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經忍不住取出筆記本電腦,架在膝蓋上整理頭緒。父親咬牙切齒的哭訴令他震驚,在父親的嘴裡,母親竟是如此卑鄙下作。明哲都懷疑,父親嘴裡那個害了父親一輩子的女人真是他母親嗎?如此慈愛的母親,怎麼可能做出父親說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父親。但是,父親的號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裡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視,那是無法假裝的。父親不是演員,而即使最好的演員,眼睛裡也不會流露出如此深刻的傷痛。那是經年累月的麻木後稍稍流露岀的絲絲縷縷的悲,那一縷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顫巍巍地如泣如訴,告訴你何謂悲的盡頭。
明哲按照父親的敘述程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英語字母,都沒一句像樣的話。有些他一輩子都不會想到的話,他真寫不出來,總覺得這一寫出來,是對母親的褻瀆。彷彿他在寫,母親在看,他寫出來,母親將肝腸寸斷。母親已經不能開口,他作爲一個握有話語權的人,怎可褻瀆母親?
但是,如果不寫出來,不去發掘過去隱藏在最深處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親的淒涼,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萬一,如果這些都是絕對的事實呢?他如果知而不言,採取迴避態度,是不是對已經被欺壓一輩子的父親而言,這是最後的一記悶棍?他難道要看着父親低眉順眼無聲無息委屈到死?
明哲心中極其矛盾,腦袋裡唧唧喳喳的幾種聲音吵得不可開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站誰的角度上,誰都有理。順得哥情失嫂意,他委決不下。他是那麼敬愛他的母親,他怎能忍心在媽過世後,往媽的墳上抹黑?但是,同樣,他又怎能罔顧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着的父親?
整整三個小時的車程,明哲憑記憶記下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對話,換作旁人來看,定是茫無頭緒。但這也正是明哲當時聽父親回憶時候的心情,他時時被父親透露的過往震驚着,他除了開動所有的腦細胞來記憶,他竟然無法思想,更別提判斷,至現在,他腦袋裡的細胞依然無法有效調動。若說出這些話的是別人,他定會斥爲荒謬,斥爲造謠。但是,說這些的是與母親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親啊。原以爲他們相濡以沫三十多年,沒想到,明哲怎麼都沒有想到,他岀生長大的這個家,竟然隱藏着如此多不爲人知的秘密。
明哲不由想到明玉。他前一陣總覺得明玉走了極端。今天,從父親嘴裡聽到的卻是一個無理,甚至極其惡劣的母親。明哲不得不懷疑,難道是月亮有正面有背面,母親將正面給了他和明成,將無比陰暗的背面給了父親和明玉?果真如此,他與明成也是罪人了,他們無恥地享受着家裡的好處,卻忽視父親和明玉的遭遇,甚至可以說是侵佔了父親與明玉應得的溫暖。父親因此會爆發如此歇斯底里的號叫,那麼明玉呢?堅強的明玉自然應該是選擇對抗了。長時間的對抗,讓明玉與蘇家走得越來越遠。
這個家啊。明哲回到宿舍,對着空空如也的屋子,無心晚餐。究竟該如何評價母親這個人?或者是乾脆不評價,如孔夫子的爲聖人掩過?
明哲看看時間,美國那邊的吳非應該已經起牀,他很想打個電話過去與吳非說說。但說什麼呢?這樣的家事說出來,會不會被吳非看不起?吳非已經很反感他的爸了,本來,他的媽媽還是他掛在嘴上的驕傲,現在呢?如果真的將爸媽的過去寫出來,掛上網,任誰一看,都會給出兩個字的評價,“不堪”。
明哲面對着電腦上雜亂無章的記錄,無從下手,不敢下手。他在網上建立的一個blog,一晚上下來還是空白。他等吳非來電話,但是吳非沒有來電。他急着往家裡打一個,隨便啦,不說父母的事,即使聽聽寶寶的聲音醒醒腦子也好,可是沒人接聽,明哲懷疑吳非帶着寶寶去採購了。他只能在吳非的郵箱裡留下一封信,請吳非回來看到就給他一個電話,多晚都沒關係。但吳非的電話終於還是沒來,電郵也沒回。明哲如困獸般在臥室裡輾轉不能入睡。混沌中,他心中有一絲靈光閃現:吳非是不是以不回電作爲對他在爲爸買房問題上的態度的懲罰?
可是,中國—美國,他現在鞭長莫及。明哲不由想到他曾經很不以爲然的明玉的警告,就在吳非離家出走那次,明玉就此給他的警告。明玉警告他不要一意孤行,不知撫慰在美國辛苦的吳非,以致後院失火。明哲那時的不以爲然是因爲他覺得自己沒錯,老人怎能不孝敬,吳非怎麼可能不支持他孝敬長輩,吳非不是不講理的人。 而且,他已經習慣,婚後家中大事吳非一直都聽他的。
但,現在吳非的杳無音信,令明哲徹底地恐慌,比上回吳非出走晚上找盡各大賓館卻無下落時候的恐慌更甚。因爲,這一次,吳非並無返美的機票在他手中,吳非徹底的不可控。當然,明天吳非會去上班,但是,吳非會接他的電話嗎?吳非的憤怒情緒究竟已經走到哪一步?吳非最後扔給他的話,“我爲什麼總不能指望我先生給我好日子過”,是不是代表着她對他的失望?
吳非失望後,消失音信後,她會做出什麼呢?
明哲被迫反思吳非前前後後的態度,一夜無眠,徹夜擔憂。
明成陪大哥去付了定金,與房主約定給一週時間遷岀,他們蘇家下週末遷入,屆時款項全部結清。明成還在與賣方交涉時候,周經理一個電話打來,說沈廠長昨天已經將投資款全部付給設備生產廠家,終於拿出已經訂了半年多卻一直無錢取貨的設備。現在沈廠長攜妻兒過來市裡,很有誠意地請所有投資人吃慶功飯,慶祝大家的合作走出成功的第一步。
明成答應肯定出席,心裡也是一陣輕鬆,瞧,錢都已經換成設備,還怎麼拿得回來?總不能敲一塊鐵去變賣了吧?這下明成更有理由向朱麗解釋投資款沒法拿回這個事實。所以,等明哲拿起行李告別離開,明成迫不及待地給朱麗打電話,幸好,朱麗生氣歸生氣,手機還是開着的。
“朱麗,我聽你的話,問了周經理,結果人家沈廠長已經把錢換了設備,已經叫車拉回安裝場地。不信你等下和我一起參加慶功宴,看看我們部門其他同事怎麼反應。你在哪裡?等下我去接你,我們一起過去吃飯。”
朱麗耐着性子將明成的話聽完,心中更是氣憤,“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的所謂投資終於得逞?很得意七騙八拐地繞過我支配家裡的錢得逞?你說了半天還不是爲愚弄我成功在得意嘛。既然你那麼有本事,上哪兒借一筆錢來,把你爸買房子的錢解決個五萬七萬的,有本事房款別全讓你大哥付。蘇明成,我看不起你,你只會算計你的家人,欺負你的家人。我們暫時分居,我需要好好考慮考慮你這個人,你別來找我。”
“朱麗……”但是,朱麗已經掛了電話。明成衝進臥室,果然見衣櫥裡朱麗的夏秋衣服已經全去。明成呆住,朱麗朱麗,你怎麼能做得這麼絕。他坐在牀沿想了半天,不相信朱麗真的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重點記住了朱麗說的“我看不起你”,對了,朱麗是個那麼爭勝好強那麼要面子的人,她豈能容忍她的丈夫只因小小的家庭糾紛就被關進監獄,而且在裡面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自以爲掩飾得好,可是,朱麗怎麼可能看不見他身上的傷痕,還有,朱麗在爲他出獄走門路的時候,怎麼可能沒聽說裡面的罪過,否則她怎麼可能急成那樣。朱麗,應該知道他在裡面可能受了多大罪過吧。
朱麗究竟因爲什麼原因看不起他,幾乎不言而喻。她不說,那是她的修養,她不想揭穿他。但是,他怎麼能夠掩耳盜鈴?朱麗看不起他,那是真的看不起他,是有原因,有理由的,正當合理。連他也看不起自己,那個在看守所經歷一遭的自己。
明成一點沒有了笑嘻嘻上門負荊請罪的打算,因爲知道朱麗是玩真的,知道他身上的那些污點是不可能消除的,他請罪沒用。就投資事件的請罪無法治到點上,朱麗厭棄的是他的其他,那些,他無法請罪。而且,如果朱麗真是因爲那些其他而厭棄他看不起他,他如何請罪?他也不能再往自己已經被損傷的自尊上面踏上一腳。他不會去,他得維護自己僅有的自尊。
但是,不上門,會導致什麼結果?
明成不敢想。甚至也不敢想過去的美麗時光。
慶功宴,明成還是去了,喝得大醉。朱麗一直等着明成前來道歉,可是等一晚上都沒消息,非常失望,更加憤怒。對未來更加失去信心。
江南江北公司併爲一家,基本格局幾乎沒變,連經營地址也還是各自蹲在原址,唯有人事方面稍微變動了一下,集團這回肅清孫副總等一批反骨支棱的人馬,空出不少位置需要補充。集團人事部不斷下文調人,明玉留意到,老懞把原來派下來搞她和柳青腦子的那些監理人員都調了回去。明玉一一簽名批准放出,與老懞心照不宣。
她當然沒有周末,週日下午就飛出去參加一家原屬江北客戶的年度訂貨會議,藉此與江北不少同行見面,實地瞭解江北那些業務單位的佈局,收穫頗豐。如果有什麼不清楚的,那就當場一個電話給柳青,隨問隨答。而可憐的柳青過去武漢之後,工作量大增,內部關係外部協調的瑣碎事情攪得他每天睡不足八個小時,自然沒了緋聞,在武漢成了生活嚴肅的年輕有爲老總。電話裡,嗓子都是啞的,柳青自詡,這叫性感。
石天冬去香港後果然經常來郵件,不過言語規矩,都可放到陽光底下曝曬,跟石天冬個性差不多。有時是他做的點心,有時是他吃的美食,還有很多風景照片,甚至有他自拍照,看來他把treo玩得挺好。明玉也回郵件,不過沒回得太勤。她有意識地在郵件中簡單說說她在忙些什麼,有時就像日記一樣寫上今天做了什麼什麼什麼。明玉的工作量令石天冬歎服,他回郵中最先只能說些保重身體,別太操勞之類的廢話,後來就能稍稍問幾個問題。石天冬又不怕死地對明玉燃起希望。
而明哲回去上海後,沒收到吳非消息,當然也沒收到吳非的匯款。他估計錢被吳非扣住了,只得另想辦法。可他另想了很多辦法,卻都是沒用,不得不打電話給明玉。但明玉接起電話的聲音就挺不良善,令明哲生出不妙聯想。
“明玉,你那麼忙,我長話短說。爸給我電話,說朱麗從上禮拜天起一直沒回來。我問明成是怎麼回事,明成說他也不知道,要我別管。你有沒有時間找朱麗談談?”
這個消息倒是讓明玉的眼睛瞪大了幾秒鐘。朱麗與明成吵架了?難得啊,這麼親密的一對小夫妻。但明玉想都沒想,就道:“我與朱麗不熟,幫不上忙。還有什麼事?”
明哲差點被明玉的話噎死,就這麼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很不能適應,需得好久,才道:“爸的房子已經付了定金,我手頭有點錢,但是還差一點,吳非那邊一直沒給匯錢的消息,估計等不及了。本來想問明成借一下,可他們那樣我說不出口。你那裡有沒有辦法拿出七萬,我發了工資分兩個月還給你。”
明玉這回好好想了想,大嫂大概火大了吧,見大哥總是虎口奪食,索性到了美國就不理他了,還匯什麼錢,大哥倒是想呢。至於問她借錢,那是不可能的,“大哥,你如果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但是如果這筆錢專款專用拿去給爸買房子,我不借。我怎麼給一步步趕出家門的你應該清楚吧?還有什麼事?”
明哲氣絕,好久說不出話來。
明玉自言自語地道:“你每個月還三萬五,你稅後收入那麼高?你還了錢寶寶母子這兩個月還怎麼過?你怎麼過?你還得給爸買新傢俱,那寶寶得苦上三個月。咦,大嫂要你這種丈夫還有什麼用?大哥我看你也別管蘇明成了,你還是管好自己吧。房子可以叫中介辦按揭,不夠的錢你叫蘇明成每個月打錢進去。好了,這件事解決,還有舊傢俱的事,不管爸要還是不要,你都清空吧,那個車庫我下週準備賣了。”
明哲還是沒有話說,黑着臉說聲“再見”將電話掛了,他早應該知道,打這個電話是自取其辱,結果,真的什麼問題都沒有解決,他反而聽了一頓教訓。而且,明玉也說吳非要他這種丈夫有什麼用,丈夫難道只是用來管飯管穿管好日子的嗎?夫妻難道不能同甘共苦一下,一起克服一下生活中的不順?難道妻子只能供着養着?
吳非一直沒接他的電話,電郵回了一個,說的是她請她的父母去美國幫忙,她一個人應付不了。爲此她準備接手一個項目以提高工資,但這樣會比較耗時間佔精力。明哲當時氣憤地想,女人,怎麼都這麼現實。回電郵說吳非做這個決定也沒跟他商量一下,但他會跟她父母聯繫,幫忙簽證。吳非回他一個電郵,說她不是七仙女,沒法吸風飲露一文錢不花上敬老下育小自己還能魅力四射吸引老公,臭書生纔有那麼理所當然的幻想。吳非還說,簽證不需他幫忙。明哲看了這電郵,眼前彷彿看到老婆孩子都如七仙女一樣撲騰騰地飛遠了,扔下他一個臭男人。
而明玉,比吳非說話更直接,更狠。這世道,女人是怎麼了?怎麼都沒媽那樣……明哲忽然想到,根據爸的口述,在爸的眼裡,媽只有更不堪。在媽主持的家庭裡,哪有男主人說話的分啊。那麼,難道他錯了?
但是,無論他對他錯,週六房款的問題該怎麼解決?他也是狗急跳牆了才找上明玉的,其實早知道明玉會拒絕,也知道不應該找上明玉。唉,怎麼解決。
明哲想問舅舅借一筆,可是沒有舅舅電話,問爸要來號碼,舅舅卻說,明成剛問他借了三萬。明哲徹底沒轍,而更拿明成沒轍。
明成的兩單生意中,其中一單的訂貨最好聯繫那個曾經被他一拖再拖,最後在媽媽去世時被憤而斷交的路廠長。周經理給的兩個雞肋單子利潤太薄,如果不找路廠長,壓低運輸成本,他會沒有賺頭,他雖然以前懶,可是會精打細算,這是他懶而不敗的原因。他今天不得不硬着頭皮轉乘中巴到鄉下去找路廠長。
明成抱着被爆脾氣的路廠長冷落的打算上門拜訪,沒想到冷落超過預期。路廠長看見他就沒好臉色,哼哼哈哈幾聲後便找個藉口抽身去了車間。明成等了會兒,人沒等來,卻等到路廠長養在廠裡的小獅子一樣的狗進辦公室徘徊。大狗垂涎三尺地圍着明成打轉,雙眼充血,猙獰兇狠。明成想到藏獒之類的狗據說眼睛充血是發起進攻的信號,但又據說面對猛犬時候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辦法,他一時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待原地全身冰涼。天下沒有最糟的折磨,只有花樣翻新的更糟的折磨。路廠長是恨上他了。
明成想,他可以逃,但這一逃,以後更別想回來見路廠長,畢竟相對於其他類似工廠而言,從路廠長這兒進貨有小小地理和價格優勢,這麼小小的優勢匯聚到批量產品上,優勢就很明顯了,他一向心算靈敏,早就明白這個理。所以他只能挺着,等路廠長回心轉意。可是,他可以戰戰兢兢地將眼睛閉上,狗卻不肯放開他,溫熱的口水潺潺滲透到明成的褲子裡,溼黏黏的,令人作嘔。
明成還是死忍,他想,朱麗爲什麼看不起他?他要是不做出一點名堂來,別說朱麗依然看不起他,媽媽在天之靈也會傷心。
一人一狗僵持許久,狗終於沒撲上來將犬牙抵住他的脖子。當門外走廊傳來盆碗撞擊聲的時候,有一個老年男子過來叫走了狗出去吃飯。明成卻沒人招呼,愣了會兒,不得不灰溜溜自己走出工業區好遠才找到一家蒼蠅飛舞的小飯店草草吃了一頓。明成還不敢叫肉,怕回到路廠長的辦公室被去而復還的大狗嗅出來。
吃完飯,還是灰溜溜回到路廠長辦公室,但辦公室的門已經關了。狗倒是沒再出現,可他也沒處去,只好臉皮厚厚地去各個部門找認識的人閒話。狗涎已幹,褲子上面一塊痕跡。俗話說臉皮厚厚,肚子飽飽,明成豁出去臉皮了,今天一定得等到路廠長,即使說不上話,起碼他得把誠心傳達出去。這兒是路廠長的地盤,他的一舉一動路廠長能不了若指掌?他在這兒一言一行,路廠長都跟追蹤錄像似的監視着呢。這是他誓言發憤圖強後的一場硬戰,也是他圖謀收復業務失地擴大業務影響力的第一戰,他必須啃下這塊硬骨頭,打一個開門紅。料想,媽媽在天之靈看見,一定會滿心歡喜。
媽媽如果在該多好,這種最尷尬的時候他如果打電話回家,如果媽媽能接電話,媽媽肯定能給他最大的安慰和鼓勵。可是,沒辦法了,現在他得獨立支撐,咬緊牙關也要獨立支撐,他得有很大出息讓媽媽高興。不能讓蘇明玉在媽墳前燒紙傷了媽的心。
明成想到小學時候常喊的口號: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等到日影開始西斜,路廠長終於從不知哪兒冒出來,路廠長也辛苦,爲了讓明成知趣地離開,他都沒法休息,最後忍無可忍,只好回來,提着兩隻沾滿油污的絕緣手套,滿身疲憊,見明成如見牛皮糖,但心底也生出一絲驚訝。但路廠長都沒搭理明成的討好,到各個辦公室大聲吩咐好事情,理都不理明成,跳上他的車子走了。驚訝歸驚訝,路廠長早對明成失望。
明成無奈,怏怏空手而歸。
明玉忙碌之後稍歇,衝一杯石天冬叮囑的奶粉,又爲了好喝加上一匙可可,肥肥地一飲而盡,身心俱是甜美。再想到明哲電話,心態自是略微有異。她沒想到,母親去世還不到半年,蘇家一門會亂成一團,如今局勢,似乎只有她一個姓蘇的還能偏安,而明哲與蘇明成都是焦頭爛額。再想到明哲說的爲父親買房子的事,她說不出錢也不過是一時氣話,是對明哲理所當然地找上她的一種反擊,也是以此提醒明哲別以爲早出生幾年就是大哥,別人認不認你是大哥還得看你有沒這資格。她也想到她在三兄妹中畢竟是錢多的那一個,雖然拿出這筆錢很是不甘,可是,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人品還不錯的大哥大嫂也被這麼些錢逼死,蘇明成那一家倒也罷了。她先與吳非約談一下,卻竟然問岀朱麗出走的事,想到朱麗知錯則改的理性,明玉隱隱同情起朱麗來,覺得這個單純美麗的傻姑娘可能撥開婆婆設置的霧障,看到蘇明成的無恥了。她決定約談朱麗,看如果朱麗家真岀狀況,她該援手還是援手,只出錢,不出力。
明玉幾乎是與約定時間一分不差地來到飯店,這是她的風格。見到朱麗已經坐在位置上,看着她過去,兩人都是微笑,但沒什麼熱情。大熱天的,朱麗依然披着一頭微曲長髮,一點不怕熱的樣子,而她看上去卻是很清涼無汗,整個人安靜潤澤。難怪連柳青都一直讚不絕口。
但中午時分,對於一個白領而言應該是工作間隙的時間,朱麗穿得很是休閒。她還在停工?
對於朱麗,明玉就沒像對吳非那麼客氣,當然不可能稱爲二嫂,而是照舊直呼大名。說一聲“朱麗你好”,坐下,各自點菜。西餐,這是有點潔癖的明玉唯一的洋氣。
朱麗看見明玉,除了沒話可說,還是沒話可說,兩人的對立太根深蒂固,即使知道明玉講理,可也知道此人不好惹,心中親近不起來。朱麗擠啊擠的才擠出一句話:“你好,看上去你氣色好了許多。”說出這句話,朱麗就想到上回她一次找遍醫院住院部才見到明玉的面,一次想探訪明玉被拒,而今天明玉見她只要一個電話,她是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不由心生感慨,她的驕傲都被一地雞毛埋沒了。
“老闆借給我一個很好的保姆,所以我現在有飯吃了,我很容易養。”明玉與朱麗說話也提不起精神,“你還在因爲我們集團審計那件事停職嗎?已經快兩個星期了吧。”
“是啊,真快。這兩星期真亂。”
“坐過山車似的,真是亂。你真準備老老實實停職一個月?”
“大老闆喊出一個月,我總得被罰停半個月才能消他的氣吧。下週一回去懺悔一下,應該不會再有問題了。”
“那是我的錯誤,對不起,我當時利用了你。”明玉再次道歉,“這兩週時間,事情全亂了套。大哥與大嫂也反目,大哥找不到在美國的大嫂。”
朱麗聽了前面兩句,剛想稍微客氣一下,沒想到後面幾句立刻跟上,將她打懵了。想到大嫂週日時候給她的電話,大哥大嫂的反目還能爲了什麼?這才知道明玉邀她見面的真正原因。她答應了大嫂,可是她最終只是逃出家門,卻沒有解決問題。她的臉一下滲血似的紅,羞愧難當,低下頭去,手中餐刀漫無目的地切割盤中蔬菜。
明玉看得出,朱麗心有餘而力不足,心裡爲朱麗惋惜,可惜了這樣的人才。她也不忍再在朱麗面前非要先搞個水落石出,令老二家承認了過失,她纔將錢拿出來,看着朱麗這樣子,她不忍。也不等朱麗表態,她先說話:“我今天已經找到大嫂,她是爲了寶寶才生那麼大氣的。大哥也是,他只是一個工薪階層,爲了我爸,把自己家攪得雞飛狗跳。大嫂讓我別找你,大哥也讓我別找你們,這樣吧,其餘七萬房款我來……”
“不,不用,我來,我們來,這不是我們岀房款,而是我們還欠債。其他的錢,也不用大哥來岀。我們來,都我們來。”朱麗講得很艱難,斷斷續續。
“可以嗎?只有兩天了。我不建議你向你爸媽借錢,雖然你爸媽是很愛你的人,肯定會全力支援你。也可以你向我岀借條,一年內歸還給我。”
“不,不用,我自己會解決,不會問我爸媽借錢。”朱麗閉上眼睛,強忍欲流的眼淚,低頭好久,才道:“明玉,謝謝你,謝謝你替我着想,你讓我無地自容。”
明玉一口一口快節奏有規律地吃着她的飯,兩隻眼睛則是一大半時間看着一直低着頭的朱麗,她沒出言相勸或者撫慰,兩人之間的過去不能提起。但她替朱麗惋惜,她想不出朱麗將用什麼辦法解決七萬塊,甚至全部除去爸的萬的房款,她實在忍不住,才道:“其實,這不全是你的責任,你別都攬在自己身上。”
“有什麼區別?”朱麗不願推卸責任,她自己追着明成承擔過失,她當然不能遇到責任的時候自己先躲。她美麗,從小到大一直是驕傲的公主,她聰明,但她更勤奮,證書傍身工作驕人令她傲然於世,她追求的是體面的生活,可是,這一陣子,她擡不起頭來做人。
明玉無話可說,朱麗確實有小小的責任。但她願意原諒朱麗,因爲朱麗只是因爲年輕,而不是無知無恥。
自己的一份飯很快吃完,明玉看看手錶,她還有工作等着,不得不招手叫服務員結賬簽單,才道:“朱麗,我走了。你盡力而爲吧,不行給我電話。但這事兒別跟蘇明成說,也別和我大哥說,我出錢也只以你的名義,通過你的渠道,我不想與蘇家搭界。”
朱麗驚訝地擡頭看向明玉,硬是把衝到嘴邊的“我也不想與蘇家搭界了”壓回肚子裡。等明玉起身說再見,她還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不能再錯下去,她也不能再指望明成改過,否則她永遠被動,永遠無顏見人。
朱麗咬着嘴脣又是呆坐很久才離開回家,也沒興趣逛街了。她回到與明成的家,蘇大強看見她驚住了,但連忙點頭哈腰地賠笑,很快鑽進自己房間。朱麗沒有理他,又收拾了兩塑料袋東西回孃家。
該是痛下決心的時候了。
蘇大強待在自己的臥室裡,卻不敢坐下,更別說出去問岀心中的疑問。等朱麗忙碌一會兒過來,站門口客氣地向他道別,他站在牀邊雙臂貼身一直微笑着應“好,好”。朱麗發了會兒呆,嘆一聲氣,無話可說,開門離開。
蘇大強候着關門聲響,忙靈巧地邁着碎步小跑到門邊,從貓眼往外看去,果然見朱麗下樓離開,整個人這才活泛了起來。忙又小跑到電話邊,他記性好,都不用翻閱電話號碼本,就撥出明哲手機的一串數字,報告明哲朱麗回家又走的消息。明哲在上海一聽,感覺問題更嚴重,朱麗回來取了東西再走,顯然是打持久戰的意思了。
但明哲自己好歹是見到烏雲鑲了銀邊,吳非給他發郵件過來,但不是發給他的,是發給明玉,cc他的。附件是寶寶睡覺的照片,話只有一句,“跟你說會兒話心裡好許多。”明哲猜測,吳非與明玉通了電話,明玉對他兇巴巴的一臉不耐煩,可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在做。但是,她們說了什麼?明哲回郵都不敢多問吳非,也不想電話問明玉,再聽明玉的教訓,很是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