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妹!”
從牙縫裡崩出這兩個字,莫師額頭青筋狂跳,如一羣糾結扭動的蚯蚓。
“師兄的意思,封禁是師妹與你約好,故意爲之?”
“算默契吧。”
谷溪說道:“眉院沒有要求,我也沒有提出,只是這樣做了。”
莫師疑惑說道:“爲什麼?”
谷溪回答道:“因爲老夫想看看,眉院也想知道,你會不會下手殺我。”
莫師問道:“然後?”
谷溪淡淡說道:“劍尊身亡,我主張徹查此事,你若殺我,便證明劍尊中毒是故意。”
莫師大笑,笑聲悲愴漸有瘋癲意,譏諷說道:“已經生了的事情,無論怎樣都改變不了,師兄不惜搭上性命,就爲了證明有意還是無意?”
谷溪平靜說道:“一事無成,半條老命,能做到這些也不錯了;況且老夫比較貪心,還想多做點事情。”
莫師好奇說道:“師兄還想做什麼?”
谷溪挺了挺並不雄壯的胸膛,說道:“結果有了,當然要殺掉你。”
莫師楞住,之後忍不住笑了,說道:“師兄莫忘了,你並未證明什麼。”
谷溪不說話,捏着那顆藥丸朝莫師示意。
莫師莞爾,說道:“那是救命的藥。”
谷溪平靜說道:“三百六十週天殺。”
莫師神情微僵。
“前三百五十九顆,顆顆都是續命良藥,同時也是埋伏。最後一顆是引子,殺人無形,看去好似生機流盡,任誰都難差出究竟。”
仔細將那顆藥丸收好,谷溪朝莫師笑了笑,說道:“老夫打賭,這顆一定能驗出結果。”
莫師沒有迴應這句話。像木樁一樣呆了半響,忽爆狂吼。
“賤人,本座早該知道,那是個賤人,賤人,賤人......”
“別罵了,罵又改變不了什麼。”
谷溪幽幽嘆息。說道:“你費心苦心研究此術,目的是想讓師妹知道,你雖然沒有劍尊那樣強大的戰力,卻能殺人於無形。”
“師妹一心復仇,但對這種法子難以抉擇,於是將其透露給劍尊;劍尊覺得此術過於陰毒。自此熄了撮合你們的心思,且將此事彙報給老師,老師再告訴我,並讓我留意你的心性變化,不要過於偏激走上邪路。”
“可惜,最終你還是......”
“閉嘴,你閉嘴!”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失態。莫師仰望天,貼住身體的雙手緊緊握拳,半響才得平復。
“說來說去,都是那個賤人惹的事。”
徐徐吐出胸中鬱氣,莫師說道:“本座爲她付出一切,她卻將我當成傻子,只知利用,絲毫不明白本座苦心。”
谷溪淡淡說道:“是你自己心術不正。不知悔改。”
莫師咆哮說道:“本座沒錯,不需要悔改。”
谷溪平靜說道:“你錯了,死有餘辜。”
“本座沒錯,錯的是你們。”
莫師轉回目光,冰冷的臉上再無一絲表情,緩緩說道:“師兄錯了,老師也錯了。大先生更是錯上加錯,錯無可錯。”
話至盡頭,谷溪唯有嘆息,不知該說什麼好。
世間事。世上人,情字一關最難看破,凡人如此,修士何嘗不是如此。假如滄浪不是遺棄之地,假如修士飛昇有望,或許這種念頭會弱一些;如今這個特俗的地方,長生大道更像是懸浮在空中的飄渺樓閣,給希望卻又看不到,最最折磨人性。
站在莫師的角度,的確有理由說自己沒有做錯;上天給了他絕世羣的天賦與才華,但沒有給他足以容納這種天賦的心胸,焉能長久得了。
今日眉師,他日便有李師王師,可以是人,可以是物,也可以是功法材料、甚或某種丹藥;只要足夠動心,偏偏又是莫師無法得到的東西,遲早會爲之付出一切。
話說回來,這樣有錯嗎?修真世界殘酷冰冷,到處都是這樣的事、這樣的人,相比之下,道院比外面的世界純粹得多,加之歷任院長足夠強大,才讓這樣的行爲顯得突出,變成不可寬恕。換種說法,如把莫師放在別處,了不起稱之爲碎心之人,連梟雄都算不上。
谷溪是這樣想的,心情難免有些鬱郁,說道:“你可知道,老師、師妹,爲何不肯殺你?”
莫師冷笑,反問道:“是不是還有其它罪名,都要靠英明神武的師兄調查明白?”
谷溪搖了搖頭,說道:“是有些事,但不是因爲這個而不殺你......罷了算了,不重要。”
莫師平靜下來,說道:“小弟倒想聽一聽。”
谷溪說道:“你會回答?”
莫師說道:“師兄不問,難道指望小弟自己交代?”
谷溪沉默片刻,說道:“有道理。”
整理思緒,谷溪問道:“當年火尊之事,與你是否有關聯?”
語若驚雷,只可惜莫師已度過最難過的那場心劫,神魂寧靜,再無波瀾。
“師兄請繼續講。”
“小紅父母遭山君弟子所害,和你有沒有關係?”
“還有麼?”
“師妹仇家蹤跡難尋,劍尊的傷是妖獸所致,此事是否與山君弟子有關?”
“師兄爲何不再說與我有關?”
“道院中人,不可能存有妖獸血脈,你做不了山君弟子,最多與之勾結。”
“那可不一定。”
谷溪微微皺眉。
莫師微笑說道:“師兄一定不信,道院之中藏有山君弟子,且不止一個。”
谷溪不屑說道:“十三身邊那頭驢,靈機那隻小老鼠......”
莫師連連擺手,說道:“不是他們,是大傢伙。”
谷溪雙眉漸緊,說道:“是誰?”
莫師欣然說道:“看起來,師兄並未得到老師全部信任。”
谷溪爲之默然,半響無言。
“到底是誰?”
“話說到這個份上,今日你我註定只有一個能活;小弟相信師兄會是死的那一個。這些問題,還是留着去問老師吧。”
如此迴應谷溪的話,莫師幽幽說道:“師兄還有什麼疑問?若沒有,小弟便送師兄上路。”
谷溪沒有迴應這句話,默默從地上站起。啪啪,被封禁以來,谷溪次拍打身上泥灰。顯得格外認真,格外仔細,用時也格外長。
莫師靜靜望着他的舉動,微諷道:“學小弟那些壞習慣,似乎有點晚。”
谷溪不答,默默做完手裡的事。催動法力在身體內流轉一週,盡情盪滌積累十八年的污垢。
修士就是修士,不用一滴水也能將身體洗得乾乾淨淨,從這個角度看,莫師喜愛清潔的習慣其實沒什麼,一來耽誤不了多少時間,二來不會浪費資源。三則能讓自己心情舒暢,何樂而不爲。
片刻後,谷溪把自己打扮一新,除了那身衣物仍舊骯髒,整個人的面貌爲之一新,神情氣度也隨之大變。
生死將現,莫師好整以暇望着谷溪,生平第一次認真打量這位陪伴了近千年的師兄。不禁有些感慨。
他現在才現,這位以邋遢著稱的老人,面目原來生得頗爲俊朗......沒錯,就是俊朗,用來形容年輕人時候纔會用到的詞彙,神采奕奕。
“燃燒精元啊......”
莫師無奈搖了搖頭,憐惜說道:“殺我之心可謂堅決。可惜師兄莫要忘了,元嬰化神天塹之別,而且選錯了戰場。”
谷溪仍不做迴應。
周身上下打理妥當,俊朗老人最後理了理頭。徐徐挺起胸膛。
一股強大氣息四方蔓延,足以令化神爲之動容。
莫師沒有動容,原因很簡單,這裡是丹樓,他是丹樓的主人。
谷溪當然知道這些,神情漠然像個準備上邢臺的人,緩緩說道:“最後一個問題,希望師弟能如實回答我。”
師弟。多麼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
看着谷溪的臉,莫師內心不知爲何顫動了一下,抱拳誠懇說道:“師兄請講,小弟知無不言。”
谷溪神情漠然,說道:“十三,真的回來了?”
莫師沉默,半響不言。
谷溪冷冷望着他,眼中漸有火焰升起。
“你說過會如實回答......”
“小弟來的時候,他與夜蓮攜手而來,目的就是丹樓。”
莫師長長嘆息,說道:“小弟早就說過了,只是師兄不信我。”
谷溪稍顯錯愕,心裡不禁浮出一個念頭,這個天資卓絕的師弟,到底因爲什麼變成這樣?
“無論小弟說什麼,師兄總有三分疑慮,不肯真正信我,還有老師、劍尊、師妹等等,從來都是如此,從沒有真正信過我。”
嘆息之後神情轉冷,莫師說道:“師兄放心,十三進不來,所以他不會死。”
谷溪默默低頭,片刻後重新擡起,目光湛然。
“師弟,你且看看腳下。”
“看什麼?”
莫師笑起來,說道:“師兄是不是想說,讓我看你裝瘋刨出來的那些坑,裝暈畫出來的那些符,還有裝傻從頭上拔下來的那些頭?”
如被天雷擊中頂門,谷溪神情大變。
“師兄啊師兄,當真以爲小弟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魂禁......”谷溪怒吼,伸手朝兩側急抓。
“師兄啊,這算什麼魂禁。”
莫師初始一驚一愣,隨後便看出什麼來,神情譏諷。
“糊弄小弟大半輩子,臨死還想嚇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