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何人謀害!”
壓抑了這麼久,衆人早想知道答案,聽到十三的話,周圍掀起種種喧譁此起彼伏,無數憤怒呼喝連綿,良久不絕。
相比其它人,何問柳反倒沉默下來,經歷這麼多年打熬,親眼目睹無數興衰,他知道自己需要將重點放在後半句。
你想怎樣?
落在何問柳的耳裡變了一個字,蘊意天地之差。
你能怎樣?
谷溪豈是隨便會死的,而且死得這麼巧,其中牽連多少暗流,多少機謀,多少大人物;實事求是的講,這種事情,哪輪得到何問柳過問。
慢慢地,周圍喧譁不再入耳,何問柳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與線條,彷彿近百年的人生重新經歷一遍。奇妙的是,無論哪段哪般,那些畫面線條總由禁樓開始,總是伴隨着那聲勸告。
“舊創未愈,又添新傷,以你如今的狀況,登上三樓也是極限,未必能夠獲勝。”
那時的谷溪,脾性幾可用刁蠻形容,沒事都要尋人三分晦氣,哪會給人好臉色看。但在當時,親眼目睹那場登階之戰的時候,禁樓主持極其罕見地表現出憐才一面。說這句話的時候,谷溪的面容是慈祥的,表情是柔和的,目光帶着憐惜,堪稱長者之典範。
心神偶動,對谷溪而言不算什麼,事後或許都不會記得。對當時的何問柳而言,那句話、那種神情沒令其感動。只感受到屈辱。
何問柳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谷溪沒有取笑羞辱的意思。要怪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時;假如沒有十三郎,假如當時的他有心修禁,極有可能取代十三郎的位置,接過禁樓主持的衣鉢。那樣的話,以何問柳的天賦與專注程度,戰力修爲且不論,其在禁制上的造詣絕對能夠超越今天的十三郎。
一定的!
試着想一下,假如沒有十三郎。外域一切不會發生,大先生或許不會中毒身亡,谷溪會不會過得更好,還有何問柳......有沒有機會成爲道院新一代領軍人,至少之一?
真的很難說。
百年磨練,何問柳不是當初那個嶺南驕子所能比,奇妙的是。當年那句話卻始終沒有忘,每每想起,感觸良多。
外域歸來改修禁術,何問柳自己也鬧不清爲何,唯一能夠肯定的,每當他走入禁樓。總會擡頭朝空蕩蕩的三樓看一眼,靜思片刻,之後才能專注於修行、並教導其他人。
現在,谷溪死了,十三郎回來了。當着大羣學子的面問他一人: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
也許過了一瞬,或者過了一輩子。何問柳緩緩擡頭,回答道:“我會查清楚,誰是真兇。”
十三郎說道:“你查得清?”
何文麗說道:“慢慢查,總能查清。”
十三郎說道:“查清又如何,報仇?”
這句話十三郎講得平靜,但他是十三郎,谷溪的屍體在其手中,無論怎麼講,聽着都有嘲諷意味。
何問柳沉思良久,默默點頭說道:“是的,我會替谷師報仇。”
十三郎依然平靜,說道:“報仇之後呢?”
何問柳有些茫然,半響無語。
十三郎再問道:“報仇之後,你還想怎樣?”
何問柳無奈回答道:“如果還活着......當然繼續修行。”
“修禁?”
“當然。”
“爲什麼?”
“爲什麼?”
“嗯,爲什麼選擇修禁。”
十三郎連問兩次,說道:“院史上寫得明明白白,道院從無禁術大成之人,以你的天資,將來有很大機會突破天人,爲什麼會這麼選?”
何問再度沉默,片刻之後流露出苦笑,回答道:“如果別人這樣問,何某要麼不答,要麼就會告訴他,我不是尋常人可以比,哪怕是那些先賢大能。”
十三郎沒說什麼,靜靜等着下面的話。
何問柳認真想了想,終於說道:“當年那場登階比鬥,何某至今沒有忘。”
十三郎平靜說道:“換成我也一樣。”
何問柳誠懇說道:“先生乃奇人,何某自知難以追及,所以......我想上樓、鎮樓,把當年敗給先生的這一局搬回來。”
聽了這句話,十三郎沉吟說道:“還想把翅膀拿回去?”
何問柳一愣,苦笑說道:“先生取笑了。”
十三郎搖搖頭,說道:“你能做到,我就把鶴翅還給你。”
何問柳也搖頭,說道:“將來怎樣將來再說,眼下谷師身遭不測,先生有沒有......”
十三郎輕輕搖頭,說道:“報仇這種事,總歸實力強的衝在前面。有我在,暫時輪不到你們。”
這句話真的很狂,狂到讓人反感,讓人很難不厭惡;十三郎說得理所當然,臉上神情沒有炫耀,且明明白白告訴所有人:不在乎你們怎麼想,怎麼看。
周圍面面相覷,許多人第一次見到這位“師兄”,不少人第一次見到這位學生,神情有些不忿。
十三郎朝黑麪神說道:“立尊之事,這會兒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想必已有人等着與我講道理;您已盡到本責,就不用再操心了。此外,學生人微言輕,說話不足以取信大家,如沒有別的事情忙,麻煩您給這些人講講昨夜發生的事。”
“啊,這怎麼合適......”黑麪神的臉醬紫且扭曲,險些當場破口大罵。
“您不合適,誰合適?”
十三郎反問一句,不再看黑麪神的臉色,回頭四望說道:“谷師身亡。直接兇手已經授首,後面的事情自有人去做。大家散了吧。”
言落令出,兩道黑光如牆壁分隔,當面數十名學子、教習身不由己,腳步踉蹌涌向兩側。
“讓開!”
脆聲如鈴,小不點當先大步而出,兩隻小手輕輕揮動,如颶風驅趕一羣螞蟻。
“嗬!”
驚呼四起,數百道目光無不驚駭。有見識的人此刻意識到,這幾人當中的最強者或許不是黑麪神,不是那位三面崖化神的仙子,也不是十三郎,而是那個如花兒一樣嬌嫩乖巧的小女孩。
未等人們從震驚中清醒,神輝再現,夜蓮踏蓮而起。四望緩緩開口:“相比谷師,大比才是關乎紫雲生死的大事,爾等若想盡一份心意,當以此自勉。”
必須承認,女子身上具有男人永遠都比不了的特殊魅力,尤其這種場合。萬世之花的一番話,配合其容顏氣度,比起十三郎那種冷到骨子裡平靜不知好多少倍。
“走吧。”言罷來到十三郎身邊,夜蓮輕輕說道。
“嗯。”
十三郎嘴裡應着,忽又回頭朝何問柳示意。
“何兄。你也來吧。”
“我?”何問柳有些疑惑,有些迷茫。
“嗯。”
十三郎再應着。轉過身,舉步前行。
傳說中的道院雙驕,帶着一個粉雕玉琢不能形容的小女孩,三人穿過人羣,徑直出了道院,走向紫雲島的聖地:傳功崖。
傳功崖分兩面,靠島一面刻有尊者字跡,其實更像一座觀臺;順着山坡登頂四望,清河好似一條束腰玉帶,不豐不瘦,不重不凝,爲紫雲增添不少生趣。迎面絕峰高峻凌然,就像廳堂前的那面屏風,鎖住外面的春風與凜意,包納內裡的精彩與安寧。
那纔是真正的傳功崖,紫雲島的象徵,道院的聖地,院長專用修行地,紫雲真人親留筆印之所在。當年在此修行的時候,十三郎時常陪着老院長泛舟,仰望山崖,感受到的多爲渾厚威嚴;如今登上山頂以平視的目光去看傳功崖,他心裡忽然有些異樣,平生別樣感觸。
修爲高了,實力強了,交遊廣了,見識足了,眼界寬了,心氣自然也就高了;對面山崖孤零零矗立在水中,哪有半點森威王相,怎麼看都覺得孤寂冷清。
這種感覺讓人不舒服,十三郎以爲是因爲谷溪的死讓自己的心境有變化,刻意凝息後再度審視,非但孤獨觀感依舊,還額外多幾分鬼氣森森的感覺。
想想也對,傳功崖安葬不少先賢,本質就是一塊墓地;所謂神聖,所謂威嚴,不過是後人刻意包裝出來的效果,用作維持信仰罷了。
想到這一重,十三郎不禁有些自嘲,略有悔意。
“把老頭子弄到這種地方,不知會不會被罵。”
爲求證,十三郎回身向夜蓮求助,說道:“你覺得呢?”
夜蓮冷冷望着他,就像看着一個吹牛被揭破、打算尋找退路的騙子。
“是害怕了吧?”
“的確有一點。”
十三郎老實回答道:“人太多。”
人太多,何處人太多?
答案當然是傳功崖。孤傲峰巔,眉師負手朝外界眺望,衣袂飄飄宛如神仙。餘下還有五人目光對着這邊,四張面孔神情各異,但都明明白白寫着兩個字:強大!
大人物辦大事,人前吵鬧成何體統,禁樓之前那樣喧譁,大佬們想裝着不知道都很難,非出面不可。
五人當中,十三郎僅認得道尊狂尊,餘下三人一個黑鬚,一個皓首,還有一個身形三尺,童子面孔看着與小不點有些相像,但其穩居衆人之首。
道尊、蠻尊何等身份,還要對童子畢恭畢敬。
道院底蘊何在?
就在這些人身上。
這邊望着對岸,對岸幾個也都在看着這邊,童子首先留意到小不點,楞了足足半響,忽嘻嘻一笑。
“小姑娘,你好呀。”
“我不是小姑娘。”小不點不太高興,用力揮舞拳頭。
“我四十七了,你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