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都明白,捉狼的夾子不能用來抓熊,假如遇到的是大象,恐會將夾子踩得稀爛。
水仙宗是狼。十三郎是狼、熊、還是大象?外界無從得知。穩妥起見,獵人將捉狼的夾子暫時收了起來,默默承受水仙宗的反撲,顯得極有耐心。
十三郎同樣很有耐心,他知道自己既不是狼、熊,也不是大象,而是和對方一樣的獵人。十三郎不知道對方是誰,不知道對方實力如何、背景有多大,但他知道對方同樣不能準確估計自己的實力,因此敢於打草、風吹,直到對方自認有了把握、主動跳出來。
“道院就是道院,有意涉足江湖也要偷偷的來;之前那場突襲證明了這一點,假如不是顧忌道盟戰盟等大勢力,何須因一家宗門費此手腳。”
這纔是大局。把握住這一點,十三郎安安心心留在水仙宗養傷養女,聽慕容沛講解數十年來靈域變化,幫助小不點適應新環境,觀察大灰胖胖的境界狀況,還要再度嘗試讓厭靈蟻契合靈氣等等,忙得不亦樂乎。
“假如不是道院,而是有人故弄玄虛的話.....”
這個念頭心頭閃過,十三郎苦笑着嘆息,暗想自己是不是真如涅祖所講的,太多疑。
不管是不是多疑,最關鍵部分永遠靠自己;隨着體內玄陰之氣越來越多地被炎炎蟲吸走,十三郎開始嘗試將餘下部分封印在體內,最終將其煉化。說起來,這個事情即壞也好,壞的方面不用講,好處是因爲有了它、十三郎應在相當長時間內不用擔心極陽之力帶來的煎熬與後患。
得自妙妙的玄陰之氣龐大無可想象,且包含着那具身體的全部精元,其精純程度絲毫不弱於十三郎。無需準確估計,十三郎判斷整個化神其內都不用再擔憂,因此他將中斷許久的煉化金烏爪重新拾了起來,從不間斷。
至於超越化神之後如何,十三郎根本不去想,他覺得真到了那個程度,自己的身體或許會發生本質變化,再用不着像今天這樣顧慮。最簡單的例子是金烏本身,它上哪裡找能與其匹配的玄陰氣?還不是活得龍精虎猛。
之所以涅祖說十三郎無法承受,表面是因爲吸收太多火力,本質上還是他的身體不夠強悍;如能修煉到像金烏的爪子那樣、不,只要有它百分之一強,區區火力算得了什麼?
有了這種念頭,十三郎修行按部就班,實力仍如以往那樣飈射的速度前進着;若說區別,現在的他不再關注修爲,而是着重煉體、並且將妙妙的生滅道與自己相融合,彼此參悟,爲將來化神做準備。
“生爲因,滅是果;生爲始,滅是終;生爲首,滅是尾;首尾相連,始終互扣,因果循環,這就是生滅。道理已經明白,現在需要做的是......尋找其應用於萬物的驗證。”
日日修行日日勤,月月不同月月強;十三郎默默潛伏在自己的那片世界裡,偷偷往外看。與此同時,關於水仙宗出現化神修士坐鎮的消息開始在人們心中紮根,並四處瘋傳。隨後的一段時間,這條消息以極快速度朝三國之外傳播,傳入河東,傳進荒原,傳向東西南北。
也傳入看似遙遠、實則緊密相連的道院。
不過三月莫看花,清流隔暖畫紫雲。
北國二月,尚在冰封萬里時;莽莽遍地銀裝照月,將一切美好醜惡、肥沃貧瘠藏在身下,暖風自南向北艱難而行,露出頭便被凍出一層霜花意,吹不開枝頭掙扎的那團冷峭。
空氣依舊那般凌冽,跋涉仍如年內艱難,遠遠望着清河上空的玄奧迷離,沒有不在心頭生出疑惑:那裡如何不是仙境。
紫雲島四面環水,清河下設有玄寒大陣,既是隔離也是防護,同時還可保暖生寒,堪稱奧妙無窮。炎炎夏日,清河水清幽寒徹身骨,少有人敢以真身裸渡;冬天時,清河水依舊那麼冷,其冷與夏季一模一樣,不多一分,不減一絲,如造化被定格。
有清河爲壁障,紫雲島的春天比周圍來得早,紫雲城內梨花綻放的時間也隨之提前;彷如一夜之間的事,千萬稚芽急忙忙興沖沖綻開了臉、睜開了眼,輕搖枝頭打量着這座隔離春秋的老朋友,四下問好。
“藥師兄安好!”
“好,好,好好好。”
“藥師兄安好!”
“好,好,大家都好,都好。”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混熟了的人們都知道是誰,忍不住從心底泛出笑意。就連剛剛開始綻放的梨樹也變得高興起來,搖晃的幅度更大,動作看去卻更加輕柔。
它們知道,道院還是道院,還是那個熟悉如自己身體的老朋友。
“好好,大家都好。”
一雙寬大的腳掌停在樹下,一隻肥厚溫暖的手摸着樹幹,一張肥嘟嘟透着憨厚的臉上永遠帶着笑,童埀用左手將那根頑皮湊到眼前的嫩枝輕輕撥開,輕輕嘆了口氣。
“你呵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不?”
一身醒目內院服飾,穿在童埀比例明顯失調的身上稍顯滑稽;甲子歲月,童大官人的上身更壯,兩條“細”腿仍是那麼纖柔,支撐着好似方塊的身子圓溜溜的頭,讓人擔心它們會不會突然掉下來。
結丹修爲,休說內院,放在外院也只能屬中游;與修爲低下形成強烈反差,童埀在外院名氣出奇地大,人緣還出奇地好。
自打內院五十年苦修期滿後,童埀每年都會朝外院跑,給長駐丹樓的老老師拜新年,給以往熟識的朋友送上問候。當然這些不是童埀擁有好名聲的唯一理由,真正原因是,這貨每次都會帶悄悄、偷偷帶回一些丹藥,專門用於給師弟們行賄。
同樣是修行,內院與外院的最大不同處在於資源;外院學子無論是誰,時時刻刻不能忘記被盤剝的身份本質,雖大宗子弟也不能例外。內院不是這樣,不僅一切費用全免,修行材料更是充足到不可想象,幾乎到了隨意取用的程度。
童埀的修爲不怎樣,但他是丹師,而且是被丹樓“保送”的丹師,待遇可想而知。得了便利的童大師頗有幾分機靈勁兒,平時稍稍揩點油皮留待關鍵時,數十年堅持下來,生生在自己的根據地混出個藥師兄名號。無論哪家哪派,無論哪門哪宗,幾乎都有人得過他的恩惠;自然而然的,藥師兄名頭越來越響亮,隨一波又一波道院學子往下傳,大有傳唱千古之勢。
話說回來,當年的童埀可不是這個脾氣,過慣窮日子的他恨不得把銅板掰開來花,直到遇到十三郎,直到三元閣建立,直到“入贅”,直到進入內院,童埀身上鉛華漸褪,歷百年始有修家本色,端是不容易的很。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人緣好的好處多多;拿水仙、虛靈兩門之爭來說,本應崇尚強者的道院學子普遍同情水仙宗,童埀修爲遠遠比不上何問柳,戰鬥實力與對道院的貢獻更是天地之差,但他生生將虛靈門因何問柳帶來的外勢抵消,憑的便是這張日趨圓滑的笑臉。
“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呵呵,你遲早會知道的。”
梨樹親熟但無靈性,童埀癡癡囉嗦兩句將其放回原位,一路搖擺如跛腳鴨子般走進丹樓,輕車熟路,徑直上三層。
道院四樓,每座樓均有專精之人坐鎮,禁樓谷溪得老院長親傳,書樓廖香梅已成新一任院長,皆爲擁有赫赫聲威的人物。相比之下,丹樓主持莫離山爲人低調,僅極少人親眼見其真容。
得丹樓保送才能進入內院,童埀當然見過莫離山;嚴格來講,這位沉浸丹道宗師不是童埀的直屬老師,當初之所以留意到他,還是因爲那場與杜雲間的糊塗官司,後經童埀老師舉薦才得覲見,就此走上青雲路。
穿廊行門,一路暢通無阻,與禁樓登樓之嚴酷方式不同,莫離山不肯在丹房以外的部分設置任何禁法。按照他的解釋,丹樓需要與天地和諧溝通才能保持靈氣,煉丹之所需要隔絕干擾,餘者斷不準人爲添加什麼手段,保持人間氣。
不說丹道造詣,僅憑這句話,莫離山便有資格被人道一聲大家。此外,不要以爲沒有禁制就能隨意出入,丹樓之森嚴遠超其它三樓乃人所共知的事實,史上確有冒昧學子嘗試闖上三樓,結果連莫離山的影子都沒有見到、甚至話都沒能說一句便被廢掉修爲,凌空拋出活生生摔死。
摔死......對修士而言不僅僅意味着死亡,還是永生難去、令宗門家族蒙羞的屈辱。莫離山之性情由此可知一二,至於其修爲......沒有學子知道。
童埀不擔心被莫離山摔死,但怕打擾其煉丹或者修行,一路行至丹房,童埀輕輕又深深吸口氣,周身上下檢查一番,這才從懷裡拿出靈符,未及使用忽聽裡面傳出聲音,冰冷冷的語調稍透幾分溫和。
“知道你今日會來,收起來不用浪費了。”
“是,老師。”童埀臉上堆着真誠諂媚的笑,依言收起靈符。
“已去祭拜過你師傅?”莫離山又問道。
“是的,老師。”
早在數十年前,童埀入道院的第一任老師便已隕落,自此,他年年都會按照自己的習慣祭拜一番,招人笑但卻堅持到現在。這件事在道院流傳甚廣,莫離山並非由童埀口中得知,偶然聞聽後沒說什麼,對童埀的指導卻比往年盡心;當然,要求也比以往更加嚴格,半點情面也不肯留。
回答着莫離山的話,童埀隔着門戶試探說道:“敢問老師,今年規矩是否......”
“照舊。”提到規矩,莫離山聲音中僅有的暖意消失無蹤,冷漠說道:“若無進益,不準稱我爲師。”
年年覲見年年考,達不到要求沒有別的懲罰,獨不準再稱其老師。天下之大,如此規矩大概只有這一家,莫離山之性情,此爲又一重。
童埀對此已習慣,顯得早有準備,嘴裡恭敬應着,他從懷裡拿出一枚玉簡,隔空施法送進門戶。說來也怪,明明看上去嚴絲合縫的大門彷彿不存在一樣,任憑玉簡穿透絲毫不覺得作難。
送進玉簡,童埀望門再施一禮,隨後老老實實地豎立在旁,耐心等候結果。莫離山不喜人跪拜,不喜人解釋,甚至不喜歡別人詢問,一切需憑事實說話。
結果來得很快,玉簡送入僅僅片刻,莫離山的聲音再度響起,比剛纔更加冷冽,有些震怒。
“全部是毒?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