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從來就知道,明玉自己找上門來,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他有踩到一坨屎的準備,看到是落後的傳真而不是電郵,他還嘲笑了一下。但是,看完的瞬間,他被點燃了。他晚餐喝下去的兩瓶啤酒在燃燒,他全身血液在燃燒,他兩隻眼睛也在燃燒。
捏造!絕對是最惡毒的捏造!這個毒水母一般的人,她時時刻刻窺伺着合適時機,拋出致命的毒液。
他旋風般地衝出門去,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裡,他卻是愣了一下,才說出父親住址。
蘇大強已經睡下,蔡根花也已經睡下,但聽得震天動地的敲門聲,蔡根花還是膽戰心驚地起牀,而蘇大強說什麼都不敢起牀。他在被明玉逼問後就一直在擔心,明玉會不會告訴明哲和明成,明哲和明成會不會找上他。尤其是明成,明成對他從來沒好氣。敲門,不,打門的會不會是明成?蘇大強赤腳下牀,悄悄合上臥室門的插銷,迅速鑽進毛毯裡捂住耳朵。
蔡根花從貓眼裡看到眼珠突出的明成,她雖然見過明成一次,但早已忘記,再說見明成這麼兇,哪裡敢開門。她又是膽子最小的,都不敢問門外人是誰,怕門外人跟她吵架。忙跑進來敲蘇大強臥室的門。可是,怎麼敲,裡面的蘇大強也不吱聲。蔡根花沒主意了,想了半天,在轟天般的敲門聲中,也哧溜鑽進自己的臥室,關門睡覺。
明成不見有人開門,更是頭頂怒火騰騰躥起,對着防盜門拳打腳踢,彷彿這樣才能出氣。
可是,同一樓道的人睡覺被吵醒,有人悄悄鑽出來一瞧,見是一個高大男青年行兇,一個電話撥到110。警察很守信地五分鐘後到達現場,把明成逮個正着。
明成看到警察,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變乖了,什麼怒火都瞬間消失,有問必答。他吃警察的苦頭是吃怕了。
警察一問是家庭糾紛,便少了處理的慾望。警察敲門想稍微調解一下,可是裡面兩個膽小的一聽是警察,就更不敢開門,個個鑽在毛毯裡面做鴕鳥。警察就教訓一樣地勸導明成有事明天再好好說,一家人不要鬧成這樣子。然後記錄明成的身份證,盯着明成先走,明成窩着一肚子氣,卻不得不先走了。
明成這一趟潑風似的來回,真相沒問到,卻是火上澆油。回到家裡,照着自家的防盜門就是一腳。打開門,卻見朱麗站在裡面一臉驚恐。兩個人面對面對視三秒,明成依然怒氣衝衝,但是有話說不出,明玉給他傳真上的那些內容怎麼跟朱麗說?朱麗一看明成滿臉通紅,又是一身酒氣,忍了一個來月明成的酒氣總是沒時間沒精力吵架、早餐桌上和風細雨相勸沒用、已經厭煩到極點的朱麗今天被明成的臨門一腳踢爆,再加自己一天上班下來又累又煩,終於火大。
“蘇明成你又喝酒,跟你說了幾次不要喝酒你怎麼屢教不改。你踢什麼門,門礙着你啦?成天喝酒,你到底喝岀些什麼來?”
“應酬,應酬你知不知道?廢話那麼多。”明成雖然自知理虧,可胸口窩着熊熊烈火,哪裡剎得住車,橫眉豎目就回了過去。
“你起勁個啥,你倒是踢啊,再踢啊。爭氣爭到家裡,越來越好樣了。”
朱麗自己沒意識到,這話聽在明成耳朵裡不亞於霹靂,戳到他最敏感最痛的傷處。他想都沒想,旋身就衝着門好一頓拳打腳踢,嘴裡咬牙切齒地念念有詞,“我踢,我踢給你看,你要我踢,我踢……”
朱麗看着明成瘋狂地拿兩隻肉拳頭捶鐵門,嚇住了。兩隻拳頭握緊蒙在嘴前,不敢吱聲。她不由得想起明玉的遭遇。等明成眼神瘋狂捏着拳頭轉身,她嚇得連連後退,尖叫道:“蘇明成,你不許亂來。你別衝我發酒瘋,你離我遠點。”邊叫邊退,鑽進主臥砰地關上門死死頂住。
明成酒勁加氣勁,那麼多日子從明玉那兒從周經理那兒從明哲那兒從父親那兒從客戶那兒還有從母親去世那兒積累起來的怨氣關也關不住,跟着朱麗衝到客廳,對着主臥怒吼:“我沒喝酒,我沒發酒瘋,我們說明白,不許暗箭傷人。我惹你們什麼了?你們有種衝我下手,關媽什麼屁事,你們連死人都不放過,你們這幫惡狼,毒蛇,你們這些小人……”
朱麗在裡面瑟瑟發抖,連燈都不敢開,越想越不對,又鑽進主衛嚴嚴關上了門。一身酒氣,又不知所云,這還不是發酒瘋?忽然,聽到臥室門也是砰的一聲,她嚇得一聲驚叫,明成會不會衝進來?發酒瘋的他會不會將拳頭砸到她身上?想到探望明玉時候看到的明玉被打腫半邊的臉,朱麗不寒而慄。她第一反應就是給爸媽打電話,可是,這麼晚了。她握着衛生間的電話,聽着外門再一聲“砰”,她不敢猶豫了,雙手顫抖着撥了110。然後,一邊念菩薩保佑,一邊念警察快來。
明成團團轉着,在客廳裡越罵越痛快,他誰都罵,他不怕,越罵越興奮。“你這毒蛇,媽早就知道你,現在媽死了,你伺機反撲了?告訴你,還有我,以後見一次揍一次。我不怕坐牢,打死你我賠命。不就是十萬塊嗎?以後再惹我,我揍死你,你給我當心着,別當我是病貓。媽死了也輪不到你坐大,你只配做老鼠,被人踩着才能活。明天我還會找你,你等着,別以爲報警我就會放過你……”
夜深人靜,朱麗聽着這些沒有頭緒,一會兒好像是罵明玉,一會兒好像是罵周經理,最後是罵她?他知道她報警了?他會不會趁警察沒來的空當衝進來?朱麗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牙關咬得嘎嘎響。天哪,這個瘋子,她是老鼠?她什麼時候坐大了?她在他們蘇家母子心裡就這麼不堪,得被踩着過活?朱麗嚇得渾身發抖,氣得也是渾身發抖。
明成只在外面酣暢淋漓地罵着,轉身遇到障礙,就一腳踢開,他只覺得胸口有一團氣在膨脹,那是從媽去世那天積累起來的怒氣,這團氣脹得他難受。他邊走邊罵,氣脹得難受了,就一拳打門上,都不知道手會痛。
聽到有人拍門,他就像找到目標似的,三步並作一步衝到門口,呼啦拉開門,居然又是警察,他衝口一聲吼“幹什麼”,可忽然意識到不對,不再說話,兩眼陰沉沉盯着門外警察。
警察一看,就歸類到家庭暴力。一個年紀稍大的警察進門喝道:“有話好好說,坐下。身份證拿出來。”
裡面豎着耳朵聽着的朱麗一聽警察說話聲,頓時整個人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明成不敢胡來,乖乖掏出身份證。警察記錄了,又用對講機與不知哪兒聯絡。幾句下來,放下對講機,驚訝地道:“你不是剛在xx小區找你爸鬧過事嗎?怎麼回家又鬧?”
朱麗在裡面聽見,大驚,他打上他父親家?這人喪心病狂了。幸好自己報警,否則不知會遭什麼罪。
外面,明成理直氣壯地道:“我爸不是東西,造謠侮蔑我媽。”
“喝酒了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待着睡覺,什麼都別說。報警的人呢?”
朱麗用盡吃奶的力氣打開兩道門,只敢探出一個腦袋。警察看見道:“沒事了……”
朱麗喃喃地道:“他……他……他發酒瘋。”
警察看着一個漂亮女孩嚇得花容失色,十分同情,有商有量地道:“他現在不敢動,你看怎麼處理?”
朱麗這才眼淚嘩地流出來,剛纔眼淚都給嚇住了。“警察同志,請你們等我一下,我收拾好東西跟你們出去。我不敢待家裡。”朱麗的一句話,整說了好半天。
任誰看到朱麗這樣子都會憐香惜玉,警察很和藹地道:“這麼晚,你一個女的去哪裡?”
朱麗愣住,逃難去爸媽家嗎?可是這麼晚了,嚇到爸媽總不好。警察見她猶豫,以爲她沒地方去,便道:“你先生還醉着,而且今天已經兩處惹事,我們把他帶走,等他酒醒再讓他回來。你好好在家待着,不要害怕。”
朱麗不知道說什麼好,雖然又氣又怕,可下意識地排斥明成跟警察走。她愣了好久,才道:“還是我走,我找賓館住。”
警察有點同情地看着朱麗,由衷地道:“夫妻再怎麼吵架還是一家人,回頭等他酒醒了兩人好好說說。”
朱麗沒有回答,硬撐着收拾幾件衣服,跟警察出去。經過明成,卻見他雙臂撐着大腿低頭坐着,不住嘆氣,不住搖頭,活脫脫的垂頭喪氣。朱麗又恨又可憐他,可不敢耽誤警察的時間,急急跟着警察出去。
明成一個人搖頭嘆氣地又坐了好久,他不知道這世界爲什麼變成這樣,連朱麗也反他。本來,朱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可是,烈火試真金,朱麗並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難處,她知道他現在有多苦嗎?她都沒留意到他最近的消沉嗎?她眼裡只有她的事業,事業,事業。而他則是沒事業,被周經理害得死死的,蘇明玉還要來插上一刀。這兩個都不是人。尤其是蘇明玉,她氣得媽還不夠嗎?媽去世了她還不放過媽,淨往媽頭上扣屎盆子。這人真是毒到家了。
這世界真他媽全變了,整個的小人得志。
明成滿肚子的氣被警察壓回去,岀不來,咽不下,悶得難受。又是搖頭晃腦地坐了好久,才洗也不洗就睡了。幹嗎要洗?他怕誰啊。
睡地板上不舒服,翻來覆去直睡得四肢痠痛,極不踏實,天麻麻亮時候就醒來,直着眼睛躺到牀上去,腦子空空蕩蕩的,卻是睡不着。初秋的晨風有點涼爽,明玉下去在小區了走了一遭,她入住後,幾乎還沒好好看過這個小區。清晨的小區裡面幾乎沒有人,綠化稍茂盛的地方鳥聲嘈雜。偶爾有人出現,大多是穿着難看校服的學生,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有大人帶着。
明玉前面是一老一小,一隻花花綠綠的大書包背在老的身上。安靜的環境下,一老一小的對話很清晰地傳到明玉耳朵裡。
“外婆,爲什麼我那麼早起牀,媽媽可以不起牀?”
“媽媽上班晚啊。”
“真不公平。我以後也要做大人。”
“可是媽媽下班也晚啊,媽媽一天要做好多事,掙錢給囡囡買鋼琴。媽媽很累的。”
“嗯,我知道了,以後我洗臉時候放水放很小,像粉絲一樣細,不吵到媽媽。”
“好囡囡,外婆告訴媽媽去,媽媽聽了掙錢更有勁了。”
“爸爸也辛苦,外婆也辛苦,外婆每天最早起牀,比我還睡得晚。外公最沒事做,外公洗筷子聲音真難聽。”
“胡說,外公釣魚給囡囡做湯喝呢。”
“可是外公說釣魚是大人們玩的遊戲。”
“呵呵。”
……
明玉聽一老一小對話,醒來後一直昏沉的腦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覺跟到大門口,聽到煩人的車聲才折返。多可愛的一老一小,都是那麼懂得體恤家人。即使是那麼小的孩子,都已經會想到不打擾媽媽。這都是長輩教育得好,長輩帶了個好頭。瞧那外婆,雖然爲了孩子早起,可依然那麼平和地跟孩子講理,而且一點都沒忘記爲睡覺的媽媽在孩子面前掙分。這肯定是個和睦美滿的家庭。
家教,是一脈相承的啊,上面帶了好頭,小輩自會潛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車庫門口停着的車子,忽然沒來由地心驚。不,不,絕不是因爲看到熟悉的場景。她只是想到了一脈相承。即使蘇大強不是她的父親,可她的母親不會變,她從哪兒蹦出來,這路徑絕不可能錯誤。她的外婆,她的媽,還有她,是不是也一脈相承?
想到外婆爲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斷送女兒的幸福,不惜下跪來逼迫女兒,媽竟然不以爲非,爲了目的不擇手段,以致生出她這樣的孽種,事後爲了兒子理所當然地擠壓女兒的生存空間,還有她,因爲她的仇恨,蘇明成被她一刀刀地凌遲。這算不算是三個女人的惡毒秉性一脈相承?三個女人都咬牙切齒地爲別人活着。想到這兒,明玉不寒而慄。
如今外婆死了,媽也死了,如果她們都沒死,而她如果沒出息不得不擠住在家裡,會不會一窩子人擠在小小空間,瞪着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殘殺?
她害怕。她以爲自己無所畏懼,見佛殺佛,見鬼殺鬼,但現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渾身冰涼。她怕重蹈覆轍,走外婆和媽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們的血統,她還秉承了她們的家教。或許,她早早被媽扔進初中住宿還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過那一脈相承嗎?
明玉回到屋裡心煩意亂地想着,手中香菸又嫋嫋升起。
其實,她說她要脫離蘇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蘇家。她以前雖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對付媽的方案,她從來都重視蘇家,不遺餘力地與媽作對。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臉超然,可她從來沒有忘記從小吃足的苦頭,只要被激發,她爆炸得很快,很猛烈。
今天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早已變態,她逃不過一脈相承的自然規律。外婆對媽無所不用其極,媽對爸和她無所不用其極,她呢?對蘇明成無所不用其極。即便是在媽的葬禮上,蘇明成夫婦表現得稍微像人樣點,她都要冷嘲熱諷。
可怕!這也是災難。必須終止。
她必須停止如此變態的代代相傳。不爲別人,只爲她自己正常的、不陰暗的生活。外婆和媽都已經去世,明哲和蘇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來結束這一切瘋狂吧。夠了,外婆折騰媽,媽折騰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襲着前輩的“教誨”,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當人。她得活自己的,對自己好,找對自己好的男友,然後一起對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聽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陰暗必須停止,即使她還有很多仇恨沒有清算,還是得停止,否則,她的一輩子都得搭進去。
生活的空間很大,到處都有海水藍天陽光綠樹,而非小小一屋子陰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狹小的空間裡互噬。結束過去,最好的辦法不是以前常說的一句從此以後我沒有父親母親,而是淡岀,雖然這很難,一肚子的話癆沒處兒發,憋得難受。
徹底走出蘇家,蘇家的好事她不去參與,本來就沒資格參與。至於壞事,和痛快淋漓地報復,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沒那麼大自制,可以今天說不參與,從此看見蘇家人就處之泰然。她以後還是離得遠遠的,眼不見爲淨,以後慢慢忘記蘇家,包括她的過去。忘記過去的最佳辦法,不是將過去的每件事做個了結,那將沒完沒了。而是,瀟灑或不瀟灑地硬說一聲再見,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糾纏於過去,她得高高興興地爲自己活。對,她得爲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氣給別人看:瞧,我就是比他們爭氣,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這腔調怎麼有點像石天冬的。
她回到家裡,從電腦包找出昨天手寫的對話記錄,又打開保險箱取出裡面蘇明成的窘態記錄,貓衛生間裡,一把火燒了,乾淨。
就坐在剛燒了“罪證”浴缸邊沿,她給石天冬打電話,她這時很想石天冬這麼個正常人在身邊陪着她,她好像個陰氣極重的女鬼急需陽氣拉扯一把,否則無以回到人間。可電話過去,石天冬卻睡得迷迷糊糊,接起來口齒都不清楚。明玉這纔想到石天冬因職業關係,晚睡晚起,可她還是扔下一句話,才掛機。“我是蘇明玉。你香港還沒待夠嗎?還要待多長時間?”
石天冬稀裡糊塗的什麼都沒說,聽對方放下電話他也放,可放下稍睡會兒卻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擡頭起來,明玉的聲音似乎還清清楚楚響在耳邊。他回想一下,品出其中的意思,一時大喜。揉揉眼睛就打電話給明玉手機,卻是忙音,他等不及,翻出電郵功能,將自己回去時間詳細告訴明玉,寫完,又添上幾個字,“很快,很快,很快。”這下,他是怎麼也睡不着了。
這一晚,明成難得地沒有睡好。他感覺到危機猶如烏雲壓城,向他鋪天蓋地而來。有來自生活的,來自工作的,他們都非看着他妻離子散工作無着纔會罷休。他被酒精和憤怒雙重控制的腦袋無比混沌,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直到打開窗戶呼吸一口清晨涼爽的風,他的腦袋才稍稍降溫。
他這才反省昨晚被報警兩次的行止。他錯了,錯就錯在中了蘇明玉的毒計。他不該過於情緒化,被一張傳真輕易點燃怒火。他最大的錯誤是,他在朱麗面前扯破面皮,嚇走了朱麗。
昨夜之後,他與朱麗之間還剩什麼?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本來已經在朱麗面前擡不起頭,朱麗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接觸的男人哪個不比他強?他唯有靠着親情愛情維繫住朱麗,只有這一線了,可是,他昨晚卻發狂自己毀了那親情,逼得朱麗下手報警,他把朱麗硬生生地往外推。
他希望朱麗回來,可是,他又怕朱麗回來。每當卡上接到朱麗體貼地划過來的零用,他常生無地自容的感覺。朱麗還能忍他多久?他還能在朱麗面前瞞多久?或者說,是硬撐多久?
他已經撐得很累。
明成強打精神去冰箱裡取食。這一整個冰箱的食物,眼下朱麗哪有時間來管啊,都是他從超市搬來。裡面的脫脂乳酪、酸奶、果醬、全麥麪包、葡萄汁,那都是朱麗的愛好,他從來都不是太有所謂。可是,一個男人混到做家庭主夫的地步,還怎麼能讓人看得起?這種事兒誰不會做,朱麗能記情嗎?
他沒精打采地吃早餐,簡直是一口三嘆。這時候,電話又響。明成簡直是條件反射似的蹦起來,一臉莫測地盯着客廳裡電話機的方向。他已經竭力不想昨天蘇明玉給他的那份傳真,可是……猶如昨晚那麼晚的,蘇明玉來個午夜兇鈴,今天這麼早又是誰來電話?
三聲鈴響過,明成才遲疑地走去看顯示。是個不熟悉的號碼,昨天蘇明玉也是用的一個陌生號碼。他不接,回頭繼續吃飯。可是,沒多久,座機聲歇,他的手機叫響,還是這個陌生號碼。明成只覺得自己心頭一窩子的火又躥了。他冷笑一聲,接起電話,沒想到對方是他很討厭的舅舅。三萬,會不會是問他討那三萬?他本來是答應舅舅三個月就還的,借錢的時候,他的手頭還是那麼的寬裕。
果然,舅舅開門見山,“明成啊,我那三萬塊錢你快點連本帶利還我,我總算給衆邦找到一家肯接收的中學,可人家張口就是五萬贊助。這事兒你們說什麼都得幫我,除了你那裡的三萬,你再幫我想辦法解決一萬,我跟你借,行不?我等下就去你公司門口等着。”
衆邦是舅舅的兒子,當初舅舅一舉得子,大家貢獻出很多名字給他選擇,偏他自己給兒子起了個“衆邦”。他當時對他大姐說,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而他的兒子是家裡唯一的男孫,他就是要家裡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都幫着他兒子的意思。當時明成嘲笑,但他記得媽當時就給了剛出生的小衆邦五千塊,十幾年前的五千塊啊。所以明成一直不怎麼看得起這個舅舅。
明成不知道媽媽後來又幫了衆邦多少錢,他只知道,現在就是剝了他的皮,他也拿不出三萬。他沒好氣地道:“我現在手頭沒錢。你另外想辦法。”
“哎,明成,那不行,你借條上寫的就是今天還我呢。人家別的小孩都已經開學快一個月了,你總不能看着衆邦待家裡吧。你就是砸鍋賣鐵都得還我。另外一萬塊我找你大哥想辦法。”
明成不得不施以緩兵之計,“我現在確實拿不出三萬,下禮拜還你。這樣吧,我告訴你蘇明玉的電話和公司地址,你找她,你那麼多外甥外甥女裡面就她最富,富得流油。你一早就去她公司門口堵她。你五萬都着落到她頭上去。”
舅舅遲疑道:“你妹……你媽說她不講情面。”
明成冷笑道:“所以我才讓你一早去她公司門口堵,你一定要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跟她要錢。她堂堂大經理,回家裡可以作威作福,當那麼多手下的面,沒不借你錢的道理,她要面子呢。你五萬都着落到她頭上去。你等着,我給你找地址……”
舅舅覺得有理,明玉財大氣粗,拔根毛都比他腰粗,不找她,難道一家一家一千兩千地藉着湊足五萬?他暫時也不緊盯明成了,明玉油水更大。再說,時間容不得他多做考慮。
等舅舅自覺掛了電話,明成不覺鬆了口氣,暗讚自己一舉兩得,輕易解決兩個問題。本來,他的腦袋就是好使,還不是給周經理她們這些鳥人迫害着才無法施展。
九月的清晨終於露出一絲陽光。
可是,陽光沒有明媚多久,舅舅的電話提醒明成想起一件事,照傳真上說,媽這輩子的幸福,全數毀在這個媽孃家獨子的舅舅手裡。如果不是爲了這個沒用弟弟的前途,媽怎麼可能被迫嫁給那麼沒用的男人?不說別的,媽這麼漂亮有能力的人,一輩子的苦就是因舅舅的前途而起。
明成不肯相信明玉傳真裡的什麼對話記錄,但是他卻記住了媽所有受的苦難都是因爲這個舅舅。舅舅還有臉理所當然地伸着手問他要錢呢,欠了媽這麼多,舅舅可曾報答過一次沒有?
讓舅舅找蘇明玉去吧,纏死她,兩個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雖然上班也沒事做,可明成還是準點上班去了。他已經丟了那麼多生意,他不能再丟工作。
而朱麗,他哪裡還敢去找她。他不配。
明玉早知脫離蘇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等電梯門打開迎面看到舅舅的時候,她心裡只會吐血。這是她唯一的舅舅,母系趙家三代單傳的第二根獨苗,從小養尊處優只差飯來張口的驕子。明玉也不知有幾年沒見過這個舅舅,眼前這個襯衫雪白,形容富態,人模人樣就是少點靈氣的中年男子,她卻是一眼就認出。她看出舅舅也看到她,乾脆主動問一句:“你來幹什麼?”
“哎喲,明玉,你還真在這兒上班……”
“誰跟你說的?”明玉聽出有異,打斷舅舅的話直截了當地問。
舅舅不知道大姐家兄妹鬩牆,笑道:“早上問明成要債,他跟我說你在這裡。我……”
“你問他要債怎麼要到我這兒來了?你回去找他去要吧,再不行找他老婆,正誠事務所,這條街筆直往西走五百米,很大一塊牌子。”明玉已經氣不出來,這該是蘇明成做得出來的事。
舅舅哪裡肯走,早早來時已經看好地形,明成說的明玉的公司竟然佔了整個樓層,難道細細瘦瘦的明玉真的是這兒的總經理?樓道開闊,他又攔不住明玉,而且他看着一臉冷淡的明玉也不敢攔,只好大步跟進去,按照明成的策略,一路唯恐別人聽不見似的大聲道:“明成欠了我三萬,說好三個月,三分利。今天他說拿不出錢,要我來找你。我也沒辦法啊,衆邦初中考高中分數線不到,都開學那麼多天了,我纔給他找到一個學校肯收他,可是贊助費要五萬。五萬就五萬吧,你說趙家就他一根獨苗,我怎麼能不讓他讀書呢?這年頭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衆邦要是高中文憑都沒有,以後只能吃你們哥哥姐姐的了……”話說到這兒,舅舅看到明玉拿鑰匙打開總經理室厚重的實木門,大步進去,他頓時眼睛發亮,明成說得沒錯,明玉肯定有錢。
明玉以極大耐心聽到這兒,哭笑不得,舅舅與蘇明成兩個,一個啃了媽的青年時代,一個啃了媽的中老年時代,等媽一死,兩人就互啃了,蘇明成能耐,借錢居然借到舅舅頭上去。這兩人,不知最後誰啃得過誰。若把舅舅作爲蘇家親戚,明玉不想認。若把舅舅作爲年長者,這種人不值得尊重。若把舅舅僅僅是當作一個不相干的人,明玉現在要工作,沒空應付他。她坐下,從包裡抽出筆記本電腦,抽出資料,打開抽屜鑰匙,忙忙碌碌,但對舅舅的大聲訴說不予理睬。
舅舅終於忍不住,大喊一聲:“明玉,你聽着沒有,衆邦要讀書,你一定要幫他。趙家只有這根獨苗。”
明玉終於不再收拾手頭東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陌生人做戲似的看她舅舅。要飯一樣地到處問親戚要錢,他卻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可見舅舅腦子裡某根筋搭錯。如果今天借錢給他,以後他認準大戶,哪還有個完。她當然不給,即使取出一千元打發他走都不肯。何況,她今天已經打定主意一刀切了與蘇家的任何關係。
舅舅見明玉只是不理他,再次大聲道:“明玉,我知道借錢受氣,可你怎麼也得說句話,給,還是不給。你媽要是在,我只跟你媽說……”
不說“你媽”還好,一說“你媽”,明玉昨天的憤怒又在心底打旋。不能猶豫了,也不能顧及什麼面子,當斷則斷,學老懞,老婆老孃都一刀切,第一刀就得切皮切肉切到狠的,讓他後怕,斷絕他以後騷擾的念頭。舅舅後面的話她不要再聽,操起電話就給辦公室主任:“我蘇明玉。你帶保安過來請我辦公室裡的人走,這人是我舅舅,這人今天來與以後來都不會與公務相關,以後不得放他進門。他如果不願走,架出去。如果罵人或者吵鬧詆譭,影響公司運作和我的名譽,你讓小馮立刻起草律師信,我保留向法院起訴追討精神損失和公司運作受影響產生的任何損失的權利。”
這種憊懶漢子還能做出什麼舉動來?比無賴流氓差得遠。明玉除了不可能自己岀老拳打發,其他應付自如。放下電話,看着一臉怒容的舅舅,她冷淡地道:“不給你錢的原因,我不說了,給你留點面子。以後不許來我公司打擾我的工作,不然我沒情面,不妨告訴你,蘇明成前不久就是因此被我關進牢裡坐了兩天兩夜,出來沒一點人樣。你少受他挑撥。走吧,以後少來我這兒找沒趣。”
舅舅簡直想不到,就是打發討飯的,人們也會給仨瓜倆棗,明玉簡直不拿他當人,他雖然聽到明玉話裡都是威脅,可是,他怕誰?他是蘇明玉總經理的嫡親孃舅!家務事,蘇明玉怎麼敢玩硬的,她不怕社會上人戳脊樑嗎?他當下怒道:“明玉,就是你媽在也不會這樣跟我講話,你一小輩太放肆了,看見舅舅連讓座也沒有,你還懂做人的道理嗎?別以爲做個老總鼻子可以朝天,你媽怎麼教你的,怪不得你媽說你沒良心,你整一個良心給狗吃了。衆邦要讀書,趙家人都得出力,你敢不出?哪天我找你大姨……”
明玉眯着眼睛任舅舅控訴,見辦公室主任帶兩名保安進來,後面還跟來公司法務助理小馮,她才若無其事地起身出門,“交給你們處理,一點不用客氣。小馮,你跟着聽着,我舅舅只要吵鬧影響大家工作,只要有一句侮辱詆譭我的言語,你立刻準備打官司,你告訴他我會要他賠多少。我去開早會。”
別說舅舅不相信明玉做得出來,辦公室主任保安以及小馮也都不信,一家人哪,而且還是嫡親孃舅,蘇總怎麼做得出來,不怕遭人閒話嗎?起碼,一頂沒規沒矩的帽子是免不了的。又不是全國勞模,沒人會說蘇總鐵面無私。照蘇總的話去做,會不會萬一蘇總以後感念親情給翻臉了,責怪到他們這幾個執行人頭上來?
辦公室主任稍微狡猾,決定應該智取不可力敵,忙對小馮道:“你把法律法規跟這位蘇總舅舅說一下,蘇總舅舅,我建議你還是自己走,否則大家都不好看,蘇總做事一向說一不二。”
小馮不管舅舅的嘮叨控訴,大聲把影響工作將導致公司多少損失以及罵人可能導致的精神損失賠償等的上限下限清清楚楚告訴舅舅。這個舅舅是個家養得遲鈍的,又見明玉是真的一點不講情面地叫來保安,還有說着天書一樣話兒的律師,他開始擔心,不敢大聲,也不敢再罵明玉,連道理都不敢講了,只一迭聲的“我是明玉舅舅,我是明玉親舅舅……”老老實實跟保安出去下樓。辦公室主任這才明白明玉文武一起上的原因,敢情這個舅舅是個沒用的。
明玉早料想到這個沒用的舅舅會如何反應,出了辦公室就不太再關心身後的事,而是一個電話掛給朱麗,蘇明成欠收拾,她將蘇明成的面目暴露給朱麗。什麼蘇家人趙家人,一個個都是要錢在前出錢在後的,她讀大學沒錢的時候,趙家人蘇家人死哪兒去了?
雖然,明玉聽出朱麗的聲音不是很柔美,但不管,蘇明成那麼做,朱麗在場沒阻止,朱麗也得擔當。“朱麗,剛剛我舅舅上我公司大吵大鬧,說是蘇明成給他地址給他電話,唆使他過來問我討要蘇明成欠舅舅的三萬塊錢。我問你,蘇明成這麼陷害我是什麼意思?他還是不是男人?你爲什麼不阻止他?”
朱麗本來就被明成鬧得出走賓館住了一晚,擔驚受怕了一晚上,胸口一腔子的怨毒。聽到明玉這麼說,她當機立斷,“明玉,對不起,這事兒得請你另找途徑解決,我已經正式與蘇明成分居,沒法幫你,對不起。”一邊說,一邊乾咳,哭了一晚上的嗓子發乾發癢。
明玉聽了倒是愣住了。蘇明成家又鬧翻天了?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麼原因?她硬是沒法很快反應過來,稍候一會兒,才道:“對不起,我不應該打擾你,這事我自己會解決。”
朱麗按說是可以客氣一句就掛掉電話的,可這會兒她既客氣不出來,又覺心中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與明玉這個不是很相干卻又是知道情由的人說,只是因一夜沒睡好心頭犯混,竟是捏着電話久久不語。明玉這時候有點後悔不該在他們夫妻鬧翻天時候找朱麗煽風點火,倒不是怕他們夫妻之間鬧得更僵,而是覺得這一來朱麗這個無辜的人被她影響太多,有點對不起朱麗。等了會兒見朱麗一直沒說話,她溫和地道:“別擔心你的業務,這與你是不是蘇家媳婦是兩碼事。你也別自責,你與蘇明成的事不是你的錯,怪只怪我媽太強勢,被她親近關照的人,比如蘇明成,我舅舅,都被關照得不明事理,心理上缺一根自強自立的筋。好了,你忙,不打擾你。對不起。”
朱麗一直熬到現在,才聽到一句居然是來自過去對頭的明玉的寬慰話,一時百感交集,嘆道:“你說,蘇明成的心理斷奶需要幾年?”
“不好說。再見,我得開會了。”明玉在秘書室裡放下電話,冷眼看着舅舅蔫頭耷腦地被兩個保安押出去,心說,俗話說三代不離舅家門,蘇明成倒是與舅舅活脫脫一個模子裡印出來,朱麗與舅媽不一樣,朱麗自身條件太好人也太聰明,久而久之怎麼可能忍受得了蘇明成。今天她說出分居,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相信今天她的告狀又添了朱麗分居天平上的一塊砝碼。朱麗這樣的人配蘇明成,還真冤了。
朱麗放下電話後,一直在想明玉的“不好說”背後是什麼。她若是什麼都沒說倒也罷了,可她偏偏在前面很中肯地分析了一下蘇明成和他舅舅性格的成因,她爲什麼後面又說“不好說”了呢?如果蘇明成能比較快地心理斷奶,明玉有什麼可“不好說”的?那是不是隻能說明,明玉不看好蘇明成能很快斷奶?明玉眼睛太毒,她以前即使生氣時候對明成性格的概括也沒有錯,她今天的這個“不好說”太意味深長。
朱麗一晚上幾乎沒睡,整個人心浮氣躁,工作時候一直岀狀況,心中更恨,怒氣當然都燒向蘇明成。再想到蘇明成自己決策錯誤投資款打水漂,他舅舅討債上門時候他居然嫁禍於明玉,這行爲太卑鄙。這個人,怎麼變得如此陌生?昨晚,他還像個有文化的人嗎?整一街頭無賴。朱麗很想知道,爲什麼婆婆去世之後,整個世界好像顛倒過來,原本不講理的變得講理了,原本衣冠楚楚的原來都是禽獸。
朱麗還在想不明白,外面接待小姐卻給她打電話,說一個自稱舅舅的人來找她。朱麗不知道舅舅找來乃是明玉告知的地址,以爲也是與明玉那邊一樣,都是蘇明成唆使,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噴涌而出,將心中對蘇明成最後的一點留戀沖刷乾淨。心說,這個小人,拿錢不能直接問她要嗎?有什麼必要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她當然不會見什麼舅舅,她學明玉。
但是她沒法像明玉一樣調動保安,只有強忍怒火,對接待小姐道:“我家從來沒有舅舅啊。那人是不是有什麼破壞企圖啊,你千萬別放他進來。你就說這兒沒有一個叫朱麗的,謝謝你,非常麻煩你。”
舅舅倒是相信接待小姐微笑的謊言,因爲既然明玉不是好貨,想來她說的話也不能相信,他本來就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來事務所的,既然沒有朱麗這個人,正好說明他的推斷正確,也正好說明明玉這小娘皮的良心不好,大姐是她媽,果然看得準確。
可是,他請了一天的假,卻什麼問題都沒解決,錢一塊都沒籌到,那怎麼行。他必須再找明成要債。
他依稀記得明成在什麼進出口公司工作,就是記不起來明成具體在哪,現在似乎是個門面就是進出口公司。可再打明成電話,明成卻不接了。舅舅也火大了。姥姥,大姐一去世,她兒女們怎麼都翻臉不認人?別人不管,這明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說什麼都得把明成逮着了,看他怎麼給這小子做規矩。
舅舅索性進超市買了一包餅乾,一瓶礦泉水,到明成家樓下守株待兔。明成中午不回,晚上總得回家的吧。
朱麗這兒知道蘇明成舅舅被騙走後,長舒一口氣,感覺像走了瘟神一樣。她無法想象,如果那個舅舅沒被騙走,也是大鬧一場,她今天已經繃緊到極點的神經會不會崩潰。蘇明成太無恥。
朱麗想,她已經夠仁至義盡,蘇明成坐牢,她沒怪罪,她只有一直鼓勵他走出陰影。可是,蘇明成拿她當東郭先生,回頭就是一口,瞞着她搞投資。他投資失敗,她又說過什麼?她夠大方了,可是,蘇明成卻慫恿他舅舅上單位裡來找她鬧事。這個人,在家跟妹妹打架,在公司跟領導翻臉,他一直說他有理,可是,他要真是好好的,怎麼會哪兒都混不下去?他要是好好的,人家爲什麼都來針對他?何況,別的不說,起碼朱麗越來越看出明玉不是個不講理的。
再想到蘇明成上班時間賴家裡被她撞見時候那閃爍不定的眼光,還有每天屢教不改的渾身酒氣,蘇明成那張胖胖的臉在朱麗眼裡已成臃腫的豬頭。
現在已經將近早上十點。至此,蘇明成對於昨晚的事還沒有一個明確說明。如果說她清早還對一個電話有所期待,那麼現在,朱麗認爲已經不需要了。蘇明成慫恿他舅舅到她這兒鬧,還不夠說明問題?
這個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而且,也不再值得期待。
朽木不可雕也,她沒蘇明成媽的能耐。
中午請假回家,在被爸媽幾乎拿着放大鏡驗明正身,確定沒有捱打之後,一家三口才坐飯桌上邊說邊吃。
朱麗詳細說了昨晚與今早的事,朱爸朱媽此起彼伏地罵明成,兩老都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找明成算賬。說完這些,朱麗冷靜地道:“爸,媽,我準備跟蘇明成離婚。我想清楚了,這人人格不健全,纔會導致永遠不知悔改,也不思進取。除非他媽復活,否則我對他沒信心。”
離婚?夫妻倆面面相覷,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離婚,對於尋常人家來說,那真是天大的事。
兩老悶了好久,朱爸爸才小心地道:“要不,我先找明成談談。”
朱媽媽立即氣憤地道:“談什麼,不許他打麗麗嗎?我們早就說過,他聽了嗎?而且這種話需要別人教他嗎?他已經三十出頭。他萬一現在態度一百個好答應以後不打,轉身等麗麗落單了又岀拳呢?我們麗麗哪裡受得了他的拳頭。你沒見他以前打他妹妹,打仇人似的,打得人住院,我們麗麗怎麼吃得消。誰知道他有沒有喝醉啊,他打他妹妹時候可沒喝醉。”
“他昨晚沒大醉,說話有條理得很。爸,我忍耐到頭了,我現在提也不要提起這個人。爸,你就跟他說離婚,沒別的。”朱麗鼻孔呼呼噴火。
但朱媽媽這回卻也小心地道:“麗麗,你在家住幾天。離婚這事,等你氣頭過了我們再提?”
“媽,我理智得很,你們放心。我忍無可忍了,他如果光是沒出息倒也罷了,只要人好就行。他現在是良心很懷,他是在腦袋清楚的情況下使詭計害我害他妹妹,這樣的人怎麼還能原諒,他已經沒人格了。我氣頭過後腦子稍微清楚一點,我要做的是清楚分賬。”說着放下飯碗,淚汪汪起身道,“跟你們說了我不想再聽見這人,你們還護着他。不吃了,沒胃口。”
朱爸朱媽立刻噤聲,不敢再提。兩人又哄又勸的,看着寶貝女兒總算吃下大半碗飯才放心。飯後,朱麗累得睡覺去了,朱爸朱媽窩自己房間裡輕聲說話,又擔憂女兒的遭遇,又擔憂萬一離婚對已經三十的女兒不好,還懷疑女兒只是怒極衝動。他們也是真恨明成這小子,可想到離婚……他們總是難以接受。
朱爸爸午覺也不睡了,偷偷下樓找僻靜角落給明成打電話。
明成一接到丈人的電話,就知道肯定得捱罵。昨晚的事,朱麗不會知道他的心情,朱麗肯定把她昨天對警察說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她爸媽了。可想而知,她爸給他打電話會是什麼內容。問題是,他怎麼解釋?怎麼能讓朱麗爸理解他當時的憤怒?他將傳真給朱麗爸看嗎?這傳真能讓別人看到嗎?朱麗爸媽看到後,還怎麼看媽媽?可是,非此,又怎能說明他昨晚的憤怒?
不,他絕不能令侮辱媽媽的謠言從他手裡散佈出去。所以,面對朱麗爸的質問,他無言以對,他只能說,他喝醉了,情緒太激動。朱爸爸是個老機關,聽得出明成回答中言不由衷的成分,朱爸爸簡直比自己捱打更憤怒,在電話裡追着問明成的態度。明成最先還是道歉,可朱爸爸追着要具體的,追得明成急了,而且他是真被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壓崩潰了,在朱爸爸一再緊逼之下,明成的嘴裡終於蹦出“離婚”兩字。
朱爸爸氣壞了,也是兩個字,“等着”,就關了手機。至此,朱爸爸已經不再反對朱麗離婚。明成的態度他已經知道,此人不可救藥。
朱麗起牀,見父母已經調轉風向支持她離婚,她很是疑惑了一下,等爸爸說出原因,她黯然,但隨即便血氣上揚,取出紙筆,咬牙切齒地計算她與蘇明成的共有財產。很快,一份分家草案傳真上明成的案頭。
房子,按市面價格,扣除尚需按揭部分,一分爲二,由朱麗付給蘇明成現金,房子歸朱麗個人所有。
付給蘇明成的現金中,扣除十三萬車款的一半。
雖然是婚姻中發生的欠債,但是由於朱麗不知情,所以,欠蘇明成舅舅的三萬,欠周經理的十萬,由蘇明成個人承擔。
購買蘇大強房子的按揭款餘額,由蘇明成自己承擔。
各人自己的衣物用品,歸各人自己所有。
明成粗粗看了一下,基本公平,他又再心灰意懶地想到,房價已經比買的時候翻倍,他拿到的現金,夠歸還欠舅舅欠周經理欠父親的債,此後無債一身輕,倒也好。他拿出手機,發短信給朱麗,只有兩個字,“同意”。朱麗一看,就狠狠將短信刪了,立刻衝出門找她律師同學辦理正式離婚協議。
同時,朱麗跟父母商量妥當,問父母借錢,一分利,以後每月還一萬。父母不肯,說家裡人收什麼利息,放銀行裡那些利息也是有等於無。但是朱麗一定要給,她說什麼都不要做蘇明成第二,逼着父母簽下借款協議。朱爸朱媽看朱麗情緒激動,知道再推也沒用,心說只有一個女兒,收了女兒那麼多利息,最後還不是給女兒,也別推了,反正以後通過什麼渠道慢慢花到女兒身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