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帶着對父親簽證前生活的不安心,忐忑不安地踏上回家之路。但是,等他高飛在碧波浩渺的太平洋上空時,他又開始擔心起他回家後將沒有着落的生活。從電話裡得知,吳非已經開始着手準備他可能失業後的生活,他有點犯難,將怎麼同吳非說,他一口答應父親過來美國與他們一起過日子。且不說未來過日子的費用,光是父親來的那一張機票,不用說,那也肯定得是他們支岀。如果他失業,豈不是生活的重擔暫時全壓在吳非身上了?而且父親過來就見他失業,心中未必會舒服吧。讓已經爲老年喪妻而悲哀的老父爲他難過,讓柔弱的妻子爲生活加倍奔波,讓襁褓中的孩子降低生活質量,老天,他真是枉爲男子漢大丈夫了。
明哲在逼仄的飛機位置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他不知道以何顏面向吳非說明,又不知道該做何等努力挽回他的工作。從小按部就班地讀書升級,即使到美國後也是按部就班地讀書畢業存錢結婚買房,什麼都順着筆直的軌道順利前行,從沒像今天這樣,千頭萬緒,紛至沓來,在在都需考驗他爲男人的責任感。而他,竟在生活的考驗面前,將答案做得顛三倒四,茫無頭緒,這是他參加的最沒把握的考試。
他下飛機岀關後,在機場等了會兒,才被下班後趕着過來的吳非接上。看見吳非,明哲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大堆感受,親熱依賴熟悉甚至懶散疲倦,一起涌上心頭,他毫不猶豫就扔下行李,緊緊擁抱看上去同樣疲倦焦躁的吳非。
吳非大吃一驚,但很快便從丈夫的緊緊擁抱中感受到他翻騰無措的內心,心中長嘆一聲,伸出手輕輕撫摸明哲的頭髮,溫柔地道:“慢慢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們回家吧,還得順路去接寶寶。”
明哲又將臉貼着吳非待了會兒,纔將手放開,這時候他忽然覺得,吳非是他心中最親最密的人,也是最瞭解他的人。以前,似乎是母親與吳非平分秋色。他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攬着吳非的肩膀出去。其實他自己也覺得不習慣,但他還是堅持了,他也看出吳非臉上的不以爲然,可沒多久,走到他們的車子面前的時候,他發現吳非已經將頭倚在他的肩膀。明哲真希望這一刻的溫馨可以長久。
上車後,明哲先撿愉快的說:“明成跟朱麗送你一條羊絨披肩,送我一條領帶,送寶寶一套衣服。明玉送你一套海水珍珠首飾。回去我拿給你看。”
吳非聽着有點不好意思:“他們怎麼都那麼大方,你回去什麼都沒帶,我們多不好意思。”他們送的東西,吳非一聽,就可以大致知道價值不菲。
明哲道:“明玉事業做得很好,是他們集團公司下面一個銷售公司的總經理,負責長江以南所有地區的銷售。但很忙,忙到開車都講電話。明成和朱麗兩個看來應該是中上收入,明成懶一點,朱麗工作很辛苦,朱麗現在已經是註冊會計師,註冊審計師,還有個什麼師的,據明成說,朱麗的收入比他高。但這兩人花得也厲害,什麼都要用國際名牌,是個徹底的月光族,爸說,媽在的時候有時還接濟他們。這幾天,爸就跟着他們過。”
吳非聽着明哲的話只會吃驚,想不到明玉會做得這麼好,更想不到明成他們居然有時還要公婆接濟。但是這些且慢,有個最重要問題得先問清楚。“你爸很受打擊吧?身體還挺得住嗎?”
明哲有點難堪地頓了下,道:“爸身體倒是沒什麼影響,飯量不差,睡覺也好。就是膽子一如既往地小,老說看見媽在這裡在那裡的,不敢一個人住。”
吳非一邊開車,一邊道:“你爸年紀不大,又有固定退休工資,房子也有,其實如果一個人住的話,還自由一些。明成與朱麗工作辛苦,未必照顧得過來,還不如自己住,請個保姆幫忙。費用我們來岀就是。”
明哲聽了不由嘆了口氣:“我何嘗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爸一來不敢回去住,一直說怕;二來當初爲了明成結婚買房裝修,他們把房子換成一室一廳,保姆來了沒地方住。爸說想過來跟我們住,我讓他先辦簽證吧。”
吳非聽了一愣,隨即心中冷笑,還真是被她媽說中了。前兩天明哲走後,她打電話給家裡報說婆婆去世的事,當時媽提醒她可能她公公會跟過來住,她當時說不可能,公公耳水失衡,據說不能坐飛機。但她媽當時說,這事難說得很,當初他們藉口不能坐飛機而逃避來美國伺候孕婦,也不是沒有可能。吳非當時只當笑話聽,心說即使當時爲了逃避,公公現在應不會有臉賴掉當初說過的話,厚着臉皮過來吧。可沒想到,老人家有智慧,還真被她媽猜到了。如果換作從前,這事她睜隻眼閉隻眼讓公公來就來了,家中不是沒地方住。但是,現在非常時期,連寶寶都有可能要送回媽媽家去養了,怎麼還能來一個公公?接來美國養與寄錢去國內養,這完全是兩碼事。老年人身體三長兩短多,萬一病了怎麼辦,哪來的錢醫治?明哲怎麼能如此輕易答應,他不知道他自己職位也正岌岌可危嗎?
吳非真想張嘴罵不要臉的公公,但是,今天她清醒得很,不會那麼管不住嘴,她閉着嘴胸口一起一伏了好久,才道:“明哲,這事你做差了。你爸不清楚,你怎麼也跟着不清楚。你爸有耳水失衡的毛病,還是從我們這兒回去後落下的,你還內疚很久呢。你媽是護士長,她最清楚,早已說過你爸不能乘飛機,尤其是長途飛機。這事還是慎重爲好,你媽剛去,你們再不能對你爸掉以輕心了,老年人脆弱得很。最起碼,你爸來之前,得做徹底身體檢查,看這病好紮實了沒有。然後,你爸上回耳水失衡發作是因爲乘長途飛機回去鬧的,這回過來,怎麼也得有專人陪着,一路盯着,不能讓他一個人說來就來。我們得爲他身體負責。”
明哲聽着心裡很是尷尬,但他還是實說:“非非,從這幾天我爸迴避我這個問題時候的態度,我懷疑他們以前說我爸有什麼耳朵問題,這其中有假。這事說起來挺對不起你媽。”
吳非聽着心中溫暖,明哲沒有向她迴避他父母的過錯。但是這事可以既往不咎,老爺子來了怎麼辦纔是問題關鍵中的關鍵。她只能咬緊牙關抓住這個問題不放。“明哲,我說句不恭敬的話,你爸有點老頑童脾氣。他喜歡來美國,或者會隱瞞病情都難說,畢竟他對疾病的後果認識不會太清楚。你還是小心一點,我們擔責任事小,你爸身體要緊。還是查查吧,否則這要是真有什麼,我們知錯犯錯,罪加一等,別被你弟妹怪一輩子,我們也得內疚死。”
明哲有點無言以對,其實他從父親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當初的所謂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媽逃避來美伺候月子的謊言,但是這話怎麼對吳非說?吳非媽當初千辛萬苦才辦下的內退,經濟上損失很重,但她們母女什麼都沒說,吳非後來也沒提出什麼補償她媽之類的話,人家是母女親情,明哲他自己心裡清楚。而今他們孩子生好了,父親卻推翻前言又要來美國了。父親厚着臉皮賴得掉,他可心裡明白,換他咽得下這口氣?怨不得吳非口口聲聲拿大道理回絕。可是,他又怎麼放心得下父親待在明成那裡?他只有嘆息:“我爸他們是自作自受。”心裡卻知,父親可以一陣嬉笑過去,爲難的是他這個兒子,他現在被孝心與責任心迫成了一隻風箱裡的老鼠。
吳非也知道,明哲這人傳統,重面子重感情,讓他說出不讓他父親過來的話,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可她總得表明自己的態度吧。不,她還有進一步的態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對未來生活的態度。“明哲,我前天跟我們老闆提了把寶寶的保險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來……未來……的話,寶寶只有送回國內給媽去養了。唉。”
明哲愣住,爲了經濟問題,不得不把寶寶送回國內養?那麼小孩子與父母生離死別,他如何忍心?吳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當初就是捨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養,不讓她母親帶回去的,可他卻要把父親扛過來替換寶寶。這筆賬又該怎麼算?可是,答應父親那邊的話已是潑水難收,難道他現在打電話給明成,說讓爸暫緩來美?而且,老父那一頭顫抖的花白的頭髮呵……
明哲悶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員未必會輪到我頭上,這不還沒公佈呢。”
吳非嘆氣:“今時不比以往,it人才已經不是香餑餑。你看我們醫院,早我幾年進門的人,一來就拿六萬年薪,還合同約定年年漲工資,到我找工作時候,才四萬多年薪,合同也沒那麼優惠,還多少人搶着要。如今的老闆都是一副腔調,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隊等着呢。這種時候,得夾着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吳非說的是他不管眼下職業危機還趕着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經做了,而且,衝明成和明玉的對立,他能不回去嗎?只有現在彌補了。而且,回去後看到,明成不足託付,明玉不能託付,他作爲長子,將父親的下半輩子挑到他肩上,那是義不容辭也無可奈何的事,爲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現在不得不考慮到,憑父親的退休工資,足以在家裡過得豐衣足食,但是如果來美國……不,他得先確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問吳非要了手機,給一個華裔同事電話,那人與他在同一樓層,同一部門。但是手機接通,那邊一直沒人接。明哲只有掛斷電話,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們這些人,都是隨時開着手機,也恨不得開着電腦等待公司召喚的。開機而無人接,後面說明的可能性太多。
緊張,和未知,讓明哲緊緊捏着吳非的手機,像表忠心一樣地貼在胸口。吳非瞥他一眼,沒吱聲,但心裡也是突突地跳,雖然已經做好最壞打算,但最壞結果步步逼近的時候,誰都無法做到坦然接受。她這時候不知道怎麼安慰明哲,她自己心裡也一團亂,考慮到未來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種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連方向盤都有點扶不穩。她很想在路邊停下車好好緩解心跳,但是沒辦法,寶寶等着去接。這人啊,怎麼有那麼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車子在沉默中飛馳出去很遠,忽然一聲手機鈴聲傳入。原來是剛纔沒接電話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同事帶來的消息雖把明哲心中擔憂多日的陰霾一把抓走,換來的不是和風麗日,卻是陰風陣陣的黑洞。原來,就在昨天,公司宣佈把整個研發部門裁了,以後,技術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費用低廉地區設立新的研發機構代替。
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所有僥倖的念頭都湮滅,現實的無情就在於,它能壞到比你設想的更壞,永無止境。 Wωω▲тTk Λn▲¢o
看着丈夫握着手機的手頹然垂下,吳非不用問都能知道結果。她將車開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寶寶,但是寶寶即使坐在後面也能體會到車廂裡瀰漫着的陰鬱低沉,她一上來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麼哄都不肯止聲。吳非終於也忍不住,將車拐到一邊停下,趴在方向盤上流淚。
明哲也終於無力再開腔誘哄寶寶,他何嘗不累。母親猝死,工作喪失,生活無着,把他一個做男人的底氣徹底抽空,現在他心中只有滿滿的無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寶寶哭聲彷彿很是遙遠,明哲置若罔聞地將臉耷拉向另一邊,對着黑洞洞的窗外,兩眼也滿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爲明哲失去工作,吳非獲得老闆的極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關孩子的話題時候,很容易心靈相通。寶寶的保險以最快速度轉移到吳非名下,沒有平日裡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吳非並不以爲喜,明哲最近一直沒有表態說拒絕父親來美,如果他父親過來,即使寶寶有了完善的保險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資養不活四口,寶寶只有送到她父母家裡。吳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電話拒絕,但是面對失業後焦頭爛額的明哲,她只會嘆息。
明哲也是無奈地嘆息,他覺得這些都是他無能造成。這兩天,他幾乎是憋着一口氣,機械似的回公司辦理手續,同時上網遍找招聘廣告,開始拉網般散發簡歷。總算,有失業救濟,有公司的補償,生活並無太大變化。但是,在心裡,明哲已經將此視爲極大打擊了。他一路順風順水,當年還寧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華,以示自己能力。而後畢業工作,那時也是單位捧着合同找上門來,主動邀請他加入。他以前從沒想過會有失業的一天,即使公司整體裁員並不是他的錯,他還是無法從裁員的打擊中自拔出來。
有時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敗,可這個時候吳非卻對他那麼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攬了家務,變着法子做出美味佳餚打開他無力的胃口。當他獨坐煩悶的時候,吳非會走到他身邊,將他的頭抱進懷裡,輕輕撫摸他的鬢角耳朵,讓他的心得以平靜。他覺得他有愧於吳非對他的好。
但是明哲終究不肯把自己在美國這邊的變故打電話回去告訴弟妹兩個,更別說請他們幫忙,暫時收養父親一段時間,等他找到工作後再送父親過來。明哲從小到大都是弟妹學習的榜樣,無論是成績還是操守。在學校裡,因爲他成績好,人又聽話,小學開始,手臂上一向是掛三條槓。在家裡,因爲母親忙,父親沒用,他很早就挑起家務的擔子,幫着母親照料弟妹。弟妹們出格時,母親都沒其他的話,只要指使一句“看你們大哥怎麼做”,弟妹們心中就有了明確的方向。所以長年累月下來,明哲都是端正着自己的身姿以備隨時給弟妹們效仿,心中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當成弟妹們的權威,輩分上似乎是比明成明玉大了半輩,他覺得這是他的責任與義務。
現在,他能放得下身段向弟妹求助,用自己的失敗現實求得他們施以援手嗎?他做不到。尤其是在他這會兒自信心極端動搖的時候,他只求天高皇帝遠,這種事永遠也不要給功成名就的明玉和生活舒適安逸的明成知道。他也告誡吳非,此事千萬別跟弟妹去說,也別跟她父母去說,免得讓大洋彼岸的老人操心。他逼迫自己,必須儘快找到工作。
幸好,他的學歷,他的經歷,他的能力,讓他很快就在發出簡歷後收到面試信函。
明哲走後,蘇大強已經在明成家住了三天。整個人都跟行屍走肉似的,彷彿老伴兒的死,抽去了他的精魂。沒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就耷拉着一個腦袋,呆呆地對着電視坐着。兩隻眼睛似是看着電視,又似是閉目假寐,只間或長長嘆岀一聲氣,提醒大家他還活着。
明成與朱麗都別說是不敢得罪他,連說話都得思量再三,怕一個不好,觸動了父親脆弱的神經,太對不起死去的老母。雖然蘇大強很有體臭,但明成與朱麗兩個人推來推去,誰都不敢上前一步強迫蘇大強去洗澡。婉轉要求一下,蘇大強就很陰鬱很沉重地說,“我冬天一向一週才洗一次。再說現在心裡難受,每天想起你媽心裡就掛着墜子似的,我怕在浴室裡岀事情。”明成一聽就不敢強迫了,任着父親臭成一團,連鐘點工阿姨進來打掃都避着他走。明成和朱麗從來不知道父親的體臭是如此可怕。
天還沒開始熱,朱麗回家的時候不喜歡多穿衣服,喜歡把客廳空調開得與辦公室裡似的熱。明成倒是無所謂,所以往往朱麗回家纔開客廳大空調。明成原指望父親跟在老家裡一樣節省,以前人一離開房間,就急着關掉身後的電燈,怕多用一度電一滴水。沒想到父親住到他家裡,不知道是傻了還是大方了,他們不在的時候,他照舊關緊門窗打開空調。他還喜歡坐在客廳裡,開着那臺兩匹半的大空調。不說天天白日飛昇的電費,房子一天悶下來,回家開門,撲面的就是蘇大強濃濃的體臭。
朱麗這幾天天天加班,也是有意識地加班,不敢回家第一個聞那臭氣。她與明成商量了得出一個妙着,讓明成先回家,然後帶着他爸去吃快餐。趁此機會,打開所有門窗透氣。吃完飯,明成孝敬地陪父親在小區散步一週,回來便力勸父親早點睡覺。等蘇大強一睡,朱麗纔敢回家。家,又重新成爲他們兩人自己的天下。剛開始時候,兩人雖然覺得挺麻煩,但又有一種偷偷摸摸做地下工作似的小刺激,而且還都覺得自己爲“孝敬”這個古老神聖的名詞犧牲挺大。
但到第四天,周晚上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開始感覺到,家中多岀一個人,實在是太影響生活質量的一件事。以往,周是他們最快樂的時節,現在即算是時間不對,沒心情出去玩樂,可總得夫妻見面一起共進晚餐吧,但是,讓朱麗怎能與全身散發着體臭的公公同席?他們家天天溫暖的空調,讓冬天每週才肯洗一次澡的蘇大強生人勿近。
朱麗乾脆加班,她在單位本來表現就好,這下更是好到徹底,本週頂着婆婆過世的悲痛,天天加班至八九點纔回家,工作自然是做得非常出色。東山不亮西山亮,與明成沒了卿卿我我,卻獲得領導大力讚揚。
但朱麗畢竟不是個跟明玉似的除了工作沒有生活,生活就是吃飯睡覺的工作狂人。周的時候,她還是想與明成在一起,隨便哪兒吃點飯,然後手拉手逛逛街,或者看看電影,下個酒吧,半夜纔回。但是,今天明成要陪着他爸,不得不陪着他可憐的爸,朱麗沒法扯他出來逛街。朱麗一個人在街上游蕩着,無聊地進kfc吃了兩個蛋撻,便開始不知道做什麼,沒人陪着做什麼都無趣。還是回父母家陪自己父母看電視去。
偏生周那天蘇大強一直不肯早早睡覺,直到快十點了,明成才抽出身來去丈母孃家接朱麗。
朱麗是家中的獨生女,父母疼得不行。本來朱家父母以爲女兒是在女婿那兒受氣了回家,但見女兒板着臉都不敢問,都心中忐忑地陪着女兒將電視頻道亂轉,等着女婿上門上演好戲。沒想到女婿一到,女兒就飛進了女婿懷裡,立刻眉開眼笑了。老兩口看着挺憋氣的,看着奪了他們女兒的明成不順眼,但只要女兒與女婿沒事,他們也就放心了。
明成這人比較好玩,又是成天笑眯眯的,上來與朱麗父母說了會兒話,兩個老人早自覺地趕小兩口回家,不妨礙他們自己親熱去。明成拉着朱麗岀家門,纔等朱麗父母將門關上,朱麗就在明成身後一跳一跳地要明成背下樓。明成忙走下兩個臺階讓朱麗趴上來,兩人笑嘻嘻地一起下去。但是今天朱麗趴在明成肩上卻有別樣感受,笑了會兒便笑不出來了,貼着明成耳朵說了句:“明成,我心煩。本來每天狗一般的打工過後可以看見陽光般的你,生活才變得美好。可現在……我們都跟偷情一樣,天晚了纔敢偷偷回家。我今天都沒勁逛街了。”
明成將小巧的朱麗捧入高高的吉普車位,幫她關上車門,像猩猩似的伸出拳頭擂了幾下自己的胸口,恨不得對着夜空“嗷嗷”叫上幾聲,這幾天下來,他何嘗不煩。轉到自己位置坐下,才真的“嗷嗷”叫了出來,“朱麗,我也煩死了。我們一起想個辦法,怎麼讓老頭活起來。他現在這個樣子,我都不敢上銀行交錢拿簽證表格,否則輪到他了,他那樣子怎麼通得過?給打回來的話,那就麻煩了。”
朱麗無奈地道:“我早就在想了,可是都不知道你爸喜歡什麼。我這幾天才發現,以前去你家,你爸像隱形人一樣,我都沒怎麼注意到他。你知道你爸喜歡什麼嗎?趁明天休息帶他出去玩玩?”
明成搖搖頭,暫時不發動車子,準備先將這個問題搞清楚。“我也不大知道,今天問了爸,他也說不上來。要不我明天帶他去逛動物園?我只記得小時候他和媽挺喜歡帶我們去動物園。總不能帶他去遊樂園坐雲霄飛車吧。”
朱麗道:“試試吧,怎麼都得試試。你爸總這麼發呆不是辦法。還有,你怎麼也得說服你爸洗澡,讓他去動物園騎一次駱駝吧,回來正好有藉口勸他洗澡。只要他肯洗澡,我們再帶他上網玩遊戲,看能不能把他培養成網蟲。”
明成苦笑道:“駱駝臭還是我爸臭,這還是個問題。這幾天我恨不得感冒鼻塞聞不到那味兒。”
“恭喜恭喜,往後橫穿沙漠沒法洗澡時候你的鼻子免疫了。”
明成這個大快活難得地嘆了聲氣,“唉,希望快點簽證出來,快點交給大哥。老頭子那幾天聽大哥的話還是比較聽得進去的。”
朱麗輕聲嘀咕:“其實你爸最聽明玉的話,明玉都不用說話,你爸就會照着做。”
明成搖頭:“明玉這哪是對自己的爸啊,簡直跟對手下打掃衛生阿姨一樣不客氣。她那種態度,我學不來,我雖然不是大哥這樣的傳統人,可也沒想拿爸當孫子對待。看她那天將媽的骨灰盒摔到地上,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朱麗嘆道:“別說是你,我也很生氣。你媽對我很好,以前我多喜歡去你媽家,那個溫馨的小小的家。每次去,你媽都給我留着我愛喝的抹茶酸奶。我都不敢說什麼菜好吃,只要說了,你媽下次肯定會花精力買到燒好等着我們回。你媽那麼好的人,唉……明玉就這麼待她。開車吧,早點回去睡覺,我這幾天加班加得都快散架了。”
明成探身過去親親朱麗的臉,“去吃個消夜吧,我們好久沒一起吃了。”
“真想,可是真累。早兩個小時聽見這句話就好了。”朱麗長長的嘆息融入車子發動的聲音了,“明成,我累,不去。”
明成只得作罷。朱麗是真的累,她的工作看似不用奔走,只是趴在辦公桌邊,但是會計師的性質決定他們的工作岀不得一絲絲差錯,她又是個好強的,不肯敷衍塞責,所以整天上班就是繃緊着神經。每天最開心的時候是明成開着車來接她,看見笑嘻嘻胖乎乎的明成,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好起來。可是今天,她又累又倦,心裡面倦出來,連到家後明成的親熱都拒絕,一轉身就睡着了。她也三十歲了,哪裡經得起太多折騰。
明成看着熟睡的朱麗很無奈,壓抑了一晚上了,連這點快樂都無法滿足,這幾天爲了照顧父親,他自動調整了工作量,工作相對輕鬆精力比較旺盛的明成對着天花板發了好一陣呆才睡着。明成只想爲了母親好好安排好父親去美國前那麼幾天的日子。只要父親拿到簽證,他第一時間將父親打包出國。反正父親也是最喜歡去美國的,他那麼做不算沒道理。
不曾想,去猴山熊山溜達一圈,騎着馬兒騎着駱駝繞圈兒幾周的蘇大強回來還真煥發了精神,都不用明成做思想工作,他自己抱着衣服就鑽進客衛嘩嘩洗澡。明成大喜,連忙打電話向正在加班的朱麗彙報,讓朱麗準備着,晚上接她一起吃飯。朱麗在電話那頭聽着樂不可支,烏雲終於鑲金邊了。朱麗當機立斷,明天週日不加班了,首先得好好睡上一覺,然後得好好與明成玩上一天,帶上公公也行。
幾乎是明成纔打完電話,蘇大強就已經穿戴整齊從浴室出來。就這麼一點點時間,貓舔鬍子都不夠,明成對父親的洗澡乾淨度表示深刻的懷疑。果然,都不用他眼尖,便一眼看到父親鬢角還掛着一串玻璃葡萄似的泡沫。明成毫不猶豫就把父親推回浴室,回鍋重洗。而明成這回不敢怠慢,坐在門口很沒氣質地大聲指揮。“耳朵後面淋到沒有?……腋窩打兩遍肥皂……手指一根一根地洗,拿廢牙刷刷刷指甲縫……全身搓,對,要我給你搓背嗎?”
答案是“要”。明成只能走進去,拿起那塊明玉買的,但已經被父親用了好幾天的毛巾,屏住呼吸以隔絕毛巾帶給他指尖的滑膩感受,大力在快憋不住呼吸之前完成搓背運動,飛快逃出氣味混雜的浴室,長長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真是不能明白,父親怎麼用的毛巾,竟能把簇新一條毛巾用得跟泥鰍似的滑膩。回想起來就噁心。難怪朱麗堅持毛巾天天換洗,鐘點工阿姨還笑他們毛巾浴巾用得勤。
再次從浴室出來的蘇大強頭髮花白,膚色粉嫩,臉上帶着滿足的笑容。渾身散發着walch藥皂的香味,終於暫時沒了體臭。明成將他領到電腦面前,手把手教他上網,教他打傳奇,打cs,但是一直退步到打企鵝,蘇大強都沒法對遊戲提起興趣。明成氣餒,退到百度,問父親最想要玩什麼。蘇大強對於佔用這個老伴兒最喜歡的兒子那麼多時間已經感到誠惶誠恐了,見問忙說想找一本書,叫作《東周列國志》,並解釋說他小時候一直想看全它,但一直因爲種種原因沒有看全。
明成輸入書名,一按,從此蘇大強老鼠跳進白米缸。這個做了一輩子學校圖書館管理員的人,在一次次打入自己心儀的書名,一次次得到滿意的搜索結果後,發現了一片嶄新天地,原來網絡可以提供比他管理的圖書館更多更豐富的書籍。而且,他想看某本書的話,都不用戰戰兢兢地填表看領導臉色讓領導審批去新華書店進貨,現在他想看什麼就什麼,只需要稍稍移動一下鼠標。蘇大強從此認準了現代化武器——電腦。其實他在學校圖書館時候已經用上電腦了,但是電腦沒有聯網,就像人缺了腿腳,再活絡也是有限。
蘇大強在明成的指導下製作表單,以他在學校圖書館的經驗,把他所尋找到的書按他所編擬的序號,分門別類存入他的虛擬圖書館裡。這一切,都不用跑上跑下,辛苦搬運,有的只是轉換一個個窗口,按幾下鍵盤,點幾下鼠標,輕鬆快捷,方便實用。尤其是明成鼓勵他大膽操作,說鍵盤上的操作不會損傷電腦,他就更來了勁,坐在電腦面前挪不開窩,從此宣佈成爲新生代網蟲。整個下午,蘇大強都在電腦面前忙碌着,愉快地忙碌着,找到一本他認爲絕版的書時,他甚至會發出一聲響亮的笑。在網絡浩渺無際的海洋裡,蘇大強如魚得水,晚飯都是經明成三催四促,纔不情不願地讓明成關了電腦。
三個人的晚餐是在一家環境高雅的星級大酒店的自助餐廳。朱麗穿着一件墨綠天鵝絨衫,胸口是明成不知哪年送的一顆璀璨奪目的施華洛斯奇的水晶心,用一根黑緞帶系在脖子上。她雖然是從辦公室直接被明成接來,但來前重施朱粉,一張笑臉明豔不可方物。她從來就最適應這樣的環境。
明成去停車場停車時候,看見明玉的車子,上來便說給朱麗聽。兩人邊吃邊找,沒在這個餐廳看到明玉,他們也不想看到明玉。阿彌陀佛,但願她在其他餐廳應酬愉快,永不相見。
都好幾天沒一起吃飯了,明成與朱麗有說不完的話。蘇大強吃飯時候從來不敢插嘴,那是蘇母多年做下來的規矩。他反正悶着頭吃。他喜歡上了生蠔,他曾在法國小說中見過生蠔的麗影,今天才得見真容,他以對待巴爾扎克的虔誠對待生蠔,不知不覺就多吃了幾個。
而明玉其實並沒有在這個大酒店用餐。她將車子停在酒店停車場後,便施施然穿過大街來到對面,到“食葷者湯煲店”叫了一客牛尾巴湯。這回是食葷者親自替她將湯端到桌面,還附送一盤甜酸青瓜條,說是營養要全面,不能光食葷。明玉微笑致謝,原來食葷者已經注意到她這個湯煲店的常客。但是,明玉微微有點不滿。她並不是很想被她正在注目的人所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