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知道,老頭子躲在房間裡哭,這是毫無疑問的。想起剛纔的脣槍舌劍,不,簡直是一邊倒,他又好氣又好笑。他若不是自己寄人籬下比較尷尬,他會更欣賞剛纔這一出。他真是有點手癢,想把這一段寫成小小的小說扔到博客上。他已經發出郵件,可一時腦袋裡總想着剛纔這一出,這一出真是最近狗一般生涯中難得的亮點,他竟有點懶得思考了,打開博客閱讀留言,不出所料,他昨晚寫的要小男人閉賤嘴的文章後面的回帖觀點兩極分明。有人罵他不是男人,有人大聲叫好。
明成摸摸昨天剛打出來的傷疤,臉上掛着最近幾天難得一見的微笑,鄙夷地看着那些反對的留言。切,他們懂個屁。他心情好,不與那些屁都不懂的人爭,不教他們學這個乖。
但是慢着,這條留言與衆不同。這條留言寫着:“上一篇的留言你可能沒看到,這一篇繼續留。我是xx週刊的,郵箱爲。,請撥冗與我聯繫。”
“哈!”明成不由自主地叫岀聲來。週刊?聯繫他?問他要文章?
明成喜極,立刻給那個郵箱寫信,平時打字都是好好的,這下幾乎打三個錯兩個,好不容易拼成一封短短的只有寫出他通信方式的信,回頭一看,又是語句不通。他太興奮,沒想到自己泄憤似的文章居然會獲得那份有點名氣的週刊的矚目,他只可惜,可惜那只是週刊,那如果是日報,要他天天寫一篇都不在話下。
一高興,他把中午發生的這段小小插曲寫成一篇小說扔上博客,用的是第一人稱。明玉說的字字句句,他幾乎沒什麼改動,只修改了他自己的,把自己的形象稍微修改一下,不要那麼暴躁,變得有點像明哲。他在點擊發送時候,又有點猶豫了,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宣傳明玉嗎?但再一想,這個工作狂,每天有休息的時間已經不錯,哪裡還會上網閒逛。這麼一想,他就把文章發了出去。
不久,他的手機就叫響了。他被約稿,他居然被約稿。
千字一百五,他知道這個價不高,只是網上某些寫手的對摺,但是他已經滿足,他是新人,不是嗎?
但是,新人,並不意味着人氣低落,才一會兒時間,看看他的博客,新發文章的後面,沙發已經搶到屋頂。
明成幾乎是刷一遍網頁就看到多一條留言。他有點志得意滿地靠在椅背上,一遍一遍地轉動着手中的鉛筆,滿臉都是笑意。終於,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一片土地上,還有哪個周經理會橫行?
但是,這一片處女地需要開墾,需要施肥,需要養育。他需要補充知識。
這一刻起,他不再玩遊戲,玩文字打架,他開始有的放矢地海量閱讀資料。網絡上,只要有心,幾乎是應有盡有。
明成事後懷疑自己怎會把這篇小說扔上博客,可能是約稿帶給他自信,自信讓他寬容。寬容自己,寬容別人。
明玉將車馳岀沒多遠,大約看不到剛纔她才離開的那幢樓了,就又在路邊趴下了。她心中一直盤旋着明成剛纔難得的一句人話,難道那天她打上山門,老爹被她逼問出來的話是假?
她搜盡枯腸地回味那些話,心中又是疑問,如果是假,老頭子是不是太能幹了,竟然編得如此活靈活現,簡直可以只做簡單記錄就是一篇扣人心絃的現實主義小說。但看他今天對着明哲的電話張口就來的謊話,天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過去在心裡編輯演繹多少次,編成一出最動人的苦情戲?可明玉又覺得,憑老頭子的能耐,還不可能編得那麼符合邏輯,尤其是符合現實中每個人的性格。
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明玉無法判斷。除非回去那間小小客廳,以最高技巧逼問真實來龍去脈。可是除非不得已,她不願回去那間有蘇家人存在的房間。
而且,問岀來真還是假,有什麼意義?以此說明媽是個好人?不,這是蘇家兩個兒子纔會做的事。其實,真,還是假,又有什麼意義?該吃的苦頭,她都吃了,該受的不公,她也都受了。即使媽在別人面前是雷鋒是孔繁森,對於她而言,媽還是魔鬼,不會變。
明玉放下心事,安心上路。但是她心裡也是清楚,媽是她永遠的心魔,她的心裡永遠無法放下一個心魔。任何與蘇家稍有關聯的接觸,就能輕易打開潘多拉的盒子,放出那個從幼兒開始一直糾纏至今的魔鬼。她對任何蘇家的事、物都是過敏。生理上的過敏,可以到醫院找出過敏源打封閉,心理上的過敏,她雖然清楚過敏源,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發作。她對此無能爲力,就像雙腳踩上輪滑鞋,即使兩手死握住橫槓,她還是無奈地看着自己以慢動作緩緩摔倒。唯其清醒,才如此痛苦。工作,只是撲爾敏,治標不治本。
她所能做的,唯有剋制、剋制、再剋制。剋制得自己冷漠變態。尤其是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態,她總是以最清醒的眼光認識自己,看着自己受罪吃苦。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她回到公司就正常投入工作。無聊的時候纔會多思多想,她哪有那麼多時間多想。有時候真希望有關蘇家的事都發生在她被工作逼得團團轉的時候,等她忙回來,好,事情已經過去。
今天也是一樣,等做到天色墨黑,路燈大亮,回頭猶如涅槃,沒事人一樣拎上輪滑鞋出門。竟然看到小蒙臉色血紅、領帶歪斜地還在加班。明玉看了微笑,野馬也給上鞍轡了。她走過去,拿腳踢踢小蒙的桌子,笑問:“吃飯去?”
“吃你個頭。佈置作業也不知道控制個量,老總怎麼做的。”小矇頭都沒擡。
“我去石天冬那兒給你打包個飯盒回來。你要是沒做完就溜是人妖。”
“去去去,別煩我。我做完你還沒回來,你是蚯蚓。”
“算啦,還是吃了飯再回來做吧,肚子裡沒油水,血液裡沒血糖,腦袋裡沒營養,再做也是白做。”
小蒙這才“靠”的一聲,終於被勾引,跟着明玉一起下樓去石天冬那兒吃飯。石天冬那單身公寓簡直成了他們的食堂。
石天冬見面就道:“明玉,我給你看一篇文章,一篇男人寫的女權文章,正是我昨晚聽說有人非議你之後的感想。”
石天冬幾乎是興奮地等了明玉一天,說話時候自然就把手放到明玉肩上。明玉不由斜了身邊的小蒙一眼,小蒙正衝他們吐舌頭。明玉忙改斜爲白,偏偏將頭一仰,倚到石天冬肩上,接近了,立刻聞到石天冬口氣有點臭。“下午空閒時候沒休息一下?光顧着上網玩了?”
“你不也一樣?今晚早點回家休息。”
小蒙驚訝地指着兩個人,目瞪口呆,“你們兩個?你們昨晚縱慾過渡了?太強了,沒結婚就上……”沒說完就被石天冬捂住嘴巴,明玉早滿臉通紅,跳離石天冬身邊。石天冬尷尬地道:“小蒙你小子嘴巴放乾淨點。”
小蒙來勁了,“我哪胡說了,你每次看見蘇星星兩隻眼睛都像銅鈴一樣,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己老實承認,你心裡把蘇星星吃了幾遍了。哈,昨晚我替你們製造機會,老石終於……”
“小癟三外面吃西北風去。”明玉給石天冬使眼色,石天冬快手在電腦上調岀文章,衝明玉指指電腦,趁小蒙與明玉纏鬥,自去燒湯。明玉這纔給小蒙個後腦勺,“剛看你還人模人樣,一不小心就露猴子屁股。沒見我兄弟被打破頭嗎?石天冬昨晚得幫我處理。”明玉怕小蒙沒完沒了,不得不扯了個謊。
小蒙笑嘻嘻地對坐到電腦面前的明玉耳語:“可憐可憐老石吧,他都快慾火焚身了。”
“靠,我說風聲鶴唳你不懂,說杯弓蛇影你也不懂,說起下流詞來你一個賽一個,聰明全用在下半身。嗯,這篇文章不錯。你看,題目叫《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聽話,閉嘴。”明玉不理小蒙,知道一說到葷的素的小蒙就來勁。文章確實寫得好,很多話說得痛快淋漓,簡直是現代職業女性的一肚子氣話,鍼砭社會對職業女性戴有色眼鏡的陋習。
小蒙沒看出有什麼精彩,見石天冬端菜上桌,他餓得先吃了起來。不料他媽來電話,他一看號碼,就道:“靠,現在沒法查老爸的崗了,每天閒着沒事幹查我的崗。”接通就問:“媽,幹嗎?不搓麻將了?”
“小寶,我燉了一隻野雞湯,你快點回來吃。媽給你留着雞胗。”
“你去搓麻將,我還有一道題沒做完,得加班到十二點。再見。”說完就掛了電話。
明玉看着《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寫得不錯,又見下面註明轉自blog,有興趣看看此人的其他文章,便上百度查詢。很容易就找到此人的博客,此人起了一個很別緻的名字:沉香。頭像下面的說明裡說,尋常之樹,水淹土埋,煎熬之後,始成沉香。明玉看了一笑,寫字人脫不了的自戀,酸。菜已上桌,她暫時沒心思閱讀沉香的其他文章,三個人一起搶食。
想起剛剛小蒙與他媽的對話,忍不住問:“你媽搓麻將也得跟你通報一下?”
“沒,她燉了個什麼湯,我沒聽清,要我回家吃飯。又不是她燉的,肯定是保姆燉的,她一個人讓兩個保姆伺候着,閒得只會搓麻將和煩我。”
“你有地方吃飯,還來這兒蹭石天冬備給我的菜。明天開始叫你媽送飯盒來公司,不許再蹭我的飯。”
“我叫我媽送完飯找你聊一會兒天?”小蒙嘻嘻笑着看向明玉,知道兩人不對路。
“投降。”明玉也笑。管一個小蒙已經夠累,誰耐煩再應付蒙家母老虎。
“所以你看,我來蹭你的飯是爲你好。就老石看見我肯定不高興,老石巴不得一個人時候好吃了你。”
明玉不得不再給小蒙一個後腦勺。很快吃完,與小蒙一起回公司。小蒙嘖嘖連聲,說明玉找的是石天冬,陪她的卻是他小蒙。路上看見有人騎自行車賣花,他又指出那麼多天石天冬連花都不準備一束。明玉直接給他一句“八婆”。
辦公大樓到時間就關中央空調,小蒙凍得受不了,鑽進明玉的辦公室繼續做作業,就坐在明玉對面,兩人合用寫字檯,互不干擾。九點鐘時候,老懞來電話,問是在公司還是在家裡,明玉說在公司,老懞就說他很快上來。明玉看看正清理比對當季應收款和銷售額,分析某個片區銷售員們動向的小蒙,決定還是不跟他說明,免得他逆反地走避,自己悄悄起身出去迎候老懞。
老懞跟在明玉身後進門,一眼就看見兒子揹着門對一臺筆記本電腦抓耳撓腮地幹活,模樣非常認真的樣子。他瞠目結舌,胖手指指兒子又指指自己,明玉領會他在驚訝這難道是他的兒子嗎,微笑點頭。老懞竟然不敢進門,眉開眼笑地看着兒子好一會兒,忽然揮揮手要明玉一起出去,親自動手躡手躡腳將門關上,又悄悄走出很遠一段路,到大辦公室,才輕問:“小寶在幹什麼?”
“他喜歡做大哥,我就讓他根據一些銷售資料分析每個銷售員的手法心理,再提出針對性的改進方案。”
“他還行嗎?”
“還行,腦子反應很快,記憶好,就是玩心重,需七騙八拐才能壓他坐位置上好好做事。還有就是沒有生活壓力,上進不主動,得靠別人來推動。”
老懞搖頭:“這事我管不好,我已經斷他糧草,即使他媽不給他錢,他也有本事到處借到錢,債主最後都問我來要債。這樣已經挺好了,你一步步來,不要心急,早知道他聽你的,我前幾年就把他交給你。”
明玉笑道:“蒙總你即使再這麼想也別說出來,小蒙一得意就無法無天。”
老懞笑得很高興:“對,對,你教他好好做人,好好看人,他以後最主要還是管人。小蘇,小寶是你弟弟,你要像教自己弟弟一樣教他,打罵都可以。他媽要敢胡說,你找我。我以後所有兒女都交給你管。”
明玉笑道:“我還不如找小蒙給我做擋箭牌有效一點。蒙總,還是去我辦公室吧,這裡太冷。”
“我去了小寶肯定又演猢猻戲給我看。”但看看明玉穿得單薄,只得去明玉的辦公室。果然,小蒙一見他爹進門,立刻將一隻腳騎椅子上,沒一點坐相地斜睨着電腦,活也不幹了,調出遊戲玩耍。
老懞只得裝作沒看見,裝作大公無私地拍拍兒子的三彩毛毛頭,心裡其實挺歡喜的,眼睛就是不正眼看兒子,也不跟兒子多說話,坐下就詢問明玉幾個產品的市場分佈與預計。明玉見他問的是一些公司尖端產品,好奇他怎麼忽然想起這些來,就拿電腦一起坐到沙發上,對着電腦如數家珍地把某地有幾家下游企業用得到這些產品,某地某家企業正調整產品結構,預計會用上哪些產品,需求量估計是多少,等等,一一告知老懞。
老懞聽後想了會兒,道:“這麼說,中原以西的地方,預期需求量不是很大嘍?”
中原兩個字出來,明玉立刻想起柳青,想起柳青最近申請上馬新設備,以生產公司的尖端產品。柳青爲人追求高端,心中異常想把手下工廠改造成一流。可是,他忘了他也只是集團公司全局中的一枚棋子。明玉不偏不倚地道:“就目前形勢分析,中原以西地區的高端需求量還不至於大到要在中原設立高端生產線的地步,在可預期的三年時間內,在中原設高端線的必要性會增加,預估兩年後動工,三年後建成,效果會比較好。”
老懞點頭,“話是這麼說。”卻一時沒說下去,皺眉看着地圖不語。小蒙現在大致知道了一些數據,但還不會分析。他又爲了對抗老子故意不去做他的作業,雖然白着眼睛坐着似是無所事事,其實一字一句聽得真切,心中好奇,既然話是這麼說,爲什麼老爹還一臉犯難的樣子?他又不肯問老爹,只好問明玉:“你說的是柳青的公司?”
“是啊,他那家輻射中原以西地區比較好。但目前我們的高端產品需求主要在沿海,一些出口加工企業用得比較多……”
“可是你忘了,甘肅一家廠已經在用了。”
“那家產品是通過新疆供中亞的,量不大,發展前景不是很明朗。不過我看好四川。小蒙,你明天的功課是好好了解一下四川的下游企業動向。四川跟武漢之間,有長江船運爲依託,使柳青管的公司輻射四川的能力優於鎏金公司。有數了嗎?”
小蒙伸出兩根手指在臉上裝着流淚,嗚嗚哭了幾聲,道:“我今天的作業沒法完成,課堂太吵,我沒法安心做作業,我不要做人妖。”
明玉聽了忍不住笑,這不是趕老懞嗎?她很想說那就立即揮刀自宮,但礙於老懞在場,老懞又是抱着胖肚子考慮問題,她只得取出手機給小蒙發了“揮刀自宮”四個字。小蒙一看,哈哈哈大笑,衝着明玉揮拳頭。可當着他老爸的面,他還不敢拿頭頂過去。老懞本來是在考慮各方面的平衡問題,但聽兒子插嘴,一下耳朵調整焦距,追聽他們兩個說什麼,聽兒子居然說得有模有樣的,而且看來他很能接受明玉的說明,心裡歡喜,笑眯眯地看着兒子裝鬼臉虛張聲勢,但很快被小蒙發現,小蒙立刻拋給他一個白眼。
老懞不以爲意,心中也想給兒子上一課,便貌似對明玉說,其實是對兒子深入淺出地解說道:“柳青上任後一直衝勁十足,這是非常值得鼓勵的事。他想盡快做好,做出成績,這種心理值得肯定。如果完全駁回他改造設備的請求,可能會打擊他的積極性……”
明玉聽老懞講得那麼簡單,便明白老懞其實是講給他兒子聽。她想到的是,柳青的收入與利潤之間的掛鉤太緊密,涉及金額非常之大,導致柳青有點被衝昏頭腦,罔顧市場需求,急於上馬高端設備。如果他的申請被駁回,他會懷疑老懞是不是壓他之利,肥總公司其他三個分廠。但柳青的這種心理,老懞不會想不到,只是不便明說。明玉相信老懞在瞭解市場分佈與預測後,會在權衡利弊之下,在公司利潤與柳青的積極性之間取一箇中間值,不用她多嘴。
明玉只是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柳青,不要太急功近利,張牙舞爪,也得考慮一下老懞的容忍度。
她正想着,她的手機叫喚,石天冬的。“明玉,還沒早點回家休息?”
“我在公司,還有點事。”
小蒙立刻插嘴:“老石?叫他一起輪滑去吧。別急着睡覺,什麼時候不能睡。”
老懞很鬱悶他的教育小蒙不肯聽,但也發現一個新動向,難道打電話來的是明玉的男朋友?他衝兒子指指明玉,“男朋友?”
小蒙哼一聲,轉身不去理他老爸。老懞知道肯定是,如果不是,兒子巴不得否定他。他就跟明玉道:“叫他過來嘛,讓我看看。”
明玉放下手機,不好意思地道:“我改天安排時間,你們在‘食不厭精’見面。”
老懞倒是高興,好,終於與柳青無關了,又開始與明玉商量其他問題。小蒙回頭繼續做作業。他什麼都聽不懂,他還以爲自己已經瞭解很多,本事很大,明玉佈置的作業都能完成,沒想到今天聽老爹與明玉的工作討論如聽天書,剛纔的什麼中原以西還是最簡單的。他們說得快容不得他有時間考慮是一回事,他們說的詞兒他也沒聽懂,整個人跟白癡一樣無知。這纔有點相信,明玉說她是他老爹教出來的這話不是馬屁,老爹看來還真有點本事。
小蒙鬱悶地做完作業,明玉看見了,跟老懞提一下,老懞有興趣看。明玉就將小蒙的電腦拿來與老懞一起看。老懞久不接觸,已經生疏,但看了小蒙的那些分析,好像還有點模樣,便點點頭,眉開眼笑的,卻不肯表揚。明玉問老懞:“時間不早,蒙總要不要回去休息了?”
老懞悶騷,其實很想再跟兒子說說他滿肚子的經驗,可又不願表現得太心急,被兒子揪住把柄嘲笑,他已經吃足苦頭,只得點頭。“好吧,回去。今天談的,你不用費心幫我去做柳青思想工作,你與他的良好關係你別不珍惜。他現在處的位置已經不一樣,我得給他一段時間調適,我自己會處理。”
明玉不好意思地笑,原來她的考慮逃不過老懞的眼睛。師父畢竟是師父。
老懞看着明玉也笑,“被我猜中了吧。這個提醒的人,由老毛去做比較自然。元旦時候柳青會回來,我們到時再說。小寶,跟我回家。”
小蒙翻翻白眼:“媽給我燉了什麼什麼湯做消夜,你那裡有嗎?”
“我那裡什麼沒有。快收拾。”
小蒙索性將手插進褲袋,“媽那裡花一整天時間燉的老湯你肯定沒有。你那裡拿高壓鍋吹出來的粗食怎麼吃。又不是餵豬。”
老懞無奈,只得道:“行,那你早點回家。別外面胡鬧去。”
小蒙故意對明玉道:“蘇星星,咱等下輪滑去,我保證你今晚站得起來。”
老懞大驚,指着小蒙問明玉:“你陪他玩?”
明玉不由笑道:“今天才不去,累了。其實輪滑挺好玩的,可小蒙滑得太好,我都沒臉在他面前滑,昨晚只好揹着小蒙偷偷地學,可我扶着欄杆都站不穩。”
老懞哭笑不得,心知明玉肯定是爲了他兒子玩輪滑,這犧牲夠大。誰見過大姑娘玩野人一樣的輪滑了?他不點明,拍拍兒子的頭,道:“好好聽你蘇姐姐的話,我走了。”
小蒙白着眼睛看明玉送他老子出去。等明玉回來,他笑道:“你還看不看我的作業?不看就是蚯蚓。”
“不是看了嗎?你老爸這個老法師都點頭了,我還有什麼話說。走,回家睡覺去,我累死了。”
“我帶你去吃消夜吧。”
“你一到晚上就精神,老鼠命。”
“你不帶着我我會闖禍,半夜又叫你去派出所。”
“闖吧,我再去派出所撈你我是蚯蚓。”
“老石現在會在做什麼?你怕不怕他陪着其他女孩?我們去找他?”
“八婆,你有完沒完?我走了,你愛待待着,走了別忘關燈拉閘。”
明玉幾乎沒拿什麼回家,反正回家睡一覺立刻就得回公司。小蒙更是隻拿一把車鑰匙走,東西都扔在明玉辦公室,他衝得比明玉還快。在電梯裡,明玉有意提了一下:“這下知道你爸厲害了吧?”
小蒙反感道:“他厲害是蒙總的事,他再厲害也不是好爸爸。”
明玉想了想,“對,我媽也是,她再厲害也不是好媽媽,她厲害是她護士長的事。”明玉覺得自己還不如小蒙一分爲二,想得明白。不由也扯扯小蒙的三彩頭發,被小蒙踢一腳。
回到家裡,明玉很自然地給石天冬打個電話,報告自己回來了。石天冬笑道:“還說早點回家,今天這麼忙?”
“唉,早上小蒙爲昨晚的事到分廠鬧事,佔去我半天。下午我那個爸要跟保姆結婚,我去棒打老鴛鴦了。剛纔小蒙在,不便跟你說。”
石天冬笑道:“很巧,寫‘閉嘴’的那個沉香今天寫了一篇小說,也說的是兒女棒打老父親鴛鴦的……不會吧,太巧了,他寫的小說里老父親也是想與保姆結婚。”
蘇明成=沉香?別搞腦子。但是,昨晚小飯店打架,很是寫“閉嘴”的大好時機!明玉一下直了身子,“我得看看,太巧了,難道是蘇明成?”
明玉上網查出沉香的博客,直奔石天冬指出的那篇小說。才幾行下來,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蘇明成真實拷貝了她的原話,居然字裡行間還帶着讚許。
明玉不由想起下午被她刪掉的明哲轉來的一封明成的電郵,難道明成也去明哲那裡傳信了?而且還是這麼善意的傳信?
“是他?”石天冬在電話那端等不及地問。
“是他。”
“他大概想不到我們會找上他的博客。”
“是。如果不是你,我沒時間找這種閒文字看。”明玉震驚得無以復加。以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怎麼都想不到明成會寫出這樣的一篇小說。
“我當時一看小說就在想,你遇到這事處理得肯定也不比文章裡寫的差,原來就是你。還有昨天那篇,她在爲你還是爲你媽鳴冤?”
“爲媽,肯定不是爲我。可問題是他昨天打架是因爲我而起,現在看了這篇文章,可見他打架最後的原因是爲他媽。”明玉想到中午明成說父親撒謊,可見父親說的其他話也是撒謊,他這麼說的時候,不知多開心吧。
“看看他其他文章,我覺得他很憤青。說實話,我沒法把現實生活中的他跟寫文章的沉香聯繫在一起,兩人好像性格差太遠。”
明玉皺眉想了想,“看來也是悶騷,就跟我平日裡一本正經,到健身房卻跳弗拉明戈舞一樣。還喜歡輪滑。”
明玉一邊看文章咂味道,一邊聯繫着文章發表的時間考慮明成那時候在做什麼,綜合起來考慮。毋庸置疑,這一定是明成,今天棒打鴛鴦一幕只有三個人知道,不可能是彼岸正睡覺時間的明哲,更不可能是老頭子,老頭子也有文筆,可不會曝自己的醜。只有明成。
文章不是很多,但她看得慢,她從明成文章的字裡行間看到明成心靈的掙扎,還有他身上揹負的他無能爲力的壓力。再將鼠標拉回到那篇小說,她還是字斟句酌地看,沒錯,這一篇裡面沒有其他篇的壓抑。明玉不明白,明成爲什麼會以如此的筆觸寫她。她百思不得其解,對電話那頭等了半天的石天冬道:“我還是想不出他寫這篇小說的動機,他肯定不是寫給我看的。”
石天冬道:“我剛纔看的時候還在想,這人倒真的有意思,昨晚寫一篇爲女性辯解又讚美職業女性的文章,今天就整岀這麼一篇小說來進一步讚美。很可能他昨天寫的這篇‘閉嘴’的文章,也是因爲你有感而發。”
明玉一愣,又連忙搖頭,“字裡行間看出,不會,只有他媽……難道還有朱麗?不過,今天的小說,你真的覺得傾向性這麼明顯?”
“或者,他吃苦頭後,開始知道好歹?”
明玉沉默,拖着鼠標又將頁面往下拉,拉上拉下好幾次,才道:“他最近離婚,失業,被打壓,又沒能力翻身,前一陣關在一間單身公寓,朱麗找上去,看到他一身晦氣。現在沒錢了吧,被迫住到他父親家。我最先以爲他會從此消沉下去。但看這些文字,說明他在思考。且不說他在思考什麼,他總歸不再是原來那個沒腦袋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思考後,知道以前可能錯了?知道以前對不起你?”
明玉搖頭:“我不知道。但這篇小說不會是無的放矢,他不知道我們會在看他的博客,這應該是他心底的最真實袒露。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但他寫出來的東西,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如果他有悔改,你打算原諒他?”
“不會。看到他就想到蘇家,想到蘇家我就情緒不穩。我不想自討苦吃。你怎麼問題這麼多?”
石天冬笑道:“我看你在激烈思想鬥爭,怕你憋悶,我幫你問岀來。要我過來嗎?”
“不用,太晚。”明玉笑了。這傢伙,有他在,悶都悶不起來。確實,她想的就是這些問題,但她想的還有別的。“我看這篇小說,都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他還給他大哥發了一篇郵件,他大哥轉給我了,可惜我看都沒看就刪了,估計也差不多語氣,他大哥激動了,以爲找到階級鬥爭新動向了。”
“你看,都在以爲你會因此原諒他。”
“不可能,他不會直接請我原諒,我也不會原諒他,積怨太深。最關鍵的是,他不會覺得他有什麼需要我原諒的地方。我總覺得,他現在對我的感覺是,原來此人有可以欣賞的地方,而不是全無是處。”
石天冬聽了笑出來,“你啊,這個腦袋怎麼長的。你想那麼清楚幹什麼呢?你這不是鑽牛角尖自尋煩惱嗎?既然不喜歡,那就不去想他,不管他怎麼想,又不礙你的工作。”
“怎麼可能,你看你就塞他的文章給我看。你還罷了,他大哥還一個郵件一個郵件地發給我提醒我,唯恐我刪了郵件不看裡面內容,內容都寫在標題上,一次就發十幾個郵件。你以爲我那麼喜歡鑽牛角尖嗎?我多希望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孫猴子,沒辦法啊。睡覺,不想了。”
石天冬卻道:“很想你,我還是過來看看你吧。”
明玉聽了心裡甜甜的,忽然想起什麼,忙道:“小蒙爸想見你,你給我幾個候選時間,我給你們安排在‘食不厭精’見面。”
“找我幹什麼?我沒荼毒他兒子,他也不用來謝我,他謝你就行。”
“不是。”明玉又覺得不便說出口,“我也只是感覺他可能會去找你,我沒把握。這樣吧,反正你見到他,他問什麼你就說什麼。”
石天冬忽然靈光閃現,想到明玉說她的工作是小蒙爸一手帶出來,再想到明玉對小蒙的感情,忙問:“你跟他說啦?見面時候要不要穿西裝打領帶?我能不能跟他商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去,去,去。”明玉害臊地掛了電話。
石天冬短信追來,“我還沒說完呢,我明天七點帶早餐來。”
明玉看了短信甜笑,石天冬總是千方百計地對她好。可微笑裡,她又想到明成的博客,明成的小說,還有明成的雜文。心說原以爲他和父親不相像,可現在看來將門虎子,同岀一脈。
剛纔與石天冬一問一答說了那麼長時間,她至此還是不能相信那個叫蘇明成的竟然會自發地偷偷地說她的好話。不可思議。明玉雖然早就清楚這是爲什麼,可心裡還是不斷地冒出汩汩的泡泡,不斷地問自己爲什麼,爲什麼。
石天冬也是心裡不斷地冒着泡泡,不過他心裡的泡泡是幸福絢爛的泡泡。但他的絢爛泡泡中也有一隻驚悚的,小蒙的爸該如何應付,不知道小蒙的爸會問岀什麼問題,要不要先從小蒙嘴裡打探一下。石天冬很是擔心這件事,躺下後竟然睡不着,翻來覆去。
一覺醒來,時間已經快早上七點。他忙魚躍下牀,先給明玉發一條短信,飛速洗臉刷牙,飛一樣地出門去最乾淨的早餐店買了豆漿餈飯油條,騎他的賽車直奔明玉家。老遠就看見明玉的車尾噴着白霧在加熱。石天冬過去,拉開駕駛室的門,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坐那邊去,我給你開車。”
明玉看石天冬,又是穿着灰色粗線毛衣,頭髮亂糟糟的,鬍子都沒刮,整個人毛茸茸的挺好玩。她鑽到副駕坐下,笑問:“昨晚又幹什麼了?很晚睡?”
“失眠了,被你說的小蒙爸嚇壞了。你快趁熱吃豆漿餈飯糰。”
“我又不急,像我這樣的勞模即使不上班也沒人說。都吃完了再開車吧,你也餓着呢。”看石天冬趕得呼哧呼哧的,明玉心疼,拿了屬於自己的,將剩餘早餐遞給石天冬,“老懞確實挺可怕的,我剛上班時候一看見他腿就抖。現在不怕了,你也不用擔心,他只是一雙眼睛厲害一點而已。”
“眼睛厲害纔是真厲害。”
明玉看到石天冬咬一口餈飯糰後,嘴脣邊的胡楂上掛上一顆飯粒,本想伸手幫他拿掉,可又覺得好玩,眼睛不斷瞄着這顆飯粒打壞主意。石天冬兩眼也沒離明玉,看着心驚膽戰,“你在打什麼鬼主意?我怎麼覺得你看着我不懷好意呢?是不是小蒙的爸會給我岀難題?”
明玉給了一個婉轉悠揚的“no”,減慢了啃餈飯糰的速度,倒是將豆漿全吸完了。反而是石天冬吃得飛快,雖然明玉說不礙事,他還是不想耽誤明玉上班。吃完就將車開了出去。但見明玉還是慢騰騰的吃,他好奇地問:“你也沒睡好?今天你怎麼胃口不好的樣子?還是不喜歡吃餈飯糰?”
“不,不,不,餈飯糰很好,大大的好吃。”明玉笑着,一隻手開始忙碌地行動。
石天冬將明玉送到她公司地下車庫,面對着後視鏡,發誓以後決不再買餈飯糰,他的鬍子根上,這一路下來,被明玉掛滿白花花的飯粒。他不得不窩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車庫裡耐心取下飯粒,又不敢開燈讓別人看到。異常艱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沒想到小蒙的車位在明玉的旁邊,正好被小蒙上班看到,小蒙在車外笑得捶胸頓足。
明玉則是臉上掛着忍也忍不住的笑意上樓梯去。打開電腦,照例先調出昨晚最新發生的數據,看看有沒有異常。然後,不由自主找出明成的博,因爲知道沉香就是明成,她倒沒有窺看的意思,但很想知道,跟帖裡面,對她阻止父親結婚的事怎麼反應。她想知道,人們如何看待明成的細微傾向:既然明成是以欣賞的角度寫昨天發生的一個片段,那麼,會不會有人批駁他的欣賞。明玉認爲,在他人清楚瞭解蘇家歷史之前,單純看這篇小說,她可能會被千夫所指,哪有女兒如此強硬對待老父的。
但是,佔了一半的回帖還是打得明玉有口難言,清早出來的好心情一下灰飛煙滅。有一句話,叫“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多次出現,不過這句話明玉早在十年前反岀家門時候已經聽多想多,蝨多不癢。而有些是有意擰着來的,道德標準非常高的回帖,明玉看着有點被影響心情,可也沒太當回事,心裡哼一聲“懂什麼”,便打發了過去。反而是有的話雖然中庸平靜,可對明玉的觸動卻是大得多。有個人說,父母過去縱有千般不是,可現在他們年老了,他們即使不是你的父母,他們只是不相干的老年人,你在公共汽車上看見老年人你還得讓座呢,何況他們還是生你養你的父母。起碼你活到這麼大,你父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此強硬對待老年的父母,不是智力體力相對強勢的兒女之道,最起碼,以禮相待。
對於這樣的回帖,明玉心頭如啞巴吃黃連,再也無法給一句“懂什麼”。因爲她前不久纔剛教育小蒙,作爲強者,與弱者計較平等,是沒品,是霸道。她知道作爲強勢的人,即使心中張牙舞爪,平日裡也得將手腳捆住了別顯山露水,是爲人品。可如果不是今天看到這些個回帖,她還沒好好意識到,在蘇家,她現在已經不再是受盡欺負的小可憐,風水輪流,她已經成爲蘇家絕對的強者。甚至,因爲母親的去世,明成的無用,明哲若有若無的醒悟,和父親的懦弱,包括這篇小說反映出來的明成的態度轉變,她在蘇家已經沒有對立面。
她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蘇家的強者,而她卻依然咬牙切齒地淪陷在對過去生活的敏感憎恨之中,無以自拔。不知己不知彼,是兵家大忌。不知己不知彼,同樣也是生活中之大忌。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她是哪年佔了蘇家的風水高地?是經濟實力超過蘇家總和的那一天,還是母親終於口舌不敵的那一天,或者是母親去世那一天?
爲什麼她心理上一直沒以爲自己強勢?爲什麼她直到剛纔之前,還一直在以爲自己是個受迫害者?如今知道了自己強勢,她又該不該爲她在蘇家強勢的所作所爲道歉?諸如打壓明成,威脅老父,冷遇明哲?
明玉知道,自己是異常地不甘心。
好在上班時間繁忙,容不得她靜心多想。很快,秘書就通知她有會議要參與一個開頭,有人要約談。
一樣的文章,兩個人看。明成起牀吃飯,是很簡單的稀飯鹹菜,生活水平倒退到小時候還住在學校宿舍的年代。他是捧着飯碗看小說後面的回帖的。看完之後,對那些道德制高的言論嗤之以鼻,雖然知道那些人罵的是小說中的女主實際上的明玉,他的身份在裡面是個陪襯還輪不到捱罵,可心裡還是實事求是地罵一聲“狗屁”,都是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
他吃完飯,將飯碗往桌上一擱,便找出但丁的《神曲》,翻出一句他以前曾深爲感慨的話,以作爲對父親這種人的評價,和對那些不腰疼人回帖的反駁:文中“父親”角色,是懦夫的典型。但丁在《神曲》中有說,“地獄之走廊,懦夫受刑之地……這些都是無聲無臭的懦夫……他們對於上帝既不反叛,也不忠實;他們是隻知自私自利的騎牆派。這一班幽靈既爲天國所擯棄,因爲天國要保持他的純潔,又不爲地獄所收容,因爲罪惡之徒尚有自誇之點呢……他們既沒有寂滅的希望,只是過着盲目的平庸生活,也沒有改進的可能。世界上對於他們沒有記載;正義和慈悲都輕視他們。我們也不必多說他們了,看看就走吧。”但丁以降,我終於在中國看到有人爲懦夫奔走疾呼,我終於看到中國犬儒遍野。悲哀啊,那些自以爲慈悲自以爲人性的人,當你們自以爲是地維護一個自私自利懦夫的同時,你們扼殺了一個天使。
明成寫反駁之辭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想到了母親,父親這一輩子,都是母親在爲他操勞。如果沒有母親,他憑什麼擁有兒女,哪裡能活得如此輕巧一點不用動腦筋。如果沒有母親的約束,他還不知道怎麼荼毒他的兒女們。他什麼都不用做,就這麼輕輕巧巧活了幾十年。可這樣的人,卻最終博得大家的一致同情,因爲他是弱者,一個被壓制着壞不起來的弱者,母親卻是做多錯多,反而成了迫害者的典型,接受輿論的道德審判。這世道,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強者,等於是隨時等候槍擊的出頭鳥。
明成將反駁的回帖發表的時候,還伴以一聲“哼”。等他拿飯碗去廚房,忽然想到大事不好,旁人看來,他的反駁之辭可不是爲他媽,而是爲明玉。他竟然將明玉說成是“天使”。回房,鼠標點着刪除猶豫不決,要不要刪?
明成猶豫不決,他想再想想,他點上一支菸,查看郵箱。果然,郵箱中有好幾個新郵件,一個郵件來自大哥。他有些不敢打開大哥的郵件,他先將那些全英文的訂閱郵件看了。他的英文功底終於在閱讀中得到極大發揮。直到中午,他已經看遍所有可看的資料,才磨磨蹭蹭地打開大哥的郵件。
沒想到,大哥並沒有對他愛之深,責之切,大哥只是在郵件中說,“明成,一時的磨難和跌倒,不要因此氣餒,人都有起起落落的時候,關鍵是要自信自強,有必要退一步以走出困局。多的就不說了,你應最知道你該走的路。我請我在上海的同事往上回給你匯款的賬戶打了五千塊錢,不多,你緊着用,相信你很快就會步岀困境,不會再需要援助。大哥。”
明成轉過身,揹着電腦,痛痛快快地淚流滿面。
擦乾眼淚,他第一時間跑去銀行,將錢提出來。然後,他也不搭理蔡根花已經準備好的中飯,又要回朋友的朋友名下的單身公寓,餓着肚子就搬了出去。對大哥的感謝自是不用細表,而大哥對他的好,讓明成看到生活的美麗。他沒再搭理小說後面那些跟帖的是是非非,天使就天使吧,明玉在對待她父親一事上賞罰分明,有理有節,沒什麼不對,充分顯示她的理性和能力。
可這種理性和能力也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的,明成苦着臉回想。他和明玉的恩怨,那是無法解決的矛盾了。在虛擬世界,他可以理性,可以大膽理性地看待問題,看待明玉。可是,如果在現實中山水相逢呢?多年有意無意產生的積怨,彼此仇恨了那麼多年,哪是那麼容易雲淡風輕地當作幻夢一場的。還是各走各路吧。比如他潦倒地搬進父親的家暫居,明玉看見漠不關心,無一句提及,也無一句嘲笑,就這麼徹底地冷漠到底,視同路人,這纔是兩人間最好的相處。他那時站在陽臺上不知多提心吊膽地等着明玉的嘲諷,看到明玉一句都不涉及他地離開,他還真是鬆一口氣,這是不是明玉的理性?
明成不敢多想了,再想,就得揭自己的老底。
他出去樓下買快餐,他買了一條紅燒橡皮魚,和梅子肉,還帶上來一些水果,他相信生活很快會好起來,他可以很快歸還大哥給的五千塊錢。然後,他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