸的高通也率領大軍前來包抄!
金色的陽光穿透雲層,噴薄而出之時,楊璟終於走下了龍首關的最後一道壁壘。
趙京尹作爲名義上的正使,正與大理王段興智,守城之時表現突出的西海侯段智實,以及坐鎮中樞的相國高泰祥等人,坐在中軍大帳裡頭,靜待捷報,心中甚至已經想象着青史留名,舉國歡慶場面。
而楊璟則靜靜地盤坐在營帳裡頭,脫光了衣服,讓鹿白魚從他的身上,一個接一個的將箭頭給挖出來。
盛着清水的銅盆已經變得猩紅一片,“哐當”一聲,鹿白魚又將一個箭頭丟了進去,盆裡已經躺着七八個箭頭了。
另一個營帳裡頭,風若塵也在給劉漢超處理傷口,使節團方面,便只有禮部小郎中鄭卓羣,面帶憂色地守在楊璟的帳篷外頭。
鹿白魚是個強大的女人,外表冰冷,內心也強大,因爲她是個宿命之中註定了孤寒苦的蠱師,蠱師註定了極少能夠得到善終。
一直以來,她都堅強地活着,從小到大很少落淚,可如今,她一個接一個地從楊璟身上割開皮肉,挖出那些箭頭,她卻哭了。
她不是爲楊璟感到悲傷,只是爲楊璟感到不值。
她無法理解楊璟的行爲,雖然楊璟早已跟她解釋過,如果蒙古人攻陷大理,大宋會失去西南的屏障,而大理會成爲蒙古人攻打大宋的炮灰和先鋒,矩州武備不足,很容易被攻破,到時候四川也就保不住了。
四川有多麼重要,她也不想去了解,雖然她也曾聽父親說起過,歷朝歷代的帝國更迭,川蜀從來都是最後才被攻破,由於那裡的地理位置極其特殊和複雜,川蜀由古至今都是易守難攻的地方。
如果四川陷落了,大宋也就距離亡國不遠了。
這些道理其實她都很清楚,但她就是爲楊璟感到不值,一個大宋的使節,爲何要在大理的土地上拼命廝殺,到頭來竟然還要受到大理朝廷的警惕。
這是她能夠理解,卻無法釋懷的一件事情。
楊璟身上還覆蓋着龍鱗蠱,他的燒傷還徹底痊癒,如今又增添了十幾二十個箭瘡,如果不是有鹿白魚各種層出不窮妙用無窮的蠱蟲,楊璟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楊璟咬緊牙關,強忍痛楚,雖然鹿白魚再動手之前,取出一條渾身長毛的青色大毛蟲,讓蟲子麻痹了楊璟的皮肉,但楊璟仍舊感覺到刀子割在皮肉上的那種疼痛。
他看着鹿白魚的眼淚,也只是苦笑,伸手替她揩去眼淚,而後咧嘴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記得在洞庭湖畔的時候,鹿白魚還想着跟他拼命,現在卻爲他掉眼淚,這裡頭經歷太多的事情,楊璟甚至不想再去回憶。
他只是想將箭頭都取出來,然後好好睡上一覺,至於大理傾巢而出的追擊和掩殺,到底能夠有多少斬獲,楊璟已經不太關心了,因爲他知道,蒙古人經此一役,應該是要退兵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蒙古大軍確實退兵了,但有些人,卻並沒有跟着離開!
外頭的陽光雖然晴朗明媚,但仍舊有着不少陰暗之處,那些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便是危險潛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