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近五個月的追與逃,夜蓮有足夠時間反思,對錯得失均梳理明白。正如十三郎判斷的那樣,坐關數十年,萬世之花道法有成,在充分適應自己新獲得的強大力量之前,難免會有幾絲浮躁。
戰鬥是錘鍊自身的最快途徑,一路廝殺,夜蓮疲憊不堪還負了傷,但對力量的陌生感漸漸消除,躁意化作經驗沉澱下來,人也因此重新變得平靜。與此同時,她距離真相越來越近,心裡的那團火焰隨之點燃,越來越旺。
腳下,山嶽如一座巨大基石,托起夜蓮的身軀如此輕柔而堅決,乍一看,會覺得那不是一人站在山頂,而是山頂上長出一個人,渾然一體。
心靜自然涼,對修士而言叫着“心靜自然寧”。心神有定,理清思緒的萬世之花又有所得,距離那扇門也更近。
“若不然,乾脆現在衝一衝?”
戰場破境、進而憑力量將戰局扭轉,這種事情歷史上曾經有過,其人無一不是盛名赫赫,就此留下無比絢麗的一頁。夜蓮生出這般念頭不是爲了與前人比高,而是因局面無法改觀所產生的必然慾望,可算另一種水到渠成。
敵勢強盛,困守僅爲一時身安,對擺脫困境沒有任何幫助;夜蓮知道自己遲早會有援兵,她同時知道對方絕不會等到自己的援兵抵達才發動總攻,換言之,要改變局面,唯有靠自己這一方挖掘潛力。
提到化神,沒有哪個人敢說自己有百分百把握,夜蓮對此早有規劃,想法與十三郎不謀而合,同樣是夯實基礎,壓制後尋求一飛沖天。如今受形勢所逼,夜蓮仔細盤算千般反思,在確認找不到第二條解決之道後,衝關的慾望油然而生。
心動風歇。雲飛石亂,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氣息卻因此變得狂躁。三面崖周邊飛出大團黑影,不敢嘶鳴但都以鬼燈般的雙眼注視着這邊,閃爍着貪婪畏懼的光;與此同時,斜坡這一面彷彿整體活了過來,沙沙之聲不絕於耳。但又聽不到一聲蟲鳴。
臨近破階關口的時候,大修士會有一段與天地契合極深刻的時段,極端情形,甚至比其本人衝過關口之後還強。就如同暗室開門前的那個瞬間,第一縷光亮總顯得更耀眼,室內一切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都因驚嚇惶惶不安;等待整扇門被打開。屋內徹底大亮時,它們反因爲適應而變得安靜。
夜蓮的身體周圍,不知何時升起一團乳白色霧氣,伴有點點銀星閃耀,遠看彷彿頭頂那片蒼穹被拉近,若湊近些與之接觸的話,人們會無端生出迷幻舒適的感覺。就好像沐浴着溫暖的乳汁,不僅能夠洗去污垢,還能給每分每寸肌膚、乃至血肉靈來滋補。
那是一種......靈魂昇華的感覺。
山下,數前妖靈茫然望天,百名妖將胸膛起伏,均如雕像般站立不動;坡前不知何時出現九名修士,當先三人簇擁着一名三尺侏儒,一同朝山頂方向遙望。
“不愧是萬世之花。”
侏儒生着一張皺紋斑駁的臉。臉上如陳年老牆一樣不停剝落出一塊塊的皮,看起來彷彿蛻皮的蛇,但因殘碎而顯得異常醜陋。望着山頂那團越發強盛的氣息,侏儒如狼似狐的眼睛裡閃着陰毒的光,神情有些興奮。
“想化神,呵呵......”
吱溜一聲,侏儒忍不住舔一舔快要滑出的口水。猩紅的舌頭如閃電一般掃過,竟能連眼睛都清理到。被那條如蛇信般的長舌舔過後,侏儒的眼睛越發明亮,夜色中如兩道光柱橫掠周圍。見者頓如被毒蛇咬了一口,從心底覺得發涼。
“這樣的女人,本座若不細細品嚐一番,怎捨得讓你死。”
旁邊三人敬畏的目光注視下,侏儒翻手拿出一隻碗,如帽子、蓋子一樣扣在頭頂,嘴裡說道:“假如她要化神,本座便要出手拿人,爾等知道該怎麼做。”
光光的小碗扣在頭上,侏儒本就滑稽的模樣看起來更加滑稽,然而從其它三人的舉動可以看出,他們對這種狀態的侏儒更加敬畏,紛紛倒退,儘量距離他更遠些。
左首老嫗想了想,躬身施禮說道:“此女是那邊指定要的人,若有什麼差錯......”
侏儒不耐擺手,說道:“本座又不是要殺她。”
老嫗神情躊躇,心裡想她落在你手裡,還不如直接死掉更乾脆,萬一弄得無可收拾,豈非壞了大事?
侏儒不用看也知道她在想什麼,說道:“爾等放心,本座自有分寸。再說這件事,嘿嘿,未必一定要按照那邊的意思做。”
三人大驚,右側一老者忙說道:“狼堡形勢岌岌可危,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扭轉局面,胡老千萬不能因小失大,萬一.......”
“本座說過,本座自有分寸!”
侏儒有些憤怒,臉上撲簌簌掉着皮,腳下如抽筋一樣連連跺地,說道:“之前是爲了讓四方生亂,現在也是,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其它有什麼關係?屆時他願意要便罷,不願意要,本座便甩開單幹,甚至能將其一道脫下水,有何不可。”
老嫗謹慎說道:“沒有那方配合,四方如何亂得起來?”
侏儒冷笑回答道:“那可不一定。只要捉住他們,拿到雙方擬好的條件宣揚開,靈魔必亂。”
老者一旁說道:“擊敗他們或許不難,想拿到那些東西......且不說有沒有,就算有,毀掉也只是瞬間的事,如何才能做到?”
侏儒嘎的一聲怪笑,笑聲如一隻割破喉嚨的蛤蟆慘嘶,說不出的詭異難言。
“爾等還是不明白,四方生亂,關鍵在於他們自己想亂;否則的話,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沒有用。”
一語中的,沒有人能夠反駁得了。
“此女在靈脩中的地位極高,抓住她,弄得越慘,靈脩就越憤怒;反之魔族本就警惕,能搜到證據最好,搜不到就僞造一份,本座將其煉成妖奴,等若有了重要人證,不怕他們不信。”
侏儒伸出舌頭再舔一舔眼睛,說道:“如任由她衝關破境,以其之前表現出來的實力,爾等可有把握留得住?”
三人同時沉默,沒有誰敢站出來打包票。事實上,之前追擊的過程中,山上兩人並非真的沒有逃脫機會,只是被那些低階修士所累,不願捨棄、直到被逼至此處絕境。顯而易見,假如事情沒了退路,山上的人唯有選擇斷尾求生。
老嫗說道:“胡兄之言固然在理,然這樣做必然激怒那方,我等身上的禁制該怎麼解?”
侏儒神情驟然轉冷,說道:“爾等又不是不懂解血之法,何須本座點明。”
老嫗身軀微振,說道:“解血如裂魂散魄,兇險不談,今後再無回覆之機......”
侏儒冷漠說道:“與小兒合作,已然是你我洗之不去的奇恥大辱,如今事情到了這一步,你還奢望成仙得道不成。”
聽了這番話,老嫗等三人紛紛低頭,神情有些黯然。
本爲開拓疆土,征服一地圈養牛羊而來,結果卻被牛羊所食,沒有經歷過這一切的人很難體會到獵妖使的心情,失落尚在其次,關鍵在於信心被摧毀。
侏儒說道:“狼堡困守,外圍能夠運用的力量越來越少,爾等與我幾爲碩果僅存,這個時候畏首畏尾,我等必落得與豬羊一般下場,生有何趣。”
說話間,山頂那團光芒愈甚,天空漸漸有密雲疊涌,看起來夜蓮真的動了衝關的念頭,已然開始發力催功。
“活得沒趣味,乾脆拼死一搏;死之前遇到這樣的女人,老天待本座不薄。”
侏儒望着山頂,目光中的貪婪殘毒越發難以遏制,舔脣說道:“爾等準備,本座這就上去。”
言罷,他伸手朝頭頂小碗輕輕一扣,不見施展什麼神通,身體彷彿融化一樣消失在空中,瞬息不見。身後三人彼此對視,片刻交流後暗暗嘆息,神情變得決然。
各自揮手,三人指揮妖靈大軍,分三股如潮水倒掛,撲向山頭峰頂。
神聖的氣息徐徐蔓延,整個山頂被籠罩在霧氣中;周圍,鬼梟成羣結隊盤旋四方,數量不下萬隻;斜坡上,距離山頂三百丈外,億萬顆頭顱億萬雙眼睛,無不閃爍着貪婪渴望的光。
霧氣正中,曼妙身影開始舞動,紗裙如舞臺大幕徐徐展開,內藏無雙盛景。放眼周圍,三百里內天空陰暗,濃黑夜色似不忍看到神輝泄露,層層堆疊試圖將其包裹嚴實。
“三生問道,天路爲我;三生境,開!”
輕聲慢唱,如神女目睹世間淒涼時低吟,不顯嚴厲,唯見神聖與不容褻瀆的莊嚴。一股不屬於人間的氣息轟然釋放,近萬鬼梟齊齊驚恐飛退,宛如目睹天威垂落凡間。
當空一聲霹靂炸響,頭頂一條銀亮光華,地面周圍,億萬毒蟲彷彿被一圈密集的拳頭當空捶打,倒落百尺屍骸。
三色光華自夜蓮頭頂升起,沖霄欲飛幻化出千萬形狀,漸漸聚攏成一團,即將凝成實形。天空驚雷見之越發震怒,轟鳴聲密集連成了片,涌如驚濤,將成拍岸勢。
就在這個時候,腳下洞府內閃出呼嘯流光,如飛虹直衝山頂,伴隨一生淒厲驚呼。
“蓮師妹,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