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段小三的述說,大師緩緩閉眼,再一次發出了“唔”的聲音。
段小三不明白大師這“唔”的一聲,到底是什麼意思。摩方卻在一旁搔首弄姿,對段小三頻頻示意。
段小三迷茫了一會,看到摩方拼命往後指,這纔有所反應。這不是明擺着讓自己離開嘛。
“呃……”段小三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就要離開嗎?他還剛剛跟大師說完故事呢。
離開就離開吧,打擾了大師苦修也不好。段小三心裡暗思,擡腳轉身就要準備離開。
可摩方卻似乎有些不樂意了,對着段小三拼命瞪眼吹鬍子,又見段小三沒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急得上竄下跳,恨不得一把拉住段小三。
“摩方?”大師突然出聲說道。
摩方像是觸電一般,拉着段小三的手突然縮回。
“你是不是想跟他走?”大師又說道。
“什麼?”段小三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
大師臉色平靜如水,反倒是摩方一臉紅躁,像個小孩子一般,雙手絞在一起,默不作聲,卻又拼命點頭。
難道摩方還真想跟着自己走?段小三大爲驚訝。
“摩方,你心性未開,還不適合外面的環境,還是跟爲師在這裡吧。”大師沉聲靜氣,但語氣中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
段小三也暗自鬆了一口氣。此次到曲女城,任務艱難,生死未知,又怎可能身邊帶一個像孩童一般心智的成年人呢?
摩方聽完大師的話,神情頓時萎靡,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一下軟了下來。他眼巴巴地看着段小三,希望段小三能幫着說兩句好話。
段小三知道摩方意思,假裝沒看見。
大師又說道:“施主別介意,我這徒弟自小生活在這榆林之中,心智愚鈍,多有得罪之處,還請施主見諒。”
段小三雙手一合,表示就此別過。
他正待轉身離開,卻一眼看見室利朝這邊走來。
“你在這裡幹嗎?”室利滿臉寒霜,瞪着段小三斥道。原來,她見段小三一人進到樹林,半天沒回來,以爲他出了什麼事情,於是循聲尋找。
還沒等段小三回答,室利似乎又發現了他身後的摩方,“修行者?”她本就是天竺人,自然一眼就認出了摩方的身份。
緊接着她又發現了大榆樹樹洞裡的大師,“這是?”她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段小三。
段小三連忙簡短解釋他們相遇之事,隨後又向大師說明了室利的大概情況,解釋完之後,他拉着室利,就忙着跟大師道別。再不走,大師反悔,摩方粘上,那就麻煩了。
哪知,大師雙眼一睜,忽地用天竺語問道:“你父親真是拉賈?曷利沙又是你什麼人?”
室利身體一振,臉露驚慌之色,也用天竺語答道:“你是?”
大師沒有回答,而是緩緩閉眼,低聲唸誦了一句經文。
現場陷入一陣沉寂。
大師唸誦完經文,又緩緩睜眼,吩咐道:“摩方,你把爲師的包袱拿過來。”
摩方領會,走到大榆樹邊上,從另一個略小的樹洞裡,掏出了一個破舊不堪、佈滿灰塵的布包。
大師依然坐在樹洞中,對室利說道:“打開布包吧。”
室利聞言,疑惑地打開布包。布包裡,除了一件藍灰色的舊衣服和一根乳黃色的象牙飾品之外,什麼也沒有。
在天竺國,象牙雖然也算是貴重物品,但遠沒有到珍稀這種程度。
段小三不以爲然。而室利看到這根象牙時,臉上卻露出無比震驚的神情。
再一細看,那根象牙質地溫潤,呈現出一層淡淡的乳白色,頂端有一個精美的雕刻——一個火紅的太陽。
這是什麼?段小三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細一回想,呃,這不就是跟室利腳鏈上的那個火紅太陽的造型是一模一樣的嗎?只不過大小比例不一而已。
他剛想跟室利說明這一重大發現,卻發現室利雙眼忽地紅了,眼含晶瑩淚珠,雙脣在微微顫抖。
這又是什麼情況?段小三還沒往下細想,在一旁的室利已是“撲嗵”一聲,跪倒在地,嘴裡大喊一聲:“咖咖……”
段小三對天竺語本就沒怎麼熟悉,能聽懂的天竺語基本是連猜帶蒙,乍一聽到“咖咖”這個陌生的語彙,一時愣了,沒能明白。但他不管有沒有明白這個詞彙的意思,從室利的舉動,無疑證明室利跟大師關係非同一般。
大師似乎也是渾身一震,原本平靜如水的臉上也起了一絲絲波瀾。
室利泣不成聲。
段小三再次細看大師,發現他眉眼之間,竟與室利有些相像。難不成他們是父女?但一細想又不對,室利早就說過她的父親遇害,怎麼可能半路又多一個父親呢?況且,天竺語的父親發音好像也不是“咖咖”。段小三不明就裡,胡亂猜着。
大師忽地長嘆一口氣,從樹洞裡緩緩起身。他身上的藤蘿綠草紛紛扯斷。
他先是走到室利身邊,將室利扶起,然後又替室利擦去淚水,轉而捧起那根象牙,仔細端詳,輕輕撫摸,像是對親人一般。
趁着大師出神之際,段小三拉過室利,小聲問道:“你們是老相識?”
室利淚痕未乾,聽到段小三說了“老相識”,還以爲他說的是“老相好”。她漢語水平本就有限,分不清“老相識”和“老相好”有什麼區別,見他這般無禮,狠狠地瞪了一眼,斥道:“什麼老相識,你嘴巴放乾淨些。”
“呃……”段小三也不知錯在哪裡,一時愣了。
倒是大師聽到了倆人的對話,用漢語說道:“不是老相好,也不是老相識,我是他的伯伯。”
“什麼?伯伯?”段小三這纔想起來,天竺語中“咖咖”就是“叔伯”的意思。他的臉一紅,頗覺尷尬,但更感到奇怪,問道:“你有了一個叔叔阿克謝,怎麼平白無故又冒出了一個伯伯?”
室利也知道自己聽岔了話,再加上與親人久別重逢,心情大好,對段小三笑道:“你懂什麼呀,難道就不允許我有叔又有伯嗎?”
“好像也是。”段小三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好意思。
室利說道:“我伯伯本名沙爾曼,我父親一直跟着伯伯,感情堅如鐵深似海。後來,伯伯無意之中得到高人的點化,於是一心一意修道行苦,從此音訊全無,不知所蹤,卻沒想到這裡遇見,真是毗溼奴神有眼。”她雙手合掌,遙望上天,深深鞠了一躬。
原來如此。難怪沙爾曼大師和室利眉眼有些相像,原來是伯侄。段小三恍然大悟,可又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們一家不是天竺人嗎?怎麼都會漢語?”
室利笑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我家是商人,與大唐貿易最是頻繁,所以會漢語也絲毫不奇怪呀。”
“可是他怎麼也會漢語?”段小三指了指摩方,略有些驚訝。
沙爾曼大師說道:“大唐的語言博大精深,這裡又偏又僻,所以閒來無事,便教給他一些。”
“那倒也是。”段小三不無得意地笑了笑。他本就覺得漢語的確比天竺語要好用得多。雖然漢語也是五花八門,各地方言多如牛毛。“不過,大師你卻沒時間好好教導室利,她的漢語水平可比摩方差得遠啦。”
室利白了段小三一眼,擺出一副“要你管”的神情。
段小三“嘿嘿”笑了兩聲,有些尷尬,看到沙爾曼大師手裡那根看似不起眼的象牙,忙轉移話題,問道:“這是……”
“哦,這是袍澤玉珠。”沙爾曼大師輕輕撫摸着象牙,憶道,“想當年,我是跟室利父親在一起征戰時……”
“對,這是我伯伯跟我父親在一起征戰商海時,彼此留下的紀念。”室利迫不及待地接過話頭,向段小三解釋道,“當時他們從一頭死去的戰象上得到了兩根象牙,於是決定雕刻上象徵幸運的太陽神,我父親一件,叔叔一件,寓意兄弟感情親密無間。”
沙爾曼大師並沒有反駁室利。他早就從剛纔室利自稱是拉賈女兒的話中,意識到了室利和段小三之間的問題。他將目光落到了袍澤玉珠上,臉上露出了悲傷欲絕的神情。
“哦,袍澤玉珠,果然是一個好名字。”段小三也不由得有些感慨。他想起特使團的那些好兄弟,曾經一起奮戰過的好兄弟,尤其是待他如親人的蔣師仁,更是心中如同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如果沒有袍澤玉珠,我也不可能認出他是我伯伯。”室利挽着沙爾曼大師的手臂,輕笑道。
沙爾曼大師也朝室利笑了笑。不過,看得出來,他的笑容有些勉強,有些滄桑。他將袍澤玉珠遞給了室利,說道:“孩子,袍澤玉珠象徵着我跟你父親深厚的感情,而我早已是出家的修行者,況且你父親也已不在,再放在我身上,恐誤了修行大事,所以……”
“咖咖,你的意思是……”室利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沙爾曼大師。她剛纔還以爲沙爾曼大師要爲她的父親報仇雪恨,但沒想到沙爾曼大師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沙爾曼大師凝視着室利,深嘆了一口氣,說道:“人死如燈滅,燈滅能入梵,梵我二合一。你父親所追求的大我大道,最終還是沒能擺脫世俗的糾纏。我一生追求瑜珈修行,實現靈魂解脫。但我今天破例與你相認,已破了清規戒律,如不能脫離肉身,恐難再上新境界。”
脫離肉身,不就是要死了嗎?段小三總算聽懂了沙爾曼大師,大驚失色。可他不懂修行者清規,不敢隨便出言阻止。
室利更是不停嗚咽,泣不成聲。
沙爾曼大師繼續說道:“事已至此,我只有一件事請求於你。”
“咖咖……”
沙爾曼大師緩緩轉身,對身後的摩方說道:“摩方,你過來。”
摩方不是愚笨,也不是傻子,只是生性貪玩而已。他也明白了沙爾曼大師的話,眼含熱淚,拉着沙爾曼大師的衣襟,不肯從身後走出來。
沙爾曼大師一臉慈穆,緩緩對室利說道:“摩方是我一生唯一的徒弟,我這一走,他一個人在這榆樹林恐難以生活。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顧他。”
室利深知修行者的決心和毅力,再勸也無益。但她又難捨親情,這纔剛見面,又要天人相隔,一時悲痛欲絕,情難自禁,一頭撲在沙爾曼大師懷中,像小孩一般,大聲哭泣。
沙爾曼大師擡手,輕輕地撫摸着室利,又安慰室利一番。沙爾曼大師又向段小三招手示意,讓他過去。
段小三不知其意,但大師召喚,他不得不過去。
沙爾曼大師從袖中抽出一卷發黃的書卷,遞給段小三,柔聲說道:“你我今天相遇,也算是有緣。我這本書卷贈與你,也希望你能好好保護室利。”
“保護室利?”段小三有些意外。他和室利之間,似乎只有利益關係。況且,他看到沙爾曼大師手上拿着的書卷上,寫着的都是一些如蝌蚪一樣的天竺文字,就算送給他,又有什麼用呢?他連忙擺手,拒道:“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當,還請大師收了回去。”
沙爾曼大師並不爲所動,兩道精光直射段小三。
段小三立即感受到沙爾曼大師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收下吧。”沙爾曼大師說道:“如果你用不着,等你以後回了大唐,也可以轉交玄奘大師。”
原來只是要送玄奘大師的。至此,段小三也只得收下書卷。
沙爾曼大師臉上露出難得的微笑,又高呼了一聲經文,走向大榆樹,在樹洞裡重新坐下,雙手合掌,緩緩閉上眼睛。
“咖咖……”
“師父……”
室利和摩方倆人悲情長呼一聲,跪倒在地。
沙爾曼大師彷彿雕塑一般,紋絲不動。忽然間,大師的頭一低,已是溘然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