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谷溪的屍體走出丹樓,十三郎一路恢復元氣,步伐漸漸變得穩當。
適才搏命透支,十三郎險些變成空殼,好在他的身體底子雄厚,比尋常修士更有資格揮霍活力,既然沒有真的油盡燈枯,恢復倒也不算難。
道院之中無外敵,十三郎很快便重新找回當年那種“安心”的感覺,並未如往常在外面闖蕩時那樣忙於回覆實力,顯得很平靜。
只不過,有些過於平靜了。
一步三尺,對他的身高而言步伐有些大,每一步都像刻意跨前,姿態難免有些怪。十三郎對此全無所覺,手裡抱着人,腳下邁着步,一步步走向院牆外。
一步一腳印。
三分深淺,不偏不歪,與步伐三尺一樣、都如同尺子量過一樣精準。腳印內閃爍着的火苗,當中一股風漩呼呼旋轉,轉出一條條電弧跳躍,經時良久方熄。
由火焰旋轉構成的不規則杯子,杯子上鑲刻着條條銀絲,銀絲具有靈性彈動不休......大致就是這種感覺。
在那之後,青石板之上呈現出兩排赤紅足跡,不算鮮豔,但足夠熱烈。
這不是裝樣,也不是故意表現冷漠,而是有着內在的原因。哭過笑過,怒過瘋過,十三郎已真正平復下來,再不會動輒拿自己小命開玩笑,更無心情裝酷賣冷,刻意表演給誰看。
此刻,在他的胸口處,那顆星印閃着微芒。打着節拍,像一顆心臟在跳動。似有不安。
這是十三郎最大的秘密,連美帥都無法看透真相。然而美帥絕想不到,十三郎不是通過它施展什麼神通,而是要盡力把它餵飽、喂活,之後從身體裡生生挖出來。
十三郎相信,只要自己那樣做了,這顆星印定會爆發強大的力量。具體有多強大,十三郎沒見過當然不知道,從美帥的反應可以看出,應該能威脅到他。
聽上去不可思議。金烏、四足、涅祖都不能看到星印,十三郎有理由相信這東西的“層次”高於、至少不低於真靈;進而思之,十三郎送過去的力量雖然有限,但因運用者不同,威力也有天壤之別。
就好比涅祖出手,僅運用元嬰修士的法力便能輕鬆斬殺化神大拿,道理相通。
當然這有個前提,十三郎首先要能激活它,其次要能夠激怒它。最後還要有死的覺悟,準備與周圍的人同歸於盡。
修道百年,十三郎餵養這顆星整整百年,研究了一百年。只能說初窺門徑,具體成不成......哪怕剛剛半試一次,仍沒個準譜。
夜蓮的清喝。女兒的呼喚,十三郎及時從狂怒中醒轉。自己都覺得後怕。不管怎麼說,事情最終得以挽回。但不知是不是受到刺激,那顆星印卻變得不太安分,像一顆無形心臟緩緩搏動。
跳一次,走一步,搏一回,留一印,足印一模一樣,風、火、雷交融那樣完美,似在演繹着什麼。感受中,星印就像個受到驚嚇的孩子,以這種方式提醒十三郎,休想擺脫自己。
換句話說,那些足印並非十三郎有意留下,而是星印在演法。
抱着谷溪一路前行,小不點緊緊貼在父親身旁,後面是夜蓮與黑麪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的目光不再看十三郎的背影,而是落在那兩串足印上,目光漸漸凝重。
不是誰都能夠看出這麼多變化,尋常修士眼裡僅能看到足跡熾烈,只有當他們親手去觸碰一次,纔會明白僅耗費些許靈力便能展現的表象之下,隱藏着多麼可怕的力量。
兩人都是大拿,眼光獨到,很快看出門道,進而深深震驚。人人都知道,雷、火是世界上最爲狂暴的兩種力量,掌控一種便屬難得,遑論將兩者兼容、且相互增益;雷、火之上再加風力,彼此仍能夠和諧共處,簡直稱得上神蹟。
看到便可學,學不了也能有所觸動,對兩人而言,這都是極爲難得的機緣。可問題在於,十三郎哪來的這種本事?
一路走一路看,黑麪神的面孔越來越黑,眼神卻漸漸變得發亮,內心忍不住開始推衍,同時開了口。
“仙子......”
“我不知道。”夜蓮極爲乾脆,根本不給他發問的機會。
話頭都沒得起,黑麪神無奈,只好默默跟上。
足印連着足印,走得長了就像索鏈,索鏈延伸向前,經過牆,穿過廊,走過階,一路來到禁樓。
十三郎停下腳步,跟着的三人也都停下,彼此無言。
三樓十八年不聞咆哮,禁樓顯得安靜而沉默,每天默默望着人們往來,重複着那些失敗與成功,永遠都不會改變。這時看着它,禁樓不像是一個家,反倒像一條等候主人迴歸、猶不忘守護家園的狗。
“還是老樣子。”
觀望並未持續太久,十三郎半轉過身,手裡依然抱着谷溪的屍體,繼續向外面走。
“今後,咱們就住這兒。”
“喔......”
嘴裡應着,小不點小跑跟上爹爹,不時回頭看上一眼,心裡想這是房子呀,不知夠不夠結實。 “還走?”
兩人身後,黑麪神先是詫異,繼而有些擔憂。
依照慣例,某樓主事身亡,其法蛻並不會刻意保留,而是火化迴歸自然,僅設靈位於本樓最高層,供後世學子瞻仰。谷溪雖然受罰,其禁樓主事的身份未變,嚴格按照規章辦事的話,十三郎學子身份,根本沒有資格接觸這件事。
現在當然不是那樣,十三郎聲威隆重,就算沒有冥判這一碼,也不會有人故意爲難。
可他這是要幹什麼?帶着谷溪的屍體出院。要去哪兒?
要不要過問?
當然。
“谷兄歸天,爲其後世福緣着想。理當安置在......”
話至一半,黑麪神忽然想起來。谷溪的後世福緣與道院一點關係都沒有,全看那位判官是否盡責,於是不得不臨時改了口。
“先生這是要去何地,意欲何爲呢?”
“傳功崖,立禁道尊者之碑。”十三郎如實回答。
“啊......”黑麪神倒吸一口寒氣,呆呆無語。
道院九尊,九尊皆有碑位豎立在傳功崖,每當一名尊者隕落,相應的那塊碑就會增加一個名字。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還有僅少數人知道的,道院九尊並非一開始就有,而是在漫長曆史中逐個增加,直到今天。換言之九尊並非定數,可以增加、也可能斷掉傳承。
尊者不是隨便立的,首先當然是實力、品行、聲望,達到衆人推崇的程度後,還需專精於某術。比如劍尊以劍聞名天下,雷尊當然擅長控雷。其它如火尊蠻尊道尊狂尊,各自都有拿手本事。
最後,新尊者不但需要獲得大多數長老、教習、學子們的擁戴,還要被紫雲院長的認可。方能最終定局,得立傳功崖。
注意,這裡講的新尊者不是指增加一個尊者碑位。而是原有的尊者傳承被認可。比如嚴萌,蠻尊一門心思指望她來繼承自己的位置。但是將來成不成,不是蠻尊一個人說了算。而是掌握在多數人、最終掌握在紫雲院長手裡。
僅僅傳承便如此艱難,可想而知新增稱號會是什麼樣。十三郎不過學子身份,離開近百年纔剛剛返回道院,就要“私自”替谷溪立碑?
“這叫什麼事兒啊!”
莫離山“失蹤”,谷溪身亡,道院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大,弄不好便是翻江倒海。好不容易等到十三郎情緒平靜,如今弄出一茬更大的麻煩,偏偏自己全程目睹......黑麪神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只恨自己爲何多事。
道院四樓,自成立那天起,禁樓便獨佔其一。按理說這麼多年頭,出一名專精於禁的尊者實屬正常,可是偏偏就沒有。原因......太久遠的不談,老院長堪稱禁道大家,但他多才多藝又是院長,不喜歡、也不合適自封爲尊者。
問題由此而來,除了院長,禁樓連一爲強點的化神都沒有出過,哪有資格請封立碑?
谷溪?他算老幾!
“先生請恕老朽直言,這件事情,還需要再想想。”
如今道院,正職之中,不計眉師就數黑麪神最高,眉院不在,黑麪神就是再爲難也要站出來,至少表明一下態度。
“舉立新尊是大事,別的不談,該走的流程總不能少。先生這樣直接登崖,會讓很多人不滿,必有一番口舌。”
語氣盡量緩和,用詞極力謹慎,態度儘可和緩,黑麪神一面觀察,小意說道:“老朽大膽說一句,尊者不過是個虛名,谷兄性情耿直猛烈,未必喜歡。”
必須承認這句話很有道理,十三郎偏不這樣想。
“您看錯了,老頭子虛榮的很,不然不會念念不忘他的那點寶貝。”
對這位與莫離山有些“勾結”的陣樓主事,十三郎談不上好感、但也不至於厭惡,之前入樓雖被阻攔,黑麪神有他不得已的的地方,再說其最終改變立場,“冒死”放行,十三郎得以及時趕到,聽到那段遺言。
當然,這不代表十三郎會因此感恩,只不過、因爲有了丹樓前的一番對話,瞭解到部分必須瞭解的往事,不會牽連他罷了。
“耿直是假的,猛烈是裝的,老頭子內心虛僞可是不敢說;您與其相處這麼多年,當知道如果他如果願意拋開心結、尋找別的途徑化神,有丹樓主事幫忙,很有可能會成功。”
稍頓,十三郎誠懇說道:“之前您也看到了,老傢伙心裡憋着一口氣,非得混個人樣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