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日,餘姊果來,見餘不多言,但亦勸餘曰:“吾弟隨時隨地須聽母言。凡事毋以盛氣自用,則人情世故,思過半矣。
至爾謂終身不娶,自以爲高,此直村豎恆態,適足笑煞人耳!
三郎,爾後此須謹志吾言,勿貽人笑柄也。”
餘唯唯而退。餘自是以來,焦悚萬狀,定省晨昏,輒不久坐。盡日惴惴然,惟恐餘母重提意向。餘母每面餘時,歡欣無已,似曾不理餘心有閒愁萬種。一日,餘方在齋中下筆作畫,用宣愁緒。既繪怒濤激石狀,複次畫遠海波紋,已而作一沙鷗斜射墮寒煙而沒。忽微聞叩-聲,繼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遊玩?”
餘即回顧,忽爾見靜子作斜紅繞臉之妝,攜餘妹之手,佇立門外,見餘即鞠躬與餘爲禮。餘遂言曰:“請阿姊進齋中小坐,今吾畫已竟,無他事也。”
餘言既畢,餘妹強牽靜子,徑至餘側。靜子注觀餘案上之畫,少選,莞爾顧餘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源寫江南山,李唐寫中州山,李思訓寫海外山,米元暉寫南徐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趙吳興寫-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寫-山耶?一胡使人見即-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誠快心洞目之觀也。”
言已,將畫還餘。餘受之,言曰:“吾畫筆久廢,今興至作此,不圖阿姊稱譽過當,徒令人增慚惕耳。”
靜子復微哂,言曰:“三郎,餘非作客氣之言也。試思今之畫者,但貴形似,取悅市儈,實則寧達畫之理趣哉?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餘今觀三郎此畫,果證得其言不謬。三郎此幅,較諸近代名手,固有瓦礫明珠之別,又豈待餘之多言也?”
餘傾聽其言,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因退立其後,略舉目視之,鬢髮膩理,纖-中度。餘暗自嘆曰:“真曠劫難逢者也。”
忽而靜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畫能見媵否?三郎或不以餘求在禮爲背否?餘觀此景滄茫古逸,故愛之甚摯。今茲發問,度三郎能諒我耳。”
餘即答曰:“豈敢,豈敢,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誨,作我良師,不寧佳乎?”
靜子瑟縮垂其雙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羅帶之端,言曰:
“非然也。昔日雖偶習之,然一無所成,今惟行篋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餘曰:“請問云何《花燕》?”
靜子曰:“吾家園池,當荷花盛開時,每夜有紫燕無算,巢荷花中,花盡猶不去。餘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爲之圖。三郎,今容我檢之來,第恐貽笑大方耳。”
餘鞠躬對曰:“請阿姊速將來,弟亟欲拜觀。”
靜子不待餘言之畢,即移步鞠躬而去,輕振其袖,薰香撲人。餘遂留餘妹問之曰:“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抑外出耶?”
餘妹答曰:“然,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謂往葉山觀千貫鬆,兼有他事,順道謁淡島神社。已囑廚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鍾,並囑吾語阿兄也。”
餘曰:“妹曷未同往?”
妹曰:“不,靜姊不往,故我亦不願往。”
餘顧餘妹手中攜有書籍,即詰之曰:“何書?”
妹曰:“此波彌尼八部書也。”
餘曰:“此爲《梵文典》,吾妹習此乎?”
妹曰:“靜姊每日授餘誦之,顧初學殊艱,久之漸覺——有味。其句度雅麗,迥非獨逸,法蘭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語。”
餘曰:“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靜姊平素喜談佛理,以是因緣,好涉獵梵章。嘗語妹雲:‘佛教雖斥聲論,然《楞伽》、《瑜伽》所說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別,曰正智,曰真如,與波彌尼派相近。《楞嚴》後出,依於耳根圓通,有聲論宣明之語。是佛教亦取聲論,特形式相異耳。’”餘聽畢,正色語餘妹曰:“善哉,靜姊果超凡入聖矣。吾妹謹隨之學毋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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