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公司對進出口幾個業務部人員上班遲到早退的規定並不嚴格,但周經理還是按時到班,甚至有點早到,一個人安安靜靜在辦公室裡做了會兒事,主要是把週末兩天在家處理的郵件傳真等歸類保存。
忽然,她聽到門被有禮貌地敲響,她說了聲“請進”,纔看向門口。卻見明成“啪”地一靠腳跟,在她門口瀟灑地行了個美軍軍禮,然後才頑皮地笑着進來。周經理也開心地笑。這個蘇明成,當初剛招來的時候,明亮的眼睛和陽光般的笑容,讓公司上下體會了一把什麼叫玉樹臨風,周經理當機立斷搶了他,這種人即使用不上,看着也舒服。
最先還覺得這個蘇明成很好用,聰明靈活,一點就通,最美的是他態度好,待人大方,出去跑腿人見人愛,即使外商看着他也喜歡,很快業績便升爲新人中的第一。但是他戀愛了,戀愛後,他的心思全花在吃喝玩樂上,他的打扮是公司年輕人的風向標,但是他的業績則變爲穩中略有升。這讓周經理很失望。但她還是喜歡這個大男孩,這麼十來年工作下來,他還是那麼陽光,眼睛還是那麼明亮。美中不足,是他開始略微發胖。
但周經理還是喜歡看見明成,明成能讓她笑。她看着明成走進來,微笑道:“週六謝謝你送我回家。”
明成也是竭力微笑,雖然他早上想與朱麗親熱一下的時候被朱麗拒絕,心中並不愉快。“送美麗女士回家是我們男人的榮幸。何況還是周經理的生日。”
周經理笑道:“少給我灌迷魂湯。說吧,這麼早找我有什麼事?對了,這兩單我暫時忙不過來,你給我去做一下。”一邊將傳真遞給明成,當然不會是最肥的生意。
明成接了,看了一下,道:“我等下就打電話問問最近有沒有這種產品。周經理……”明成笑得靦腆起來,也將周經理的心笑得軟軟的,周經理心說,這大男孩,真拿他沒辦法。明成遲疑了好久,纔將手中的一張紙遞給周經理,“周經理,借條的格式,你看這樣行不行?”
周經理愣了一下,接過借條一看,奇道:“二十三萬?我什麼時候說要借錢給你?”
明成更加吃驚,滿懷希望而來,而且還是揹着朱麗又與朱麗唱着反調而來,沒想到周經理卻把那晚在酒吧主動提出的借錢話語給否認了。他勉強微笑道:“周經理,前天在酒吧,你狠狠教育了我,讓我開始好好加油工作,我答應的態度很好。你很高興,就很爽快地提出借我二十幾萬塊錢投資這單生產線。周經理,我真感激你,這下我不用把車賣了,沒有車子,跑工廠驗貨還真是不方便。”
周經理還是疑惑地看看借條,客氣而疏遠地笑道:“小蘇,你確定你沒搞錯?二十三萬,再稍微加一點就成全部由我出資了。這又不是單位搞福利,這是大家集資做投資,資金爲本。你若是已經籌了萬,要我拿個零頭幫忙倒也罷了,你讓我借你這麼多,還不如將你的股份轉讓給我吧,省得你背一屁股債。”
周經理的話打破了明成好不容易纔撿回來的對美麗人性的憧憬,明成非常失望,尷尬地將借條從周經理的辦公桌上收回,又勉強笑了笑,道:“週六肯定是我喝醉了。周經理,對不起,平白打擾了你。”
周經理看着明成失望的笑容,雖然有些心疼有些憐惜,但明成又不是她的兒子,她哪會那麼大方拿出錢來。而且,明成拿不出錢,不正好退出投資讓給她嗎?她求之不得呢。所以她不會心軟。
明成拎着借條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座位,沮喪地將借條大力團成一團,又不解氣,展開來撕得粉身碎骨才罷休。週日的時候打算得多麼美好,以爲這是他可以揚眉吐氣獲得朱麗和父親尊重的機會,沒想到,也不知周經理週六晚上是不是真喝醉了,事後記不起說過的話,還是她記得當時的話,但週日想起來又賴賬了。總而言之,周經理不借了。錢是周經理的,周經理不借,他難道還能去搶?
多好的賺錢機會啊,難道他就這麼拱手放棄?明成覺得,即使他不賺錢,這個機會也不能給人。他可以把所有紅利都讓給借錢給他的人,他不要錢,他只要別人記得他的大方,行嗎?這麼一想,明成先想到父親的老屋。不是說要把老屋賣了嗎?拿來的錢給他投資,他把分紅全部給父親,還不把父親樂死,這麼大的便宜,父親哪兒去佔?
想到做到,明成往家裡打電話,沒想到居然沒人接。奇怪了,這要緊時候,爸會去哪兒?近十點的時候,大嫂打來電話。“明成你好,我是吳非。我今天陪着爸賣掉老屋。有這麼個情況,我知會你一下。我們如果想立刻就賣掉老屋拿到錢以快點買到新房,中介提出我們將房子賣給中介,但價格會比原來設定的價格低一點,他們中介也要賺錢。我們目前談下來的價格是二十九萬五,你看行不行?如果行,我再知會一下明玉之後就簽字了。如果不行,你過來談行嗎?”
明成一聽差點笑岀聲來,才愁錢呢,錢就進門了,還比原來設想的數目多。“同意,同意,這個價錢差不多了。今天就能完成嗎?”
吳非不知道明成爲什麼這麼高興,但還是耐心道:“你們如果都同意,我們簽字後就可以拿到現金。明成你要不要問一下朱麗?”
明成忙笑道:“大嫂辦事,朱麗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大嫂,你就簽字吧,我都不知道你在幫我爸奔波房子的事情,你們在哪裡,我等下過去接你們一起吃中飯吧。”
吳非忙道:“不用不用,寶寶不習慣在飯店吃。中午時候我會把爸先送回你家。”吳非不準備透露她住在明玉那兒,免得給明玉招來旁人入室。明玉既然說對家人親不起來,她還是自覺別太自作主張。
明成也無所謂,只要爸回家就行。他頓時像是吃了興奮劑,一下來了精神,幹活勁頭十足。彷彿那筆賣老屋的錢已經進入他的口袋。
中午,他硬是回家了。在下車時候,看到明玉的白色奧迪過來,裡面下來他父親。明成吃驚,卻見大嫂探岀頭來與他招呼,他才明白原來大嫂問明玉借了車子,夠大面子。當年媽去上海簽證,他想問明玉換奧迪兩天,免得媽坐着他的切諾基路上顛簸,明玉都不肯答應。不知道大嫂或者是大哥用了什麼手段。他看着車子掉頭離開後,便跟着開心歡喜的父親上樓。
蘇大強是真的歡喜,終於賣掉他不喜歡的老屋了,他可以不回去老屋了。但他看到眉開眼笑的明成,不由警覺地將手放在身上的存摺處,好像明成看上一眼,他存摺上的錢都會跑掉一點似的。這是他的血汗錢,說什麼都不能給明成。
明成直到進了家門,關上了門,纔對父親道:“爸,錢打進賬戶了嗎?”
蘇大強心驚肉跳地撒謊:“都是你大嫂在辦理,我不管。以後房子也由他們買。”但說謊的時候心虛,不敢看向明成。
明成以爲父親是經他昨天吵鬧後看見他害怕,也不以爲意,但心說錢在大嫂手裡就比較麻煩一點,他得說服大哥才行。他立刻撇下滿臉通紅的父親,直接給大哥電話。“大哥,老屋賣了。”
“是啊,老屋賣了,吳非說中介給一天時間,讓把東西搬出來。我正好要找你,你和爸一起去,看什麼還能以後用上,就搬出來吧。你看看你家車庫能不能暫時放一下?爸媽的東西不會多。最主要的還是找出媽以前的照片獎狀筆記什麼的東西,我想保存。”
“行,雖然我家車庫不大,是自行車庫,但老屋沒幾件值錢東西,夠放。還有呢?”
明哲見明成這麼熱情,不是昨天的憤怒樣子,總算放心,心說總算還是爸的兒子,雖然嘴上牢騷,有事時候還是派得上用場。他笑道:“沒別的了,這兩天吳非專門幫爸看房子,你就幫爸搬家吧。辛苦你,可惜我真走不出來。吳非看房子時候有什麼疑問,還得繼續打擾你。”
“自家人客氣什麼。”明成看着父親又鑽進了客房,隨便他了,“大哥,有件事我要與你商量,是關於我們公司投資的事。”他把投資的來龍去脈說了一下,不過他有意識地把部門私人集資,說成了公司出面優惠員工集資,以使大哥更加放心。“大哥,你知道我沒錢,但這個機會難得。我自己不要賺錢,一分錢不要,把機會讓給爸。爸反正還是住我家,我們暫時不買房了,將這筆錢投資,立刻可以產出不少紅利。你放心,對方的產品由我們出口,我們可以控制投資。”
明哲聽了明成的話,不知怎麼有點膩味,但又說不出膩味在哪裡,按說明成出讓大好賺錢機會也是他的好意。但想到明成已經多次伸手拿家裡的錢,拿了又不還,他不知不覺就把明成這次說的投資的事與明成伸手拿家裡錢的事聯繫在一起,感覺明成急吼吼地給這筆錢找到的用途非常不可信。再說昨天已經見識了明成如此粗暴對待父親,明哲認爲父親必須儘快搬出去住,早一刻是一刻,什麼紅利之類,還是放棄吧。
明成見大哥好久沉吟,忙又添上一把柴:“大哥,有我監管着,但我一點不會沾手爸的紅利,我一分不拿。我只是覺得放棄這個機會非常非常可惜。這是非常好的投資機會。”
明哲心中只認定應儘早給爸買房子,但溫言道:“你把爸請來聽電話,我問一下他的意見。”
明成道:“好,我去請。但大哥,爸不懂什麼投資紅利,你得解釋給他聽,否則他還以爲錢給幹什麼去了呢。”說完纔過去客房請父親。
明哲對父親道:“爸,剛纔明成說……”
蘇大強立刻道:“我全聽見啦。我不投資,我要買房子。”此話說出,蘇大強覺得說不出的痛快。投資會來錢他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明成,只要是明成拿出來的方案,他一概不信。如今看着明成失望的神色,他覺得異常解氣,也一下找到了他做人的位置,忍不住將胸口挺了起來。他又堅決地補充一句:“我退休金夠用,我只要買房子。明哲你替我管住錢。”
說完,等拿到明哲的肯定答覆後,他就把電話放在桌上,他還不敢直接交給明成。
明成只能拿起電話再講,再做大哥思想工作,可大哥說什麼都不鬆口,他只有作罷。明成也想讓大哥自己投資,但明哲說他的錢專款專用,就是給爸買房子用,明成只能再次作罷。
明成中飯都沒吃就回去公司,當然就忘記了搬家的事。他在辦公室裡苦思冥想,哪兒可以找錢。他覺得自己沒面子得很,連區區二萬都拿不出來,借錢也才借到三萬元,一個零頭都不到。辦公室裡大家飯後也在討論錢籌集完畢沒有的問題,明成沒法插嘴,心裡憋悶得慌。
在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憧憬着美好分紅未來的時候,明成忽然想到早上週經理的一句話,說他如果籌集了萬的話,她周經理借岀十萬還可行。明成想,死馬當作活馬醫,假設周經理肯借出十萬,他還得自籌十三萬。即使周經理最後又賴賬,他大不了把十萬的股份轉讓給周經理,那她還有什麼話說?她肯定高興都來不及。而明成是萬萬不肯把所有股份都轉讓給周經理的,他得想辦法,能自籌多少就多少。
他想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咬牙,決定把車賣了。讓朱麗看看,他也不是單純只知道享受的,他也會賺錢,他不享受了,他現在一門心思賺錢了,如何?
他很快聯繫上一起玩車的車行工作的朋友,請他幫忙儘快賣車。他相信,憑他車上發燒級的音響與車外拉風的裝飾,一定可以賣得好價。如此,他就有錢了。如果再不夠,朱麗週末那陣子會發筆獎金,他先取了再說。
週一,整個集團公司黑雲壓城。即使消息最不靈通的員工,週一上班時候也已經知道公司與往日有了什麼不同。瞬間,有關蒙總得病的原因被衍生岀若干變種,最先被認爲的蒙總是被江南江北造反氣死的說法不被普遍接受,大家反而都從高層會議的出席人物推斷,蒙總肯定是被家中一幫鶯鶯燕燕給鬧瘋了。大家在嘴裡都說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心裡大多有點不懷好意,誰叫他一個人佔了那麼多美麗的社會資源。
人常說屍骨未寒,後院起火。而集團眼下的狀況是,蒙總還在急救室,生死未卜,各路人馬已經紛紛上陣亮相。或許有人在週日時候還在很有道德地以爲,蒙總生命還掌握在醫生手裡,什麼後事處理之類的問題應該從長計議。但是,等他們眼看週日至週一,集團公司會議室徹夜不滅的燈火,以及川流不息的人員進出,他們坐不住了。都是明白人,都知道蒙總這塊肉有多肥,都知道什麼叫先下手爲強,都知道等木已成舟若想再通過現有法律手段奪得自己的一份子有多難。於是,又出現據說懷有蒙總子嗣的美麗n奶,n奶身後總有一個集團內部的支持者。蒙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們也紛紛上陣,扶老攜幼出現在集團公司會議室。一時,集團公司熱鬧如集貿市場。
反而是各大分公司相對安靜,大家最多在茶水間悄悄交換一下看法,但都不敢多打岔,因爲分公司的頭兒們都板着臉坐鎮大辦公室,沒人敢在這兵荒馬亂時節惹是生非。
明玉一上班就跟大家講明事實,免得衆人因謠言反而情緒失控。她給大家吃的定心丸是,大家把事情做好,別管總公司岀什麼事情,分公司的財務她會控制進出,不會少大家的工資獎金。但如果有誰想趁兵荒馬亂時候渾水摸魚甚至趁火打劫,殺無赦。以前,明玉安排工作大多隻安排到中層,而今,她事無鉅細,一一過問。
不出明玉所料的是,老倪等一幫老兄弟請假觀望,也或者是暗中協助在集團公司打鬥的某總,總之他們沒在公司出現。但是明玉自己帶出來的一幫人無一動搖,都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工作。大家還對明玉的迴歸欣喜不已,這讓明玉分外感動。她本來還在想,事成後,無論是什麼結果,她都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離開公司。但是,今天面對這麼好的部下們,她開始有所動搖。除非,江南公司往後全權交給柳青,否則她甩手一走,怎麼對得起無條件信任她的部下們?
上午,大嫂吳非用明玉交給司機的一個手機打電話來,告知賣掉老屋的事,明玉毫不猶豫答應,非常感謝大嫂着手辦這件實事。並主動提出老屋裡面的東西如果不多的話,可以徵用她的車庫。明玉的車庫是給汽車配的,夠大。但吳非說先看看明成有沒有地方。吳非總覺得爲這個蘇家不應太動用明玉的資源,那不是明玉的責任,也感覺明玉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慷慨大方。吳非不想背上這個人情債。
下午,老毛那裡終於江湖告急。高層們與蒙總親人們討論的最終結果竟然是,先委託資深審計師事務所查清蒙總的資產底細,然後才能考慮如何切割分饗。老毛說,這真是笑話了,公司的資產情況,怎麼能給那麼多人知道?而且還是經過審計沒有隱瞞的資料,那與脫光了裸奔有何區別。所以老毛乾脆做得更徹底,向圍攻他的人們提出,要查,就查個透徹,把分公司的賬目也一起查了。查賬,先從分公司開始,農村包圍城市。他在n上向其餘五人解釋,他這麼做,是爲拖時間。衆分公司雖然只是集團公司的分支,但因爲實力雄厚,資產之複雜,審計起來一點不比尋常社會上的普通公司簡單。等一個個的分公司審計完,估計蒙總那兒應該可以拿出結果。但他還是希望大家繼續想想主意,有什麼辦法,設置什麼障礙,可以讓審計永遠不要開始。但是他一個人無力反抗了,此時他如果敢提一聲反對,七大姑八大姨們的口水都會把他淹死。
大家都說老毛做得對,如果非查賬不可,只有先從分公司開始查起,才能保證集團公司的財務機密暫時不致泄漏。而大家又都一致認爲,查分廠的後果比較能夠接受,銷售公司得放在最後,那些增值稅發票所反映出來的客戶資料如此機密,豈是由非蒙總所控制的審計師事務所可以經手的。
但是,經過大家輪番抵抗無效,下午四點半時,集團公司傳真電話電郵一起發,命令所有分公司老大回總公司開會,集中討論審議協調佈局集團內部資產審計的具體安排。這回集團公司的上層徹底拋棄一切官僚作風,行動雷厲風行,居然這麼快已經聯繫下了參與審計的事務所,今天的會議,事務所也將派主要人員參加。
老毛在下線之前,發出最後一聲哀號:“弟弟妹妹們,千萬幫我頂住,拖一天是一天,拖半天也是大功一件啊。”
饒是集團公司地處遠郊的海邊,饒是大家出了郊區後把車開到最低限速,但即使騎車也有到的時候,這種辦法非常消極。雖然大家都知道靠拖時間不是辦法,消耗敵人也消耗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大家還真想不出有什麼其他辦法來。
明玉把車也開得很慢,即使已經到了集團公司大門,她還是將車速開得如參加什麼環城花車巡演那麼慢。才進大門,車子便被兩輛本田雅閣超了。
前面一輛黑色本田雅閣裡面的事務所大老闆對坐在副駕位置的朱麗道:“你不要慌,再大的公司,財務制度也不會變化到哪裡去。你的發言只要提出我們的審計步驟,需要他們配合的部分,纔是今天協調會議的關鍵。”
“是,我會做好。”朱麗相當明白,這是大老闆給她的機會。這次審計因爲規模比較大,事務所幾乎是傾巢而出,預計將按照客戶的要求,兩輛車上七名審計師各自擔綱一個分支,分頭審計,而大老闆親自負責抓總。大老闆在今天一大早便指派朱麗立刻與另外一個資深審計師一起拿出審計步驟安排報告,經他過目修改後,滿意地安排朱麗擔綱一部分支,又讓她協調三個分支的審計進程,並將今天步驟報告的宣讀也交給朱麗,這是大老闆很明顯的重視。
朱麗雖然表面上強自鎮靜,心裡卻一點不敢放鬆。這家企業,如此有名的一家企業,原本審計工作從來不會交給本市的事務所,即使他們的事務所已經幾乎是本省最強。她很清楚,大老闆很想借此機會,打入這家公司,爭取長久合作。所以,此次審計事關重大,而今天的會議將是他們最重要的開場戲。朱麗感到肩上的擔子非常之重,壓得她差一點喘不過氣來。她下車時候,忍不住揹着別人好好地深呼吸了三下,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文件,掛上甜美而職業的微笑,跟上大老闆他們一行。
所以,朱麗沒看見跟在他們身後停車的明玉。而明玉卻看到了朱麗,看到朱麗的明玉在車裡呆了一下,難道集團上層請的事務所是朱麗那一家?那倒是巧了。明玉臉上的微笑漸漸浮現,她已經聽到警報解除。
會議在中型會議室舉行。集團的中型會議室,差不多是分公司的大食堂大小了。一圈大環桌,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坐在面對大門的主席位上,那個位置平常只有蒙總坐,蒙總不在時候沒人敢坐,當然,今天蒙總的老孃坐這位置可謂當仁不讓。蒙總老孃左首坐着蒙家母老虎蒙太太,右首坐着蒙大公子。再往下才是集團高層們,二奶等已經不在場,但可以料想,他們在這個屋裡有代言人。那些蒙家血系親屬們則是散坐在角角落落,他們還沒有坐在會議桌邊的資格。
明玉走進門,一室幾乎已經坐得滿滿當當,嚶嚶嗡嗡聲音不絕。她看到老毛與柳青中間有個位置,便走過去當仁不讓地坐了。這個位置,差不多是他們六人集團的中心位置。只要仔細看看,一個會議桌上所有人的位置分佈,都包含極深極複雜的背景含意。大家稍微一議論,就看出,誰跟誰是一夥兒,誰家勢力最大。看來看去,似乎孫副總已經與蒙太太結成聯盟,而蒙老太太則是被兒媳與孫子挾持。
明玉玩味地看着坐在對面的朱麗,悄悄對老毛胸有成竹地耳語:“晚上請我吃飯。”
“爲什麼?”
“我幫你拖到明天。”
老毛這個小氣鬼竟然滿口答應:“行,湖濱烤肉,陽臺雅座。”說完便拿出手機讓秘書定位。
柳青在一片嘈雜中當然沒聽見兩人的耳語,他在打量會場半天后,對明玉道:“事務所那個穿藏青套裝的女孩長得非常不錯,看上去舉止優雅,品位不俗。”
明玉又看一眼朱麗,對柳青道:“那是我二嫂。”
柳青在喉嚨裡咕嚕了一聲,促狹地笑道:“我要爭取你二嫂審計我的江北公司。”
明玉不由得翻了一下眼睛,道:“柳青你拿這種笑話擠對我是沒用的,我跟二哥沒感情,不會爲他們操心。”
柳青笑了一笑:“真沒勁,連這麼好的苦中作樂機會都不給我。不過你的話裡是承認你二哥不如我的。”
明玉微笑地看着柳青道:“你居然拿自己跟他比,沒的掉了自己身價。”
柳青搖頭不信。這時在上座的孫副總打開麥克風大聲要求在場人員安靜,並讓門口做記錄的秘書關門。很快,場上便安靜下來,形成關門打狗架勢。柳青還是忍不住偷眼看一下朱麗,看到這個美人終於從資料堆裡擡起頭來,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都是微笑。柳青只覺得心都化了。同樣是職業女性,爲什麼旁邊也算有點姿色的蘇明玉就沒她二嫂看着可愛呢?
孫副總非常威嚴地環視一圈,非常滿意自己一句話清場的效果,乾咳一聲,道:“今天,請大家來,審議通過一下集團公司資產審計的辦法。經集團董事會在董事長暫時缺席的情況下開會研究做出的初步決定,先由正誠會計師事務所派七組人員,齊頭並進,分別審計三家分廠,兩家銷售公司,一家進出口公司,和一家研發中心。然後,將審計結果彙總,最後審計集團公司的資產。長話短說,先請會計師事務所介紹一下審計步驟。”
朱麗卻在悄悄環視會場的瞬間,看到斜對面的明玉。她這才一驚,哎呀,差點忘了明玉也在這個公司,沒想到,明玉已經做到可以來這兒開圓桌會議的高層。她不由又偷偷看了眼大模大樣地靠着椅背坐在會議桌邊的明玉,看到她嘴角似乎噙着一絲冷笑。類似的表情,她曾經在婆婆葬禮後的停車場上,明玉揶揄她和明成的時候看到過,也曾經在明哲失業,大家回老屋討論公公贍養問題,明玉拋出賬本的時候看到過。朱麗不由心寒得頭皮發麻,不知道明玉今天想做什麼。希望不是衝着她來。但現場不容朱麗多想。
事務所大老闆熱情洋溢但簡練清楚的開場白很快結束,朱麗將麥克風移過來,微笑道:“大家好,我叫朱麗,來宣讀一下……”
柳青聽了閉目咂味,咦,美人叫朱麗,這個名字似乎應該用英語讀更漂亮。但沒等柳青沉醉,便聽音響從四面八方傳來一聲斷喝,“慢着!”他一睜眼,發覺聲源來自身邊的蘇明玉。柳青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明玉的聲音居然如此粗糙刺耳。但這粗糙的女中音還是不顧他的感受,不顧對面朱麗的大眼睛裡閃現出的小羊羔般的驚慌,沉穩嚴肅地道:“我申請,請正誠事務所的朱麗女士迴避。朱麗是我嫡親二哥的太太,也就是我的二嫂。基於我與朱麗女士的親屬關係,爲維護審計過程的公平公正和客觀,避免審計人員將可能有的主觀因素帶入審計,我不徇私,自我檢舉,要求朱麗女士退出審計,迴避。同時要求結束此次會議,請正誠事務所重新安排審計師名單,並審慎把關審計師的選擇,在遞交程序說明之前,先給出一份合格的審計師資格說明。”
一語既岀,如同在全場扔下重磅炸彈,在場人員什麼表情都有。但即使是最想立刻審計立刻知道蒙總有多少資產的人都無法反駁明玉,雖然知道她的目的是阻止審計,因爲她都大義滅親了。衆人幾乎是有志一同地將眼光轉向事務所的那個團隊,將滿腹不滿轉向那個滿臉通紅、眼淚盈盈欲滴的女孩。本來大家已經爲爭權奪利鬧得火氣暴躁,尤其是蒙總的那些親戚,他們並無職業涵養,當下已經有人呼喝出來。
而朱麗則早在明玉說出第一個“迴避”的時候,已經全身轟地一下,陷入混沌,後面的話充耳不聞。她的心中有無數個小聲音在責問:你爲什麼會忘記迴避?你難道忘了明玉是這家集團的高層?你知道你耽誤大老闆進軍這家公司的宏圖大業了嗎?你還想繼續留在事務所嗎?
朱麗不敢看向大老闆,卻勇敢地忍着眼淚站起來,深深鞠躬,忍了又忍,才憋岀三個字:“對不起。”把手中材料交給大老闆,她含淚退場。
柳青不忍心看着朱麗如此退場,但又明白這是明玉唯一能使出的拖延時間的手段。可心中還是隱隱在爲朱麗鳴不平,這蘇明玉真是太狠了,拿自家人開刀都沒一點猶豫。看着朱麗退岀會議室大門,他纔對明玉輕道:“你這一手太狠,你不怕害了你二嫂。”
“兩害相權擇其輕。而且這是她自作自受。”明玉淡淡地道。
柳青嘆了口氣,“我明白你必須這麼做,而不能在會前提醒。但是你這樣做也是在損害你自己與家人的關係。”
“總算你沒有見色忘友。不過柳青你不明白,我與家人關係已經損無可損了,朱麗忘記需要回避,又何嘗不是說明她心中有我這個熟人但沒我這個親戚,因爲她對我沒有親情概念呢?所以你不用替我擔心,你如果擔心朱麗,等下你自己出面在他們老闆面前說話挽救她。”
“唔?”
明玉斜睨了柳青一眼,一聲譏笑。柳青也跟着訕笑,心中笑自己怎麼如此愚鈍,辦法不是明擺着嗎?所以被明玉取笑了,活該,果然是色迷心竅。卻看老毛,整個人嚴肅得跟不動明王似的,又冷靜得跟千載玄冰似的,一雙眼睛透過眼鏡,冷冷地看向對面的正誠事務所全體。柳青立刻明白了,這傢伙肯定還有話說,他怎能放棄如此大好時機。雖然柳青不知道老毛會說什麼,但他心中更加替朱麗悲哀。如果老毛再捅上一刀的話,即使對方老闆明知朱麗是替罪羊,也註定必將遷怒於朱麗。
對方大老闆一直在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沒人理他,大家繼續鼓譟。直到孫副總又一次大聲發話,大家才又安靜下來。於是正誠大老闆再次道歉:“對不起……”
可是,他才說出這三個字,老毛已經冷冷地道:“事務所方面不必道歉了,我來談幾點我的看法。一,作爲一家應該嚴謹細緻的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人員安排上出現如此大的漏洞,說明什麼?不言而喻。我作爲一個多年從事財務工作的人,拒絕由這樣一家管理不嚴密的事務所來審計我們的賬務,我有理由現在開始就對貴事務所的審計結果表示懷疑;二,鑑於本公司人員衆多,機構龐雜,在本市範圍內尋找的審計事務所非常難以避免與本公司員工存在瓜葛,所以我建議,我們走出本市,尋找可以合作的事務所;三,審計工作是一件細緻縝密的工作,審計工作開始之前,我要求事務所必須做好完整精到的準備工作,不可再如今日一般倉促上馬。這三點不具備,我不會交出賬本。我的所作所爲,必須對得起一個財務人員應該具備的操守,這是爲蒙總負責,也是爲大家負責。我的話就這些,散會吧。”
說完,老毛不管在場所有人,收拾桌上紙筆,先行離開。明玉柳青等也跟着離開,會場上衆人一時驚詫莫名。孫副總回過神來,對着話筒大喝一聲:“站住,還沒散會。”
老毛回頭,凜然大聲道:“你們想爭權奪利,儘管爭,別硬扯上蒙老太太,老人家已經累得頭都擡不起來了,萬一有個好歹,你們當心蒙總醒來找你們算賬。我們幾個,我們還得替蒙總看住公司。沒人看住公司,公司倒了你們還爭什麼爭?對不起,我們沒時間沒精力奉陪。”
這話,讓在場有幾位人動容,但沒能讓所有人動容,有人爭紅了眼,什麼良心道義都已經打包封凍起來,暫時不予使用。但當時,即有幾位高層跟了出來,其中,有一分廠廠長與研發中心主任。事實上,老毛隱約成爲這幾個人的實際核心,雖然擔着虛名的還是明玉。
柳青見老毛將他準備向正誠事務所老闆說的話從另一側面說了出來,正誠老闆應該明白,他們失利,與他們的小過小錯無關,而是審計這件事,本身遭到大家一致抵制,找錯只是藉口,關鍵是其中大有背景原因。
原本六人小組卻因此成了八人。得知財務總監答應請明玉吃烤肉,大家都起鬨,老毛不得不忍痛割肉,請那麼多人一起去吃幾乎得幾百元一個人,主要旨在吃環境的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