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東渡鵲南枝,鎏馬不繞亂舞城。
不知誰最開始唸的這句話,用來形容亂舞城的地位再合適不過;每臨寒冬,人們總會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亂舞城內,安心等候暖陽被歸的那一天。
北國冬季總是那麼凜冽,遇見數年乃至更久才得一見的苦冬時,連最最抗寒、且具有極強適應力,依靠少量凍死餓死的野獸屍體便可熬過數月的寒鴉都不得不遷徙;這些平時令人厭煩的小東西極具靈性,總能第一時間感受到天地之威,成羣結隊朝人類聚居的所在靠近,覓些殘羹冷炙以求存。
它們知道,人類是最擅長籌謀未來的生物,總是早早囤積足夠資源;與之相比,那些強大的野獸乃至妖獸短視得多,除了本能地讓自己儘量吃得肥一些,幾乎沒什麼辦法準備。
需要提到的是,修真世界不存在冬眠,妖獸會沉眠是因爲修煉,而不是爲了苦熬隆冬。對大多數獸類來說,冬天反倒是最好的獵食季節,它們有足夠強壯的身體和最最敏銳的靈覺,可輕鬆掘破最最強固最最深邃的洞府。這樣的世界裡進入冬眠,根本就是找死。
進化之道在哪個世界都存在,不能眠就不眠,依舊弱肉強食,依舊適者生存;待來年春風吹開大地冰層的時候,活下來的妖獸皆爲強者,更利於種族繁衍傳承。
這便是選擇,也是規則,自然天生的規則。
妖獸、尤其是強大的妖獸可以如此,人不行;當隆冬過於難熬,那些對人類本持敬畏之心的妖獸會變得極爲瘋狂,如沒有足夠實力守衛家園。應及早搬遷爲妙。還有那些如寒鴉這種實力偏弱、大部分時間依賴撿漏才得以存活的妖獸也如此;它們需要對天時及早做出預判,從而做出選擇。
野居有自由,靠近人類有食物,自由與活着,寒鴉選擇後者。
久而久之。寒鴉成了人們預卜天機的工具,商隊、旅人、獵者根據寒鴉遷徙判斷嚴冬的酷烈程度,進而決定行止。正因爲如此,人們對這種低階妖禽的態度相當和緩,它們吃的不多,身體也不值錢。最重要的是,每當大雪封山道路難通、或是一些天險危機的時候,寒鴉居然會提出警告,甚至幫助人類前行。
人與獸的關係多爲殺戮與利用,有時也很和諧。
今年是個苦寒年,從寒鴉遷徙的程度看。百年難遇。大雪紛飛,從極高天空往下看,到處都是一條條蜿蜒如蛇的遷徙隊伍,在陣陣鴉鳴聲中朝往同一個方向。
亂舞城。
城西千里,莽原皚皚,車痕宛轉,一支三百餘人的隊伍在雪地上艱難跋涉。鎏馬鼻孔噴吐着白氣,強壯的漢子們不時吆喝兩聲,聽在耳中竟似被凍結的冰塊,寒颼颼令人打顫。隊伍前後各有一羣寒鴉盤旋,聒噪的鳴叫依舊那麼聒噪,越來越齊整。
它們餓了。
“差不多了,找個合適地方紮營。”
正中那輛格外寬大的車駕上,一道頗爲威嚴的聲音發出指令,車隊隨即忙碌起來,一條條彪悍的身影從各個馬車中鑽出來。吆喝連連,指揮着隨從馬伕將車馬盤成圈,清理地上積雪,準備迎接黑夜的到來。
對遷徙的隊伍來說,黑夜比白天危險得多。不單要防範飢餓的妖獸,還要防範同類殺掠。每臨遷徙,雪盜總會變得活躍,有些雪盜並不是什麼職業盜匪,而是一些荒原部落之人假扮,純粹是爲了發筆橫財,以便能在接下來的冬季裡活下去,活得好一些。
亂舞城,取意羣魔亂舞,可想而知那是個什麼地方。對這些遷徙的人來說,亂舞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除非有能力在野外熬過有可能長達半年的隆冬,非去不可。
鎏馬的名字便因此而來,鎏金的馬都不能繞,何況人。
紮營的地方不難選,無非是那幾樣條件,高處、乾燥、便於防護,最好是雙層坡,有利於避風。百十名漢子動作熟練,很快在一處斜坡上圈出一塊地方,清雪扎樁,支起帳篷,外圍還挖出一圈矮溝,箭木斜指,儼然一座小型軍陣。
像軍陣不奇怪,這些人本就是軍人,不同的是他們現在的身份是家僕,保護着主人與其家眷而來。
有三百精銳軍人作爲私兵,這位官老爺的職位不算低。
營寨很快有了模樣,幾名身材雄壯的親衛來到中央馬車前,回稟後走出一名中年男子,面目威嚴神情冷峻,其身後跟着一名美婦和一名少女,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另外幾輛馬車上也都走不出不少人,一些丫鬟女僕忙着佈置主帳,還有一輛格外精緻的馬車默無聲息,幾名親衛恭敬站在車外,正朝裡面說些什麼。
中年人望着那輛精緻馬車,問道:“仙長尚未醒來?”
旁邊親衛低聲應是,隨後請主人先行進入主帳休息,中年人搖了搖頭。
側頭看看身邊美婦,中年人說道:“蓮兒身子弱,夫人帶他們姐弟先去休息,本官在此等候仙長。”
夫人面前自稱本官,中年人持居甚嚴,唯其目光從少女少年身上掠過時,纔會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憐惜。
美婦微微皺眉,說道:“仙長入定時日不定,你身體本就有寒疾,是不是先......”
中年人阻止美婦講下去,說道:“夫人有所不知,荒原兇蠻,妖獸因苦寒野性大發,一旦遇襲,我等性命皆繫於仙長之手,不可不敬。此外濤兒已證明身懷道基,若能被仙長看中收入門下,才能在亂舞城安居。”
有修士存在的世界,官宦之家亦不能說安全,家中如有一名修士,哪怕是低階修士甚至門徒,地位也會變得截然不同。中年人的話語中透着無奈的味道,目光不禁落在少年身上,眼中露出期盼的同時,喟然一聲嘆息。
“可惜這孩子......”
被父親嚴厲的目光一望,少年頓時心慌,身體不自覺便朝姐姐的身後躲;見他如此怯弱,中年人心中怒氣頓生,開口便要訓斥。
美婦攔在前面,說道:“仙長來的突兀,這件事,是不是再考慮考慮?”
中年男子面色不悅,說道:“夫人何出此言,試想仙人是何身份,難道還會圖得我們什麼?若說突兀,本官倒覺得那個年輕人更可疑,若非蓮兒良善濤兒堅持,本官定不容他留......”
寒風微動,一名黑袍人極爲突兀地出現在場中,嘿嘿陰笑幾聲說道:“本座閉關一時忘了時辰,有勞林大人久候,慚愧,慚愧。”
黑袍人的聲音乾澀嘶啞,聽起來如鬼哭神嚎,嘴裡說着慚愧,語氣可沒有半點慚愧的意思。其面容半隱於黑袍內,目光投去彷彿被扭曲,難以看個究竟。
看到也沒有用,修道之人不能憑長相判斷年齡,也無法以此判斷修爲,這些基本道理,凡人也懂。
衆人心中微寒,幾名親衛本能地靠上一步擋在中年男子身前,隨後便意識到這樣對仙長不敬,神情訕訕,有些不自在。 шωш◆ttκΛ n◆co
中年男子尚能保持鎮定,喝退親衛拱手施禮說道:“仙長何出此言,林某一介凡夫,能得仙長照拂便已感激不盡,理當保持敬重。”
黑袍人看都不看親衛一眼,目光從美婦與姐弟身上掠過,嚇得少年打個哆嗦,朝姐姐身上貼得更緊。反倒是少女平靜自持,雖不便與黑袍人對視,身軀卻挺得筆直,伸手在弟弟皮帽上拍了拍,給予其寬慰。
黑袍人目光微閃,陰慘慘的聲音說道:“根骨還算可以,只是這膽色未免太差,實難從道。”
人家說的是事實,中年人苦笑說道:“林某也知道小兒不堪,只望仙長能加以調教......林某願傾我所有,以報仙長恩德。”
黑袍人傲然說道:“凡家之物,於我有何用處。此事稍後再說,本座的寢居之所可曾備好?”
不消中年人回話,那幾名親衛連忙施禮,隨即引領着黑袍人走向一處獨立的寢帳,連頭也不回。這邊中年男子長嘆一聲,不得已只能帶着妻子走向主帳,一面心裡想該用什麼法子才能打動仙長,有些悶悶不樂。
行走間,少年見黑袍人離去,心神鬆弛後活潑的性子便發作起來,轉手拉着孃親衣袖,小聲說道:“娘,我想小解......”
少女聞其言知其意,沉着臉說道:“是想去看那個人吧?”
少年並不怕她,嘻嘻笑着說道:“姐姐和我一起去?”
美婦忙瞪他一眼,喝道:“胡說,你姐姐是女兒家,怎麼能陪着你瘋。”
少年纔不管這些,偷窺着前面父親的背影,不停央求。美婦心軟耐不過,伸手將少年有些歪的皮帽整了整,又招手喚過一名親衛,說道:“小心陪着少爺,莫讓他嚇着。”
少年頓時歡呼,生怕被父親聽到連忙掩住嘴,拔腿便跑;身後響起美婦的叮囑,親衛的呼喚,還有少女的一聲輕嘆,似在感慨着什麼。
身後怎麼樣,少年早已顧不上,一溜小跑來到營陣的角落,一輛最最破舊不堪的馬車旁,突然放慢速度,輕手輕腳如一個小賊。
“來了。”清朗的聲音從車內傳出,明明聽上去很年輕,卻給人一股滄桑的味道。
“是不是又被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