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聖旨已經到了驛站,楊璟也不由有些振奮,趕忙穿戴整齊,到客廳去見隨聖旨而行的禮部官員。
接旨可是一件非常莊重的事情,尤其是沒有太多機會見到官家龍顏的地方官員。
影視作品中一家人還在吃飯,突然說來了聖旨,一家人嘴巴都沒有擦就衝出去,見到太監就嘩啦啦跪下,實在是太過誇張,也不太符合現實情況。
宋太祖趙匡胤立下規矩,大宋朝不殺士大夫,經過真宗仁宗等諸位帝皇的大力扶持,大宋朝也奠定了文人至高無上的地位。
正因爲文官們地位尊崇,非重大節日或者儀式,便是上殿面聖都不需要跪拜,只需要行文人拱手作揖之禮。
但聖旨除了具有官家尊威之外,還是正式的一個儀式,所以接旨的時候,視官職大小,其實是需要跪拜接旨的。
而且地方官員也並非大部分都不是京官下放,對接旨的流程和禮節也不熟悉,所以重大聖旨下發之時,都有隨行人員指點官員接旨的有關禮儀。
對於重大事件的聖旨,通常由禮部派人隨行,由這些禮部官員來指導和完成接旨儀式,而尋常的聖旨,則只需要宦官稍微提點即可。
矩州風雲變幻,眼下終於有驚無險,保住了朝廷和官家顏面,對於整個大宋朝而言,都是長臉的事情,所以今次的規格也要隆重一些。
但凡這種大的接旨儀式,禮部官員需要提前拜訪接旨的官員,向他們說明接旨流程,而接旨官員也需要提前沐浴,做足了準備,並讓地方官場的大小人物,乃至於找一些百姓夾道歡迎,鬧出一些聲勢來,如此才能顯示出規格之高,儀式之隆重,彰顯浩蕩之皇恩。
這種隨行的禮部官員官身通常都不會太高,而且跋山涉水風餐露宿,苦頭也不少,但到了地方之後,地方官員通常會給不小的好處,畢竟誰都不想因爲得罪了禮部官員,而沒有得到指點和提醒,在接旨的時候鬧出笑話來。
楊璟來到客廳之後,便見到禮部官員靜坐着,桌上的香茗還冒着嫋嫋青氣,但這官員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雖然面色嚴肅,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卻又讓人生不出惡感來。
不得不說,禮部的官員作爲掌管國家重器祭奠乃至百姓規章的部門,自身修養也確實堪稱典範。
這位禮部官員見得楊璟出來,緩緩站起來與楊璟見禮,並未如表面上那般倨傲,反倒顯出一些謙卑來,許是他已經知道聖旨的大概內容,楊璟往後必定前途無量,他一個小小禮部小郎中,也犯不着得罪楊璟。
兩人坐下之後,禮部官員便將一概流程和需要注意的事項都說與楊璟知曉清楚,楊璟這一問才知道,今番來宣旨的,竟然是“老熟人”王念恩!
上回王念恩給楊璟帶來了官家的密旨,讓楊璟擔任皇城司江陵府的辦事,可兩人之間也鬧得不是很愉快,隨之而行的御醫官齊懸濟也是鬱郁而歸,沒能替官家蒐羅到閻立春研製的“丹藥”。
這正是前番所說的,閻王易躲小鬼難纏,也多虧這位禮部官員沒有刻意隱瞞,否則楊璟毫不知情,到時候與王念恩這大太監見了面,可就尷尬了。
再者,王念恩對楊璟頗有成見,若要故意給楊璟穿小鞋,故意讓楊璟出洋相,也不是沒可能的事,如今知道了,自然能夠早做準備了。
楊璟又讓人將矩州通判趙宗昌找了過來,這禮部官員見得趙宗昌,趕忙站起來行禮,見得趙宗昌對楊璟客客氣氣,想了想,又提醒楊璟幾條小細節。
趙宗昌也不開口,只是在旁邊靜靜地坐着,直到那禮部官員交託完畢了,他才揮了揮手,讓身後的長隨取了一個禮盒過來,輕輕放在了禮部官員的桌面上。
那禮部官員很是受寵若驚的感覺,連連推辭,直到趙宗昌打開禮盒,露出裡面一方成色極好的端硯來,禮部官員雙眸一亮,纔不好意思地收了起來。
若是在明朝,官員貪腐那可是天大的事情,貪個幾兩銀子就要剝皮揎草,朱元璋可是狠角色,最見不得貪污腐敗,要剝下貪官的人皮,填成草人,立在衙門前面示衆的。
而大宋官員的待遇是歷朝歷代之中最好的,連個縣官都有諸多侍從奴婢可以使喚,仵作驗個屍都有開手錢和洗手錢等,衙門六房諸多衙役等等,外出辦事也都有外快可撈,沒幾個是靠俸祿來過日子的。
舉個例子吧,大宋朝青史留名的包拯,雖然民間誇大了他的事蹟,但他也確實是大宋官場上不可忽視的一個名臣,當時他的俸祿加上祿米、田產等諸多福利待遇,統計下來之後,估摸着高達二萬一千多貫,以當時四百文相當於如今二百五十多人民幣,折算成現在的標準,年薪幾乎近一千三百多萬,大宋官員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正是因此,在大宋官場辦事,送禮託關係之類的私下動作,早已成爲不成文的“潛規則”。
而文官們還講究個吃相,雖是收禮,但吃相也不能太難看,直接真金白銀的送出去,實在有辱斯文,不如折換成書貼紙畫古董文玩一類,既風雅不俗氣又價值不菲,所以趙宗昌送出這一方硯,實在是深諳官場的手腕,讓送禮和收禮的人都格外熨帖。
這禮部官員也是有些來頭的,下來隨行宣旨,只不過是積攢一些資歷,也好有些底氣往上爬,他在六部任職,可比楊璟更清楚趙宗昌的身份,能收到趙宗昌的禮物,自然是受寵若驚!
到了這個份上,他也就不敢再隱瞞什麼了,朝趙宗昌與楊璟低聲道:“楊大人,實不相瞞,家父乃是吏部員外郎,早先在朝堂上聽說了,相公們得知矩州的事情後,建議讓楊大人擔任使者,出使大理,調停戰事,可...可最後擬製,大人卻成了副使,正使是...是荊湖北路轉運副使趙京尹趙大人...”
“趙京尹?”楊璟聽得此名,稍稍回想,便回憶了起來,這哥兒們可不是讓宋慈搶了提刑官的那位趙大人麼!
早先楊璟在巴陵縣破案之時,就與湖北提刑司知事羅教平產生過齟齬,當初正是羅教平保護王念恩和御醫齊懸濟,而羅教平頂頭上司以及後臺,正是趙京尹!
當初羅教平與嶽州軍副指揮羅晉,正是與楊璟對着幹的死對頭,不過後來被楊璟狠狠震懾了一番,羅晉對楊璟早已心服口服,至於羅教平,雖然對楊璟也是忌憚萬分,但曾經揚言要讓趙京尹給楊璟一些顏色好瞧。
如今宋慈聽說要平調廣南東路,也就是廣東,而趙京尹卻成爲萬衆矚目的正使者,這裡頭究竟有些什麼蠅營狗苟的鬥爭,可就耐人尋味了。
趙京尹已經是封疆大吏,如今又接過出使的任務,若順利完成任務,便能夠進入臨安,成爲朝堂上的權力核心人物,可謂登堂入室。
而他成爲了楊璟的頂頭上司,意味着出使大理的一概事務,都由趙京尹一把抓,楊璟想要發力也沒這個資格,只怕楊璟擔任這個副使,到頭來給人背了黑鍋,當了替罪羊啊!
若出使成功,趙京尹回京便一步登天,縱觀大宋朝,但凡出使歸來的,即便沒有成爲中樞宰輔,也能名留青史,諸如韓琦等人,乃至於賈似道等,都有過出使的經歷。
可如果出使任務失敗,趙京尹完全有可能將罪責都丟給楊璟,因爲所有人都知道,這次的正使本該是楊璟,無論在矩州的作爲,還是與林文忠餘階的淵源,楊璟對此次出使都無法袖手旁觀,最起碼這已經是趙京尹等人都能夠察覺出來的跡象了。
一旦楊璟插手出使事務,就會給趙京尹留下口實,即便楊璟真的只是做個陪襯,趙京尹也絕對能夠找出一堆理由來,讓楊璟背下這口黑鍋。
當然了,不可否認的是,出使也有着風險,蒙古蠻子可不是中原大陸的士大夫,這些馬背上的牲口可從來只用拳腳和刀槍來講道理,一個不小心被砍了頭,漫說回京當官,能不能回來還兩說。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楊璟也很是佩服和感激趙宗昌,若不是深諳官場規矩的趙宗昌,楊璟還被矇在鼓裡,又怎麼可能得到如此有價值的提醒。
送走了禮部官員之後,楊璟又與趙宗昌閒談了一會兒,趙宗昌才主動開口問道。
“楊大人,不知早幾日與大人商量的事情,楊大人考慮得如何了?”
聽得趙宗昌的問話,楊璟也暗笑,因爲陸長安等暗察子已經把趙宗昌調查了個一清二楚。
這位趙宗昌通判確實有些不好明說的出身背景,而在矩州城破之時,他也確實沒有投降韋鎮仙,只是安撫百姓,保護矩州百姓的人身和財產安全,更向韋鎮仙提出要求,蠻兵不得騷擾百姓的禁令,就是他與韋鎮仙商談之後的結果。
但楊璟也不想主動聯繫這位通判,畢竟主動權要掌握在自己手裡,如今趙宗昌幫了自己一把,又主動開口問起這事兒,楊璟心裡早已有了主意。
可趙宗昌見得楊璟不開口,眉頭一皺,又朝楊璟道:“楊大人,我知道你跟牟子才牟大人正在江陵府推廣新作物,只要你答應替我說服夜郎人,完成遷移安置的事情,趙某可答應你,明年開春,會在矩州開放試點,幫你試種和推廣紅薯,楊大人總該放心了吧?”
楊璟聞言,不由心頭大喜,不過面上卻仍舊冷靜如斯,朝趙宗昌道:“趙大人果然高瞻遠矚,這件事我可以答應你,會親自往仙雲山跑一趟,成與不成另說,大人說過推廣紅薯的事情,卻需言而有信纔是...”
趙宗昌見得楊璟如此滑頭,也是哭笑不得,不過似乎他已經做過調研和考察,知道紅薯這種作物的各種優點,當即點頭道:“夜郎人對楊大人唯命是從,楊大人可是夜郎人的聖師,有楊大人出馬,這事兒自然是要成了的,本官絕不會食言...”
楊璟也點了點頭,想了想之後,又朝趙宗昌道:“這些夜郎人與世隔絕太久,怕是不通禮教,更不諳世事,生性野蠻,又兇狠好鬥,怕是不容易管理,趙大人真想安置他們,不如放權,讓他們自己的首領管理他們,如此方能穩定地方,保證矩州平和,否則怕他們與本土居民有所衝突,到時候可就好心辦壞事了...”
趙宗昌似乎早有深思熟慮,當即朝楊璟笑道:“楊大人放心便是。”
兩人正說着話,趙宗昌的一名長隨突然闖進來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楊璟眉頭一皺,但聽得那長隨低聲道:“驛館遭賊了,王太監受了點傷,趙京尹趙大人的護軍已經將驛館的人全都抓了起來,裡頭還有咱們不少人!”
趙宗昌也臉色大變,可那長隨繼續開口道:“還有...聖旨被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