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畢竟大傷初愈,今番也是勉強出來透透氣,從楊知縣那處回來之後才發現左腿的傷口又滲出血跡,只好乖乖地臥牀休息。
這纔剛躺下,捕頭王鬥又追到了這廂來,在門外求見,風若塵正要將他擋回去,楊璟沒想太多便開口道:“王捕頭是個知分寸的老人了,怕是有甚麼要緊事,讓他進來吧。”
風若塵撇了撇嘴,便放了王鬥進來,楊璟靠在牀頭,朝王鬥笑了笑道:“捕頭辛苦了,今番前來所爲何事啊?”
楊璟指了指桌上的茶壺和茶碗,示意王鬥自己動手,後者卻有些拘謹,畢竟今時不同往日,誰也不知道經過這樁事情後,楊璟會提升到什麼樣的官職,自然不敢造次。
楊璟見得王鬥如此,故意板起臉道:“王捕頭這可就見外了,再這樣楊某可要送客了!”
王鬥見得楊璟仍舊如往常那般平易近人,也是心中一暖,便倒了一碗涼茶,咕嚕嚕喝了大半碗,抹了一把嘴才稟報道。
“楊大人還在養傷,本不該叨擾,不過那小六兒說有要緊事,一定要當面跟楊大人密報...”
“小六兒?”
“對的,屬下照着楊大人的吩咐,安排他住了單號,給他送了些乾淨衣服和吃食,又延請老郎中給他看傷,那小子當場就哭了,偷偷說對大人無以爲報,要把一些關於蘇秀績的情況告知大人...”
“蘇秀績!”
楊璟正愁着該如何把失蹤的蘇秀績給挖出來,沒想到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小六兒竟然知曉蘇秀績的線索!
“走,那便去看一看!”
風若塵見得楊璟要起來,頓時峨眉緊蹙,不過見得楊璟精神不錯,也就沒有阻攔。
王鬥見得楊璟如此敬業,心裡也佩服不已,再想想楊璟這些日子以來馬不停蹄夜以繼日地查案子,不由感嘆這世上果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沒有平白無故掉餡餅的好事,勤勉奮進纔是正道!
楊璟跟着王鬥離開房間,正要走出宅院,卻聽得隔壁偏房的門吱呀便打開了,鹿白魚疲態未消,長髮凌亂,眼中飽含氣憤又有些幽怨。
楊璟知道她在責備自己不知愛惜身體,明明被她瞪着,心裡卻有些溫暖,朝鹿白魚笑着點了點頭,而後跟着王鬥來到了牢房。
在上次的暴亂之中,大部分的囚犯都不敢趁機逃走,逃出去的那些囚犯除了少數還在緝捕,其他的非死即傷,牢房也加強了守備力量,見得楊璟帶傷巡查,獄卒們紛紛起身給楊璟行禮,眼中充滿了敬畏。
楊璟朝獄卒們點頭微笑以示鼓勵,這纔來到了小六兒的單號,此時他已經換上乾爽的衣服,臉上也有了些血色,不過頭臉上仍舊有着大大小小的傷痕。
楊璟還未出聲,小六兒已經滾出熱淚來,但他卻只是低着頭,偷偷抹了一把臉,勉強擠出笑容來:“楊大人...”
經歷了這麼多事,這個彭府小廝彷彿一夜間長大了一般,變得堅強,不再哭哭啼啼,也不再交淺言深地與人說道自己悲慘的遭遇和坎坷的命運。
楊璟對他本來只是同情,如今卻多了一份感慨和佩服,感慨於人生之多艱,生活總會教人迅速成長,也佩服於小六兒沒有被困難所打倒。
“六兒,放寬心在這裡住着,等案子落定了,就沒事了,若無處可去,便到楊大哥這裡謀份差事...”
楊璟知道,似小六兒這等狀況,最怕的就是孤苦無依,彭府是回不去了,雖然他強裝堅強,但畢竟是個受過巨大傷害的孩子,會迷茫會害怕,所以要給他一條安全的前路。
果不其然,小六兒見得楊璟都替他打算好了今後的日子,眼淚再度無聲地滾落,但眼中的驚怕卻已然消散,將那夜在福臨客棧的所見所聞都告知了楊璟,並把蘇秀績的腰帶和令牌以及閻立春那條香帕的藏匿地點一併告訴了王鬥。
楊璟並沒有太過意外,畢竟閻立春已經狗急跳牆,既然能夠爲了殺死杜可豐而圍攻縣衙,那麼殺掉蘇秀績滅口,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王鬥卻沒想到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六兒,竟然掌握瞭如此有價值的情報,當即按照楊璟的吩咐,派人去將相關證物都挖掘出來,交給宋慈並將詳情一併傳遞過去。
楊璟又寬慰了小六兒一番,這才離開了牢房,剛走出門口,便見得楊知縣趕了過來,一直抱怨楊璟不知道將養身體,將楊璟“趕”回了住處。
楊璟再次回到住處,卻如何都睡不着了。
他本以爲案子到處總算告一段落,自有宋慈來收拾爛攤子,畢竟閻立春是皇親國戚,地方上的作用已經很小,需要上報大理寺和刑部才能定奪,雖然辛苦,但也只有宋慈才能夠去操作,而這也會給宋慈帶來起復的資本。
但今日一連串的事情,卻讓楊璟有些放心不下,心裡又涌起了工作的激情,此時躺在牀上,腦子裡卻全都是案情。
輾轉反側一直到了遲暮,宋慈帶着宋風雅和徐鳳武過來探望,許是也被小六兒提供的證詞和證物給好生震懾了一把。
蘇秀績作爲閻立春的心腹,是個極其關鍵的人物,活着的價值自然要比死了更大,好在他死在閻立春的手裡,多少能夠間接證明一些東西。
楊璟本來就睡不着,心裡又涌起了工作的激情,見得宋慈前來,便與宋慈談論起案子的進展。
楊璟昏迷的這幾天,朝堂上也是風雷涌動,清流言官和骨鯁忠臣藉此上綱上線,不斷將案子往閻貴妃身上牽扯,而閻貴妃在朝中的勢力也不斷髮起反撲,認爲這是宋慈眷戀權勢,故而小題大做,藉機重歸廟堂核心。
宋慈也不想將楊璟牽入朝堂上的高層博弈,否則似楊璟這樣的螻蟻小官,根本就不夠人家塞牙縫,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
宋慈不說,楊璟自然不會問,兩人的重點都放在了案子上。
“閻立春可曾招供?”楊璟不由問道,畢竟閻立春纔是最關鍵的主角。
宋慈聞言,不由輕嘆:“身爲江陵通判,杜可豐的證詞分量很足,但閻立春畢竟是御封的淑儀夫人,她一天不鬆口,大理寺和刑部就不敢下斷論,提刑司正在極力蒐集證據,只要有足夠的證據,即便她不開口,也由不得她頑抗,可問題是...提刑司精英全出,卻收效甚微...”
楊璟聽到此處,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已經確定了閻立春就是連環兇殺案的殺手,雖然指紋比對的結果不足以說服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但蘇秀績帶走的那些箱子,以及杜可豐小妾交給楊璟的那口箱子,應該足以佐證了。
不過楊璟並沒有將這些想法告訴宋慈,因爲他知道在查案方面,宋慈絕對是宗師級別的人物,他楊璟能夠想到的,宋慈自然能夠想到,如果這樣都沒有效果,那隻能說明證據還不夠分量!
“那舞弊案呢?能不能在舞弊案上做文章?如果彭連成開口招供,能不能把閻立春給拉下水?”
眼下證據方面該搜查的都搜查得差不多了,提刑司的精英絕對要比巴陵和江陵府的人都要高效,他們挖地三尺都無法找到證據,楊璟也沒有太好的法子,那麼就只能往人證和證詞方面增強火力了。
聽得楊璟提起舞弊案,宋慈猶豫了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你可知道這大宋可是誰的天下?”
楊璟聽到這個問題不由驚愕,在這樣的封建社會背景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當然是當今官家的,宋慈身爲人臣,竟然敢問這樣的問題,即便是對楊璟的信任,也讓楊璟不由得對這個老人更加的高看。
見得楊璟不敢回答,宋慈只是冷哼一聲,嗤笑道:“你也覺得這大宋是官家的大宋吧?老夫卻覺得,這天下已經變成了文官和姦佞的天下!”
“自打太宗朝開始,大宋便尊崇文教,崇文抑武,歷經真宗仁宗神宗,文官的地位早已無人能及,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當今官家,也要權衡一下文官們的輕重,無法像歷朝歷代的帝皇那般乾綱獨斷...”
楊璟也不知宋慈爲何沒頭沒腦提起這茬,自然不敢插話打斷他,宋慈頓了頓,繼續說道。
“文官們的地位和權勢已經到達了頂點,誰都想金榜題名,誰都想一步登天,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爲此不惜十年甚至數十年寒窗,讀書人早已初心不在,讀書不過爲了謀權謀利,爲了光宗耀祖,哪裡還有半分讀書人的風流...”
“這種一步登天的誘惑太大,自然就擋不住有些人生出歪心邪念,科舉舞弊也一直是朝廷頭疼不已的一個大問題,只是文官們要臉皮,一直藏着掖着罷了。”
“文人們其實不怕舞弊,他們怕的是敗露的舞弊,他們並不痛恨舞弊這件事本身,痛恨的是那些連舞弊都被抓到的廢物,痛恨的是這些廢物讓他們蒙羞,敗壞了這些清高文人的口碑,如果有萬無一失的舞弊,這些個文人們恨不得削尖腦袋地去鑽營。”
“說這麼多,只是想告訴你,舞弊案之所以遲遲無法判決,除了閻貴妃和彭家的關係,朝堂上那些文官們也極力在遮羞,他們一面彈劾閻貴妃禍亂朝政,暗地裡卻又爲了掩蓋舞弊的家醜,而間接幫助彭家,想讓舞弊案不了了之!”
“我宋某人不敢說嫉惡如仇,但這大半輩子都過來了,眼看着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難道我真的爲了那頂官帽?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看到大宋的江山,被這羣僞君子徹底敗壞罷了...”
“所以...即便彭連城開口,想要通過舞弊案來推倒閻立春,給閻貴妃敲山震虎,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
楊璟也沒想到這裡頭會有這麼多的黑幕,證據搜查陷入了瓶頸,又無法增強人證和供詞的火力,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