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小姑娘的回答,十三郎多少有些失神。很難形容心裡的感覺,有些酸澀,有些荒誕,最終化爲一抹苦笑。
世人千千萬萬,重名重姓者無可計數,十三郎苦笑不是因爲小姑娘的名字,而是因爲她接下來說的話。
“這個名字不好,他們說......他們說叫這個名字的人不能親近,不然就會不吉。”
十三郎心裡再次抽了一下,此時他回想起來,先前那些孩子嬉鬧時,紫依雖然也跟着身後,卻沒有融入到衆人之中;多數時候,她只是跟在大夥身後看着他們,眼裡帶着羨慕,又或是別的什麼。
“他們說的不對。”
十三郎伸出手,將紫依的小手從衣角上拿開,在她手指上的那一點殷紅上輕輕送入一道氣息,問道:“還疼不疼?”
紫依的眼睛漸漸發亮,聲音顫抖着說道:“仙長……您果然會用仙法治病!”
“不用叫仙長,叫我八指……八指哥也行。”
十三郎擡起一隻手,再紫依的小臉上擦了擦,將她因爲不再用力而溢出的淚珠拭去,柔聲說道:“紫依這個名字很好,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也叫紫依。”
紫依沒有留意他的話,明亮的眼睛盯着自己手指上漸漸結疤的傷口,忽然擡起頭。
隨後,她跪倒在地上,說道:“求求您了仙長,救救阿媽吧。”
沒等十三郎答話,她又不忘補充道:“也救救阿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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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十三郎“見多識廣”,也被小姑娘的舉動鬧得手忙腳亂,趕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聞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
“依依丫頭,不得胡鬧。”
話語帶有訓責意,話音卻充滿憐愛甚至慈悲心,驟聞這個聲音,六根不盡嗔念遠超常人的十三郎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此人應該是個和尚。”
一位老人從遠處走來。
看到這位老人,十三郎馬上意識到,他就是阿公,也就是老公公。
能被叮噹稱爲老公公,阿公無疑很老,老邁的身體蒼老的面容,還杵着一根彷彿如他一樣老邁的柺杖。十三郎看出來,那是他的法器。大概是因爲年齡太老的緣故,老公公更喜歡時刻將自己的戰友與夥伴拿在手裡充當行路的幫手,雖然他未必需要。
阿公的外貌很普通,如大多數老人一樣,眼神渾濁而不失深邃,透出一股閱盡滄桑的智慧感。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不時還咳嗽幾聲,看起來傷勢並未痊癒。
看到阿公到來,從地上站起來的小紫依跑了過去,牽過老人空着的那隻手,身體靠在阿公的腿上,卻沒有說什麼。
面對叮噹以老公公相稱的人,十三郎自不能失禮,搶先拱手,說道:“蕭八指見過阿公。”
阿公朝十三郎點點頭,憐愛的目光看着身邊的小紫依,說道:“她是我的侄孫女,也是我唯一餘下的血脈。”
老公公沒有拿十三郎當做仙姑哥哥看待,也沒有以老朽或是老夫自稱,所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爲他解釋紫依的身份,這樣的行爲讓十三郎大生好感,心中防備之心稍解,他微笑着說道。
“紫依很好。”
“是啊,可惜不能修道。”
阿公揉揉紫依的腦袋,感喟地說道:“也好,我的直系血脈如今僅剩她一人,安穩些做個普通人,也好。”
兩個也好包含了太多內容,前者多了些無奈,後一句則有些解脫。十三郎聽了,試探着問道:“阿公家中,個個皆能修道?”
阿公點頭,臉上露出自嘲而又得意的神情,說道:“讓小友見笑了,我修了一輩子道,修爲還如此低劣,偏偏這份血脈有些奇異。自七代先祖下來,竟然個個都有道基,老天對我實在不薄。”
傷懷之意從眼中一閃而逝,他說道:“可惜,個個橫死。”
十三郎微震,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阿公說道:“小友可願隨我走走?”
十三郎略有疑惑,擡頭看看篝火方向,說道:“叮噹身體不適,我已讓她睡下,該向族長知會一聲纔是。”
阿公笑着說:“無妨,來時我已經和他說過,不妨事。”
十三郎心中微凜,明白他是專爲自己而來,拱手道:“敢不從命。”
阿公再次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一手牽着小紫依朝昏暗中走去。十三郎只是略想了想就舉步跟上,極爲自然的牽過紫依的另一隻小手,與老少二人並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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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的修爲不算高,加上受了傷,氣息有些不穩。十三郎雖不便直接查探,然而從他身上時而壓抑不住的魔力波動判斷,頂多不過築基中。即便是考慮到他可能因爲受傷導致修爲下降,其原來的修爲撐死也不過假丹境。
與這樣一位受傷的魔修同行,十三郎生不出什麼警懼的念頭,只是他不明白,此老爲何不顧傷勢中斷了閉關,特意找上自己。
借用小紫依接近的想法很快被他排除,思前想後,源頭依然着落在叮噹身上。恰好他也有些想法需要證實,便答應了老人的邀請,與他一路前行。
阿公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信步在穆家寨中游蕩般的走着,遇到那些承載着歷史痕跡的古物時便解釋幾句;看上去彷彿一位極爲稱職的導遊,又好像一位對族人故鄉充滿依戀並懷有某種驕傲的普通老人,絲毫看不出其用意何在。過程中,小紫依一直乖巧地走在兩人中間,不時用明亮而讓人心碎的目光瞥向十三郎,猶自沒有忘記先前的請求。
她無法體會、也不願體會老人話語中是否包含深意,對小紫依來說,阿媽和阿公的病情傷勢纔是最讓她牽掛的事情,堪比天條。
十三郎一直沒怎麼說話,偶爾點點頭或是附和幾聲,多半也是出於禮貌。老人除了介紹穆家寨的歷史,還涉及到周圍的一些風土人情,對他日後的生活多少也有幫助。因此他一直靜靜地聽着,並默默地記在心裡。
在他想來,老人多半以此爲開場白,讓談話進行得順暢時才涉及正題。即便不是如此,靜夜憂思中聽老人講述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本身也可算作調劑,倒沒有什麼不耐的想法。
奇怪的是,老人並沒有如十三郎所想的那樣做,也沒有任何試探的話語說出,就這樣帶着小紫依和他於寨子中“流浪”般行走;直到將整個寨子幾乎轉了個遍,竟還沒有變換話題的意思。十三郎雖然熬得住,小紫依卻漸漸有些睏乏,步伐變得沉重起來。
幾人走到一座散發着滄桑氣息的塔樓前,老人察覺到紫依的疲累,便要將她抱起。
“我來吧。”
十三郎輕輕說了聲,很自然地彎腰將紫依抱在懷裡。小姑娘倒沒有什麼排斥,細小的胳膊環繞在他的脖頸,腦袋靠在十三郎肩頭,漸漸進入夢鄉。十三郎看了看紫依,揮手爲她施展一層魔力護罩,將寒氣隔絕在外面。
阿公道了聲謝,伸手撫着那根粗大的撐柱,唏噓不已。
“這座塔樓存在已有千年,幾乎與穆家寨的歷史一樣長了。”
撐柱有着一眼可見的古老與厚重,上面密佈着陸離斑駁的褐色傷痕,還有一些幾乎貫穿的刺孔。顯而易見,它曾經見證過無數次廝殺,沾染過無數敵人、魔獸、又或是山民的血。
阿公說道:“當年先祖帥族人來此地,伐木建居,開山爲府,擊敗無數來犯之敵,最終纔有瞭如今的穆家寨。每每回想起來,老朽都不禁心生感慨,更有無窮愧疚。”
這是阿公第一次以長者自居,似乎只有在以整個穆家寨的歷史做後盾的時候,他纔有這個底氣與坦然。
十三郎點點頭,說了聲:“山裡生活,大不易。”
阿公略有詫異,說道:“小友似對山民很熟悉?”
十三郎笑了笑,說道:“幼年時,我在山裡住過幾年。”
阿公點頭,略帶誇讚地說道:“老朽似你這般年紀時,尚在父母師長的呵護下成長;小友心有大勇,令人敬佩。”
聽了這句話,十三郎沉默了片刻,說道:“父母去得早,我六歲時就一個人過。”
涉及到父母,他只是不願編造不必要的謊言搪塞對方,並沒有什麼炫耀的意思。阿公大爲驚異,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柔和,說道:“老朽唐突了,小友可有兄弟姐妹?”
十三郎笑了笑,說道:“有過一個弟弟。”
“有過?”
阿公下意識地反問,隨即想起這兩個字必定包含的無盡辛酸苦悲,心中涌起羞愧,連聲告罪。
十三郎空着的左手輕擺,說道:“不妨事,我明白事理的時候,弟弟就已經離去,沒有太多印象。”
阿公神情大凜,不由得沉默下來。此時的他突然發現,與眼前這位看似平和的少年相比,自己刻意營造的悲重氣氛有些可笑。穆家寨的生活再如何艱辛,先祖再如何悲壯,又如何能與眼前這位八指少年相比。
恍惚中他彷彿看到,一名六齡幼童,獨自一人在莽莽羣山中掙扎求存。期間該經歷過何種程度的殘忍,又有多少無法訴說的血腥與無奈。
如此經歷還能保持如此平和淡然的心性,此人要麼天性涼薄,要麼就是真正的大智大勇;無論那一種,皆非尋常人可比。
在這樣的人面前玩弄心計,實在沒什麼意思。想到此,阿公苦笑着嘆息一聲,神色有些自嘲。
他說道:“小友可曾想到,老朽找你來,所爲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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