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盟有山,名道山。
據說道盟初建,選址時看中這片靈氣充足的山脈,不知其名,後來有人說道盟既然身負道統,不如就把它喚作道山,取意成道之所在,如何?
本是隨口而發,卻得到大多數長老的認可,於是乎這片代表着仙靈殿以下最高地位的山脈便有了正式的名字:道山!
在歷任掌座的經營下,道山經歷無數風雨而不衰,因靈氣充足,又有無數陣法鞏固其根,這裡常年青翠蒼綠,放眼望去,空中彩雲朵朵,漫山奇花開遍,靈獸異禽時印眼簾,堪稱人間仙境。
時正隆冬,道山上的氣息仍顯得溫厚怡人,稍遠些的地方有凡人居住,受此溫暖的氣息影響,生活比遠比北國其它地方便利。人們時常因此而感慨,靠近仙人所居雖不能保證人人得獲仙機,起碼也能身體康健益壽延年,可謂澤世福萌。
對他們來講,道山不僅僅是一座山,還是平安的保障幸福的源頭,是需要祭拜尊崇的神靈。
有山的地方必定有崖,道山亦不能例外,山間雲霧飄渺處高聳着兩座峭立的山崖,壁高萬仞,山體光滑如鏡,形成一個天然的吸風通道,無論是豔陽高照還是霧沉雨驟,這裡都時刻充滿着可摧林破甲的罡風,是道山最最人跡難見處。
今天是個好天氣,冬日表現出少有的慷慨,揮灑着孕育萬物的神輝,將整個道山鍍上一層金色的膜,兩座山崖穿透雲層,好似要偷窺一眼天宮的壯闊與奇詭,但被天道所察,未施責罰,反倒爲它架設一座虹橋。
虹橋連着山崖,增添絢麗的同時也遮蔽了投向天空的目光。
天道威嚴,終不容凡間窺視!
……
……
玄機子負手立在虹橋之上,俯瞰萬里河山,神情略顯感慨。隔着無數煙雲距離,他彷彿看到有人望山而拜,感謝山中仙人又給他們帶來一個難得的暖冬,神態極爲虔誠。
“世人只知道仙緣,卻不知道爲了讓他們感受到仙緣,道盟耗費了何等心血與代價,單隻這自地底取暖的陣法,每年耗費的靈石需以千萬計。”
銀霜般的眉挺立着,他似自語又似詢問,說道:“付出這麼多,對修士卻沒有半點用途,長老們屢有微詞,均認爲本座太過矯揉,你說,是不是這樣。”
身後玄靈子回答道:“師兄高瞻遠矚,豈是尋常人所能及。”
玄機子神情微展,說道:“長老們可不是什麼尋常人,這話若是被他們聽見,師弟怕是不好交代。”
玄靈子微微笑了笑,略說些不傷風景的恭維,沒有替自己分辨什麼。
“若論高瞻遠矚,誰能比得上童姥,當初本座與她一起發現的那個小姑娘,我以爲此女資質雖佳,然而魂現異形,命理暗含天折之相,便沒有理會。姥姥卻能獨具慧眼,將其收入門下苦心栽培,今日終有所成。”
玄機子嘆息一聲,說道:“看來,同輩之中有機會走出那一步的人,非姥姥莫屬了。”
玄靈子說道:“師兄多慮了,真靈之火哪有那麼容易得到,此女融魂後並未顯露太多奇異之處,現在離下結論的時候尚早。”
玄機子說道:“師弟此言差矣,真靈之火固然難求且難修,融魂本身代表的氣運與機緣不能抹殺;修道艱難,自昇仙臺建立以來,從未聽過有真正能夠飛昇者。當年師尊猜測,此界天道已衰,非借運不能成正果,而真靈幾與天道同列,便是最佳的借運對象,由此推及下去,童姥之遠見,實非爲兄所能及。”
“若非如此,山君又怎麼會滯留此界,至今不去呢?”
寥寥數語,包含的隱秘若爲外界所聞,怕是會引起滔天風浪,玄靈子聽出他言語中的失落,暗想當世之修中,師兄無論修爲還是身份均居凌絕頂之境,卻仍有不甘不能之處,天道之飄渺難求,誠然不欺。
他說道:“盟內也有封靈,師兄大可普選良才,未嘗不能效仿一二。”
“晚了,爲兄沒有時間再等下去。”
玄機子搖頭,沉默片刻後說道:“夜蓮如今在哪裡?”
玄靈子身形微震,澀聲回答道:“我離開的時候,五雷尚未離開紫雲。不過姥姥已接到回報,雖無法親自,卻派出四使守候在紫雲外,專等她情形穩定後接回。”
想了想,他又補充說道:“據我觀察,院長似有留其入內院的意思,結果究竟如何,小弟無法斷言。”
玄機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還有個蕭十三郎?”
玄靈子回答道:“此子大是不凡,尤其戰力超出同階修士太多,估計遇到元嬰也不遑多讓。不過此次踏須彌之行,夜蓮既已佔先,他很難再有機會成功。”
玄機子笑着說:“言之有理,道盟近萬年都沒有做成的事情,若是在道院一次出現兩個,爲兄真會覺得天道不公,太過偏心了。”
玄靈子微微鬆了口氣,正想說點勸慰的話,卻聽他又道:“然而天道這種事情,誰又能說得準。此事不能輕易放過,着人留意着,若有消息,隨時報與我知曉。”
玄靈子連忙施禮,答應下來。
玄機子思忖片刻,又道:“院長情形如何?”
玄靈子心頭微寒,仔細斟酌後才說道:“因五雷未動,十年或有期。”
“十年麼……”
一縷寂寞與失望交織的複雜意味自眼中浮現,玄機子幽幽嘆息說道:“剛好是外域開放的日子……五雷倒也能忍……”
玄靈子猶豫着說道:“此次外域,道院帶隊之人據說已確認。”
“呃?是誰?”
“五雷,還有卓犖。”
“他們倆在一起……”
沉寂稍頃,玄機子淡淡吩咐道:“屆時,師弟親自走一趟。”
……
……
“你知道嗎,對修士來講,最難得的死法便是老死。”
院長臉上,條條皺紋因愉悅而擠在一起,顯得有些滑稽。他卻全無所覺,說道:“老夫一生經歷了太多事,能有一個平平安安的死法,此生不枉了。”
清河盪漾,幾尾紅魚躍波而出,扇動氣泡與水珠飛濺在船頭,好似在嘲笑他的無聊。
老人說道:“死之前,還能看到一直想看到的事情發生,有什麼不滿足呢。”
十三郎望着他滄桑的臉,澀聲說道:“這是凡人的想法。”
“把修士的壽元縮短十倍,與凡人有何差別,真要對比,怕是還不如他們逍遙。”
老人擡頭望着天空,又回過頭看看岸邊與嚴萌玩耍的小紅,幽幽的語氣說道:“差不多了,再辦成兩件事,老夫便可逍遙。”
十三郎不是該說點什麼,心想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您都不拿個章程,是不是逍遙的有點過了頭。
老人看出他的想法,說道:“我已留下諭令,百年之內,道院不會再有人入山。”
一百年,說短不短,說長也不算長,對修士來講,一次死關便是數十年甚至更久,自然不會因此生出太多疑慮。
“夜蓮融魂成功與你的失敗,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百年之內,有想法的人會將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老人嘆息說道:“未來百年,她比你更不易。”
十三郎咀嚼着話裡的味道,有心將真相說出來,最終收回了這個念頭,恭恭敬敬地朝老人施禮說道:“謝謝老師。”
老人說道:“不用謝我,百年之後,假如你還沒有足夠的力量,還是躲起來吧。”
十三郎沉默不語。
老人想了想,問道:“紫依情形如何?”
十三郎回答道:“還算好,也不是太好。”
老人微慍說道:“這算什麼回答?”
十三郎笑了笑,說道:“看您這麼逍遙,總得找個事難爲着,讓您擔心一下也是好的。”
老人大怒說道:“不孝的東西!”
十三郎嬉笑自得,任憑老人如何責罵都不肯正經起來,宛如一個不知愁苦的潑皮。
“罷了罷了,老夫一生修道,豈能被這點伎倆亂了心境。”
老人拿他沒辦法,嘴裡怒罵,眼裡卻帶着幾許欣慰,說道:“外域沙場快開始了,這幾年你要做的功課不少,可都安排好了?”
“不去行不行?”十三郎愁苦說道。
老人斷然回答道:“不行!”
他說道:“老夫定能活道那一天,休想耍什麼把戲。”
見他如此斬釘截鐵,十三郎無奈說道:“那還問我功課做什麼呢,無非是修煉修煉再修煉,好在時間不算長,熬唄。”
老人憤怒說道:“修行是大道,當有一顆向上的心,怎能如此頹廢。”
十三郎譏諷道:“剛纔還說凡人更逍遙,這麼快又向上了。”
老人訕訕而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豈可一慨而論。”
有一句沒一句,一老一少不正經的語氣說着正經的事情,老人時而笑罵時而怒吼,竟如街頭老漢教訓頑劣的孫子,憤憤然中卻有幾分欣喜愉悅,好生讓人不解。
不知不覺日漸西斜,老人聽到小紅在岸邊呼喚,神情微斂。
“五雷要見見你,連老夫也想不出是爲了什麼;還有那個魔使,你到底想好沒有,怎麼去應對?”
“都是些小事情,學生自己處理便好。”
暮色中,十三郎望着老人千溝萬壑樹皮一樣的臉,心裡涌起一股酸楚一股憤怒,平靜而堅決的語氣說道:“您安心歇着,別理他們。”
“嗯,我聽你的。”老人如此迴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