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宗一族事變後第二天,動員了數萬人的排查收到效果,在經過仔細覈對、甚至由長老出手對幾名人證搜魂後,事變前一天的那幾仇災浮出視野,成爲找出真兇的突破口。
火災現場被封,由修士與最擅長追蹤氣息的魔獸逐寸搜索,終於找到幾條線頭。
黑帽子大漢死了,屍體也已化爲灰燼,天狼族長老在現場找到幾片未融化的碗碟殘片,經查證後發現,上面帶有土蚌蟲特有的氣息。
有什麼特殊嗎?當然,那是七族之土蚌人最喜愛的食物,也是最喜豢養的魔蟲。土蚌族在此次事變中絲毫未損,事後曾多方推諉,由不得天狼人不生疑。
嫁禍?可能當然存在。就此了結?那怎麼可能!
線索既然擺在這裡,就必須追查下去;一番義正詞嚴的交涉加扯天狼人帶人進入土蚌領地追蹤氣息,沿途無數土蚌人監視,或者說配合。
另幾處情形與之類似,或指向七族,或指向妙音門,又或乾脆什麼都是。
受損的急於找到真兇,完好的忙着證明清白,彼此害怕被栽贓、又擔心對方真的心懷叵測,誰都不能掉以輕心。
無休止的搜查帶來一系列連鎖反應,今天這裡發現蹤跡,明天那裡找到線索,稍後證明一場虛驚,又或指向更多方向。一時間人人緊張不安,處處草木皆兵。
總之一句話,事情有了眉目,亂舞城因而變得更亂。
亂局容易讓人迷失,同時最容易激發那些深埋心底的惡念;漸漸地,宗門幫徒的目光不再僅着眼於事件本身,而是參入個人慾望。因人人自危,平日裡積累的矛盾也都凸顯出來,殺人放火劫掠強暴屢禁不絕,漸化一片汪洋。
人是最會求變的生物。當一個地方不再適合居住,人們的目光便會移向別處;當亂舞城變成名副其實的罪惡之城,當雪盜被剿滅的消息接連傳入城內,又一波遷徙隨之自然而然地發生。
有城主坐鎮的五狼山成爲人們心中的淨土,如同散發光輝的太陽,一日盛過一日。
城主府,人們忙着清理徑廊上的積雪。會掃持畚鍬聲清脆,卻顯得比往常更安靜。府外人羣已經散去,蕭大人吩咐從現在開始將府邸打扮成正式辦公的摸樣,靜候不久後、但又不知道具體日期的城主駕臨。
花園首先被清掃出來,蕭大人爲了讓自己住得走得舒服些,以權謀私命差人們優先辦理此項;柱子帶領的五百親衛不知去了哪裡。偌大空間全部由府內人員打理,差役們的任務着實不輕。
“身爲官員,不管百姓死活也就罷了,還讓這性皇俸的人替你做勞役。”
藍瓶兒停在一株頑強不肯落蕊的冬菊樹邊上,玉指輕捏一枚嫩葉,不小心將它碰掉在地上。寒冬入數九,花葉看似嬌嫩實則已進入暮年。哪經得起觸摸憐惜。眼裡閃過剎那迷茫,藍瓶兒微有痛色。
“你知不知道,此時外面正上演腥風血雨,到處都在死人。”
目睹十三郎擊殺陳山後,藍瓶兒的態度明顯有所不同。說話聲音清脆伶俐依舊,但不像前日那樣輕佻戲謔,而是帶着肅殺寒冽,凜意十足。諷意也十足。
十三郎留意到這種情形,以爲她正在心裡將城主一方重新定位,倒也沒有太在意;心裡回味與陳山一戰的過程,應付道:“天下大亂,你想讓我怎麼做。”
恰逢一名差役幹完了活兒,手裡提着大掃把走過來向蕭大人交差,神情嚴肅目光恭敬。配合身上濺落的積雪污泥,顯得格外滑稽。十三郎勉勵幾句,命其帶人將府邸周圍清理出來,繼續充當“苦役”。
“無恥!”望着差役喜滋滋的摸樣。藍瓶兒說道。
“職無貴賤,做了事就應該得到獎賞,哪裡無恥。”
“我說的是你!”藍瓶兒怒道。“他們應該維護一方民安,而不是替你打掃花園。”
“讓他們出去就是讓他們死,你不會連這個都不懂。”
十三郎揮手令差役自去,說道:“做些事總比閒着好,清掃府邸又不是爲我乾的,若非三元閣沒生意,我才懶得住到這裡來。”
藍瓶兒微諷說道:“你這樣的人開醫館,註定血本無歸。”
開始而不開張,三元閣開業近十天,沒有一個病人前來求醫問藥,十三郎鑲上滿嘴金牙也反駁不了她的話,唯有苦笑。
“表面完美,實則有一條明顯漏洞,稍稍想下就能明白。”
藍瓶兒的興趣不在醫館上,稍稍佔點便宜也就收了口,轉而評論起城內局勢,悻悻然說道:“我真是想不明白,爲什麼他們會看不透。”
他們指七宗,掌教掌門或者別的,總之是主掌事務的人。亂舞城如今亂作一團,七宗風雨飄搖猶自內鬥不休,不知死活的味道很濃。
“說來聽聽。”發覺元嬰似比以往安穩不少,十三郎心情大好,迴應道。
藍瓶兒說道:“幾乎所有勢力都被牽扯進來,你這個最該被懷疑的對象反倒最清白,七宗掌門只要不是傻子,就應該想到這一點。”
十三郎點頭,反問道:“如果你是掌門,打算怎麼做?”
“我”
是啊,換她是七宗掌門,面對這種局面時該怎麼做?拋開眼前線索來找十三郎晦氣?可能嗎!不客氣點說,此時就算藍瓶兒找上門去,親口告訴七宗她親耳聽到十三郎承認是兇手,掌門會怎麼做?
他們能怎麼做?
苦思良久尋不出解決之道,藍瓶兒嘆息道:“你可真陰險,不怕天譴?”
“嗯?”
“連累太多了。”
藍瓶兒憐憫說道:“短短兩天,因這件事而死恐有上千人,你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十三郎說道:“揚言將亂舞城抹平,你有資格批評我?”
藍瓶兒不屑說道:“沒做就不是罪,你呢?”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神情有些黯然,良久說道:“還會死更多。”
藍瓶兒感慨說道:“是啊。還會死更多。”
事情到了這一步,十三郎即便不說,藍瓶兒也能料到其一部分舉動,自然明白接下來城內會掀起怎樣暴烈的腥風血雨。殺戮風暴一氮始,別說十三郎會不會阻止,就算他想,也根本阻止不了。
“借亂生勢。消耗實力的同時令其徹底失去民望,倒向城主一方。明知道大敵當前仍不能醒悟,或則說不願意醒悟,七宗真夠蠢的。”
藍瓶兒擡腳踢飛一塊石頭,嘆道:“以往我怎麼沒想到這一手,不然的話”
十三郎說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同樣的方法由妙音門來用,結局完全不同。”
藍瓶兒說道:“爲什麼?就憑你扛着皇家旗號?”
十三郎不肯直接回應,說道:“你懂得信仰和生存的區別嗎?”
明明不相干的兩個概念,十三郎正經其事問其區別,實難猜其意圖。藍瓶兒微微皺眉,少有情感的眼眸略見恍惚,隨後便是警覺。
“你什麼意思?”
“想和你聊聊這個話題。”
“沒興趣。”藍瓶兒斷然拒絕。
十三郎只當沒聽見。說道:“人類最大、最持久也最穩固的信仰永遠是生存,或者說信仰是生存衍生出來的概念,有時候並不那麼牢靠。”
藍瓶兒眼眸閃爍,寒聲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十三郎攤手錶示無辜,大意是這次談話純屬學術討論,不是爲了勾心鬥角。
藍瓶兒不這麼想,寒聲道:“害死這麼多人,你怎麼能睡得着覺。如何吃得下飯?”
十三郎坦然回答道:“被我害死的人,在我眼裡都是該死的人;不該死而死的人不是被我害死,我爲什麼要和自己過不去?”
藍瓶兒聽得有孝愣,琢磨半天才明白對方什麼實質性的內容都沒有講,單把罪孽撇得乾乾淨淨。
“這麼多人因此事被殺,你居然認爲和自己無關?”
“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此事與我有關聯。但不能讓我揹負罪責。”
“呵呵,你的意思是說,那些死掉的人都該死,所以不用覺得愧疚?呃對了。請問你懂得愧疚嗎?知道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十三郎沉默下來,片刻後忽問道:“你知道選擇嗎?”
不待其回答,十三郎又說道:“人永遠有選擇,永遠都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藍瓶兒想都不想,說道:“可你沒給他們選擇的機會。”
十三郎說道:“機會從來都不是人給的,我的確沒給,也給不了。”
藍瓶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說道:“不選擇,不等於該死。”
十三郎嘆了口氣,說道:“不選擇,同樣是選擇的一種。”
藍瓶兒沒有再說什麼,望着眼前銀妝曲徑點紅勾勒出的那一片靜謐,久久不能做聲。
“比如陳山,之前一直不肯做選擇,實際上就是他的選擇。他在那種選擇中活了下來,但活得很沒味道,於是便一直等着、忍着、堅持着、煎熬着,直到等來他認爲可以做選擇的機會,結果卻死了。”
十三郎背手而行,緩緩說道:“亂舞城和陳山很象,我指的不是某個人,某個族,也不是七宗妙音和三王,而是整個亂舞城。它就像陳山一樣,每時每刻都能做出選擇,但一直不肯也不敢;結果便忍着、等着、堅持着、煎熬着,直到不得不選的那天。”
“凡人不具備陳山那樣的力量,於是忍得更加理所當然,也忍得更辛苦,直到需要用信仰來安慰自己,讓自己堅持下去。”
“不動與忍耐是他們的選擇,辛苦與信仰是後果,僅此而已。”
十三郎說道:“我來了,遇到這件事,參與這件事,做了我認爲正確的選擇,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