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
十三郎爲何一個勁兒糟踐他的老師?
什麼跟什麼!
腦子裡轉了幾個圈,黑麪神忽然意識到,自己被十三郎用話帶暈了頭,話題跑偏十萬八千里。
歸根結底,谷溪品行不重要,性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實在不夠資格;然而在十三郎嘴裡,稱尊就好像給死者燒點紙錢那麼輕鬆,可以隨便送出去安慰亡魂。
接着辯?這個念頭僅僅閃了一下便被黑麪神丟在腦後,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與其看似可怕的實力想比,那張毒嘴才真正稱得上天下無敵;別說自己,把道院能言善辯的人都找來,恐也未必能佔到上風。
“先生有所不知,這件事情牽連太廣......”
“我知道。”
黑麪神想說知道你還亂搞,話到嘴邊臨時改了口。
“可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是死的,人也是死的。”
十三郎不想繼續討論,寬慰說道:“放心,眉院肯定同意。”
“爲什麼?”黑麪神又是一愣。
“因爲拼命的時機到了。”十三郎擡頭望着天空,眯縫着眼睛望着東方,神情有些癡。
“天亮了喔!”小不點過了睏倦期,雀躍歡呼。
天確實亮了。
晨曦漸透,天色微明,紫雲道院從黑暗中走出,形狀慢慢清晰。樓內樓外,遠端近處,稀疏人聲撞入耳膜,漸漸連城了勢。道院門口,勤奮學子匆匆而來,準備開始新一天的修行,禁樓作爲四樓之一,照例也會迎來新一天喧囂。
紫雲修行主要靠自己,道院職責更多在於解惑答疑,縱使需要演法煉丹,也很少出現“留夜”情形。因爲此,早晨往往是最爲熱鬧的時候,學子相當集中。
守在大門的人變了模樣,進入道院的規矩卻沒有變,一個個學子各施手段,門禁一次次閃爍,開與關,關與開,望之如隔世。
與平日相比,今天來的人似乎特別多,有些學子不願進門,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或與相熟同伴竊竊私語,神情均有期待。進入道院的學子似也不着急幹正事,東遊西蕩進樓出樓,直到......
“師兄!”
“仙子!”
“先生......嗯?”
“老師!老師......”
道院之中不準飛,行走中迎面四聲驚呼,五種稱謂,四種表情,很快引起陣陣風潮。聽到聲音的學子、教習們從四面八方涌來,但只熱鬧了片刻,很快變得鴉雀無聲。
昨夜書樓偶聞驚訊,雖然知道十三郎與夜蓮歸來的人極少,消息卻如風暴席捲紫雲,至凌晨,已經變得人盡皆知。若非道院規章擺在這裡,早有無數人用涌來,或觀望,或親近,或單純爲了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兩位師兄。
看到了,學子們卻都呆住了,其中不少人迷惑、一些人驚慌,還有人驚怒恨不得出手。
如今道院,包括教習都算在內,認識谷溪與黑麪神的很多,真正見過十三郎與夜蓮的只在少數,人們看到這樣一幅場景,再看到谷溪慘不忍睹的死相,焉能不明白出了大事。
當面的人呆愣無語,周圍的人茫然失措,更多人相互呼喊着四面用來,很快變得與前者想象,一片死寂。
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越聚越多,目光越來越密集,各樣表情千奇百怪,但有一點相同:不讓!
谷溪人緣到底一般,沒有學子痛哭,也不見有誰開口痛斥,大家只是不讓路,等解釋,要仇人。
這裡是道院,世間最特別的地方之一。
不提十三郎與夜蓮,因有黑麪神在場,學子們暫時不敢輕動,然而是人都看得明白,假如這件事情沒個交代,無論這幾人多麼強大,是何身份,今日休想離開。
哪怕一步。
上百張面孔中央,十三郎停住腳步,目光橫掃、很快在人羣中找到幾張熟悉面孔。
“蕭兄......”
人羣兩份,賈克越衆而出,抱拳施禮。嶺南一別二十年,賈克終於進階元嬰,不知何故再度返回道院、成爲一名教習。
當年留院學子不止他一個,紛紛站出來向這位久別的“同期”問好,並見過黑麪神與夜蓮,之後目光轉回到十三郎身上。
其中一人比較特別,何問柳。
“這是怎麼回事?”
與賈克等人不同,何問柳與十三郎的私人關係一直不好,說話時態度自然談不上和睦。如考慮到嶺南的那件事,他有足夠多理由視十三郎爲仇,且非一般的仇。
此刻何問柳的行爲......他跪下來,朝十三郎連磕三個頭,之後才站起身,以冷厲的聲音問出那句話,給出解釋。
“在下拜的是谷師。”
這句話講出來,周圍嘩啦跪倒一片,隨後是所有人。
坐鎮禁樓數百年,哪怕犯下滔天大罪,縱使沒有一個人喜歡,谷溪仍舊是這裡所有人的老師,而不僅僅是十三郎。
與其它宗門、勢力、分院相比,紫雲道院有條最最奇特的規章:糾錯、懲叛,但不免其職。上至院長,下及學子,無論犯了什麼錯、什麼罪,道院始終接受其是、或者曾經是道院的一員。比如某位教習、尊者、甚至院長都算在內,即便被戴上“叛逆”的帽子,道院都不會在院史中將其除名,而是原原本本記錄下來,留後人警醒。
非但如此,後世之人見其靈位時,需要按照先輩禮節行禮......這條規矩執行起來不夠嚴格,常常流於表面。
現成的例子,十三郎曾經落人詬語,險險就成了靈脩公敵,但他在道院的痕跡不會被清除,始終記錄在案。
榮耀留下,污點亦留下,這便是紫雲道院的獨特處,或可稱之爲風骨。
十三郎知道這條規矩,心裡明白何問柳猜錯,連帶不少學子誤會,認爲谷溪是因......
心裡這樣想着,十三郎望着何問柳的目光不覺有些冷。
“何執事他......”
“何兄歸來改修禁術,現爲禁樓教習一員。”
無論什麼地方,大事之下規矩必亂,黑麪神的話被賈克搶了去,非但沒有不滿,相反心裡有些感激。此刻黑麪神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該如何勸說、阻止十三郎蠻幹,而不是安撫這些躁動學子。
“這樣......”
聽了賈克的話,十三郎多少有些意外,靜下心來重新打量何問柳,頓生諸多感慨。
與當年相比,這位曾與十三郎較勁多年的同窗變化極大,大到除那張臉還是原來模樣,別的幾乎要認不出來。
簡單點說,何問柳老了,沉穩了,且透着一股憂鬱味道。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嶺南第一人不見了蹤影,留下的是疲憊,還有苦苦堅持的不堪、將臨極限的感覺。
很正常。
何問柳出身好,天資不錯,道途稱得上順利,但其遇到的困苦、風波、無奈一點不比別人少。入道院時當頭一棒,隨後便是那十年苦難,心路可謂艱難。同期之中,賈克之類倒也罷了,十三郎像一座大山鎮在頭頂,歷時足足百年!
隨着一件件大事發僧,十三郎聲威日隆,何問柳也曾無數次自問,無數次絕望,無數次勸說自己看開,可就是做不到。
道院修行,何問柳雖被十三郎壓制整整十年,畢竟還能看到希望。他曾寄望于禁樓翻盤,結果失敗;踏須彌渴望,又失敗;期盼大比,還是失敗;內院修行迎來轉機,出征外域,何問柳再度夢想一飛沖天,結果......
公道地講,參加外域征戰的學子中,何問柳的表現稱得上優異。無數次出生入死,多少回浴血搏殺,滿身傷痕如勳章永刻,與其說何問柳是爲道院爭光,倒不如說他在暗中較勁,拼命想要證明:自己不比誰差。
結果不用提了,與十三郎的炫目光輝相比,他就像皓月旁邊的......一顆螢火蟲。
距離一步步拉開,直到二十幾年前,嶺南傳來霹靂驚雷,何問柳失去了宗門。
始作俑者,又是十三郎。
還要怎樣呢?
換成尋常人,至此早已萬念俱灰,怕已經瘋掉,何問柳能夠支撐不倒,實屬不易。
最最無奈的是,即便經過這麼多事,明知道那座山峰越來越高,他依然放不下,無論如何都不行。
這就是心魔了。
百年不見,一朝重逢,往日無數次懷疑的真相擺在眼前,當着十三郎的面,對着那雙平靜深邃如海的眼,何問柳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巨龍凝視的螞蟻,從裡到外如嬰兒一樣赤裸,內心的憤怒、不滿、怨艾、仇恨、恐懼,通通被看透。
弱小的不止力量,還有心神、志向、甚至包括膽量。
身爲一名修士,有志逆天的特殊存在,膽量是最最根本東西。沒有天資,勤奮可以彌補;缺少心智,堅持能夠改善;背景、資源、機會等等通通有辦法可想,若連膽量都失去......結果註定沉淪。
“他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
拼命提醒自己,警告自己,何問柳仍不能控制心神,沉寂中,吶喊中,沉淪中,忽見十三郎開口。
“禁樓主持遭人謀害,你想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