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滄浪還是這裡,不管正面還是反面,叮噹從來不柔弱,更不是花瓶。
築基時,她敢獨闖陰陽峽,身陷臥龍莊,聯手殺四目,那樣不是果敢堅決,能男兒之所不能。在這裡,叮噹一人獨居野外,生存艱難不提,那份寂寞蝕人心神,豈是常人所能堅持。
生死關頭,血恨危機,三生女的潛力徹底激發,做出常人、包括她自己以往做夢都做不到的事。
攀爬,奔跑,狼皮襖子破到不能再破,叮噹腳步不停;值得一提的是,那顆光球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一路都沒有遇到野獸。
遇肯定遇到了,遇到的都逃了;此刻山中,野獸眼裡的叮噹比猛虎更可怕,避之不及。到後來,隨着光球跳躍的頻率越來越急,叮噹聽到四周到處是驚恐的嘶鳴,還有野獸奔逃引發的騷亂。又過了一會兒,她發現身後躁動比身前更激烈,以極快的速度靠近。
初始覺得運氣,後來慢慢弄清真相,叮噹心裡憤怒更旺,默默對自己強調。
“這是胖胖的功勞。”
帶着這種念頭,拖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天將明時,叮噹來到一面峭壁前,奮力撕開一片從上掛到下的藤蔓,看到那個曾經被大牛發現、並被反覆警告不要靠近的洞。
“就是它......灰哥!”
來不及喘口氣,叮噹大叫着衝過去,衝兩步摔倒額頭觸地,鮮血橫流。
“歐......”
一點都沒有印象中的雄霸氣質,灰哥聲音嘶啞,目光黯淡,軟綿無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發現叮噹跑進來,灰哥很快認出她,掙扎起身靠過來,用嘴叼住一隻胳膊,把她從地上拽起來。
來不及擦去頭上的血,叮噹急忙問道:“灰哥。你怎麼......”
本意想問它爲何出現在這裡,話到一半叮噹住了口,絕望目光落在灰哥的肚子上,心沉到谷底。
五彩之光,大若輪盤,紛紛灑灑如絲線透出體外;與胖胖相比,灰哥吞掉五彩的亮大、時間更久,完全脫了相。
“難道說寨子已經......”
心神絕望思緒不止,叮噹拼命叫自己不要去想。可又總也忍不住。腦海中不知不覺浮現出畫面,一寨山民奮力廝殺,將那個詭異的人殺死一次又一次,可又總是殺不死,反而陸續遭其毒手。再後來,灰哥瘋狂之下開始吃人,使用用自己的胃將其殺滅,結果......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大牛。黑子,還有根叔他們......”
一個熟知的面孔跳到眼前。叮噹用最後的力氣喊出來。
“阿玉姐怎樣了?”
“歐昂!”
不知怎地,灰哥的嘶鳴聲陡然亢烈,黯淡雙眼重新煥發神光,正當叮噹以爲......身後傳來輕笑。
“聽到阿玉姐這個名字,我覺得她和那些螻蟻不同,而是和我有緣的人。就像你們這樣。”
更少肉身,更多光,長髮青年腳步徐徐,以惡鬼模樣走出神仙風采,對自己、和自己的運氣滿意極了。
“正好。你也在。”
手指灰哥,長髮青年柔情脈脈,獨眼中神情愈發憐惜。
“好個畜生,竟然撐了這麼久,我決定......”
“歐昂!”
“灰哥,跳水!”
咆哮打斷了青年的話,咆哮驚動了不該驚動的東西,與此同時叮噹一聲大喊,朝洞內深處、準確講是洞內深處上方石壁上的那些詭異突出的東西砸出一塊石頭。
石頭飛出去的同時,大灰已經叼起叮噹,奮力衝出洞穴跑到旁邊的另一塊濃密藤蔓,一頭扎進去。
一人、一驢、一蛤蟆,躲貓貓,長髮青年錯愕,張着嘴,半響不明白怎麼回事。
“這是做什麼......呀!”
何須半響思索,片刻間劇變已至眼前,洞內嗡鳴聲大做,如一隻、又好像無數頭怪獸共同喧囂;下一刻,耳邊轟的一聲響,一羣烏中帶亮的雲彩撲出洞口,稍一停頓,徑直撲向那個最明顯的目標,看得到的活物,發光的青年。
飛蟻,性情狂暴,兇狠無懼,絲毫不像別的野獸那樣懼怕,數量多達數十萬!
唰!蔓中人驢一起冒頭,彼此對望,會心一笑。可惜灰哥氣息衰弱,叮噹累的都快死了,人驢笑起來都是那麼難看,那麼悽慘。
寨子裡的人知道這羣飛蟻存在,深深瞭解它們有多可怕;說弱點的話,它們一旦盯上目標,在沒將其殺死前不會轉向別處。也就是說,從第一隻飛蟻撲向長髮青年的時候,蟻羣與他之間就只有一方能活,絕無第二種可能。
戰鬥一起無可終止,計劃成功之後,叮噹全身再無一絲氣力,靠在灰哥的脖子上說道:“出去吧灰哥。不走了。”
表明態度、省了灰哥誤會意思,叮噹要留在這裡看到結局;灰哥聽後輕輕點頭,扯着已脫力的叮噹艱難爬出,之後便只能呼呼喘着關注戰場,眼睛一眨不眨。
數十萬飛蟻圍住一團會發光的人,兇猛撲擊連綿不止,共享饕餮盛宴。
“吼!”
身陷蟻羣,長髮青年首次流露出羞怒神情,沉沉低吼。跑是跑不掉的,藏也藏不住,長髮青年拳打腳踢,並且吐出五色氣團。
實力相比,青年比那時強,單隻飛蟻遠弱於狼,巨狼能承受氣團多次攻擊不死,飛蟻卻嘩啦啦掉落滿地,身體很快化爲灰燼。然而飛蟻數量多達數十萬,相加抵得上百頭,此外更重要的一點,飛蟻死傷不影響戰力,兇猛依舊。
長髮青年壓力很大,他或許不怕是。但他現在捨不得那具肉身。此前灰哥、蛤蟆吞食其血肉,自己倒黴、同時也擊中青年軟肋,讓他很是苦惱;如今數十萬飛蟻一起啃食,哪怕全部倒黴死光,青年依舊得不償失。
最重要的一點在於,灰哥蛤蟆血脈不俗。長髮青年以肉身換力量的做法不虧;這些飛蟻都是普通貨色,胃口大、吃相兇,血、肉、骨、乃至毛髮一律啃光,給他帶來的力量微乎其乎,虧到姥姥家。
“該死的丫頭,該死的蟻!”
曾令天道無奈的存在,如今靠尋死積累力量,連一羣妖蟲都算不上的螞蟻都對付不了;心中懊惱、可是沒有辦法,長髮青年手、足、口並用。全力與蟻羣周旋。
這是他首次不求死,爲活着而戰。
數十萬飛蟻鬥一人,蟻兇狠,人強大,竟然鬥了個旗鼓相當。
戰場上,長髮青年左衝右突,帶動蟻羣橫衝直撞,嗡鳴之聲不斷;飛蟻屍體成片灑落。鋪了一地,其中部分化爲灰燼。更多體內發出彩光,慢慢變成一團五色光球。很快,百十丈地面光華閃耀,對應長髮青年身上的血肉快被啃光,蟻羣數量越來越少。
戰鬥兇狠慘烈,圍觀者無所事事。看了一會兒,叮噹與灰哥彼此對視,均從對方眼裡看到絕望。
還是不行。
蟻羣縱橫無敵,便是一頭大象也能啃成骨架、甚至連骨架都剩不下,但它們啃不死青年。
大灰啃了青年一小半身體。蛤蟆吞下一隻眼球,如今胖胖生死不知,灰哥掙命在旦夕;單隻飛蟻太弱了,對青年血肉的抗力太差,一點皮、一絲血、一截頭髮,沾之立斃。戰鬥進行到現在,蟻羣數量消耗大半,長髮青年變成光頭和尚,半邊臉孔血肉盡失,白慘慘的骨骼外露,看上去雖然悽慘憤怒,但也那般強大。
他的身體幾乎空了,除了彩光只剩少許骨架連接,看上去就像個被敲碎的骷髏架子,即便如此,青年揮拳踢腿依舊,虎虎生風。
他打出的不是力量,而是一股氣,氣流經過如瘟疫蔓延,一死一大片。也就是飛蟻能與之對抗,換成人、或其它生靈,戰鬥如何不論,到這份上鬥志早消,軍心崩潰。
又過了片刻,叮噹心裡嘆了口氣,目光不再關注戰場,仰頭望天。
黎明前的黑暗,天空十餘顆星光閃爍,格外美麗,格外讓人留戀。
才幾天功夫,叮噹已經迷上觀星,每每看着它們、彷彿感受到一股衝力,身體裡似乎存在一個關閉記憶的閘,漸漸在那股衝力下鬆動。
“來不及了麼?”
以前不覺得“忘記”可怕,相反一個人生活孤寂無着,能忘其實是一種優勢;自打十三郎出現,情況完全變了,叮噹無時無刻不想恢復記憶,一直努力着。
“來不及了。”
回頭看一眼,確認飛蟻終將落敗,叮噹扭過頭去,在灰哥厚實的身體上靠了靠。
“灰哥,你走吧。”
神情語氣不容置疑,叮噹緩緩說道:“不要回寨子,去我那裡告訴哥哥,我們怎麼死的。”
灰哥聽懂了叮噹的話,有些疑惑。哥哥是誰,灰哥不知道也沒辦法問,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它覺得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哥哥值得信賴,於是輕輕嘶鳴迴應,四蹄用力、掙扎着站起身。
“想走?哥哥?”
長髮變成光頭,青年的好脾氣像他的頭髮一樣不見影子,變得暴躁難抑;時刻關注人驢動靜,聽到叮噹的話,與蟻羣戰鬥中的他忍不住想開口,神情憤怒而且不屑。
“丫頭放心,你不會那麼快死;等把這裡事情辦好,我帶你們去找阿玉姐,還有那個哥哥。”
戰鬥中青年把目光投向叮噹,呲牙一笑。“我親自去報訊,好不好?”
結果讓人失望。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叮噹臉上再無驚恐與絕望,掛起滿滿嘲諷。那頭驢子也變了樣,目光迷茫但其神態反轉,說不出的安寧祥和。
青年很不高興,最後一次吐出氣團,惡狠狠開口。
“到那時,看你還是不是這副表情......誰!”
迴應來自天上,嘶啦啦灼燒響聲不絕,轟隆隆雷鳴浩蕩不休,寒颼颼風暴席捲山野,盡爲託襯那個清朗、冷漠,怒恨滔天的宣告。
“那你仔細看,看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