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本能地從柳樹下站了起來。朱連秀顯得又慌亂又羞怯。熊成嶽卻冷漠地望着斜對面蒼黑的山上。
“我盯了你們幾個月了。”來人是秦玉娥,她是熊成嶽所棲身的那個生產隊的社員,也是他的緊鄰。
朱連秀和熊成嶽都不約而同地瞅了她一眼,月色迷濛,看不分明她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便仍然沉默着,等待着。
不想秦玉娥“哧”的一聲笑了。接着便告訴他們,熊成嶽從省裡一下來,上面便要他們生產隊派人暗中監視他。因爲她出身好,離熊成嶽住的地方又近,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她。開始,她確實是在暗中跟蹤他,監視他。可後來,她看出熊成嶽心不壞,是好人,監督便成了保護。每回向上面彙報,她總說熊成嶽“規矩老實”。
“你們相好,講悄悄話,”秦玉娥笑吟吟地說,“我哪一回不曉得?只是沒驚動你們這一對鴛鴦。”
“玉娥姐!”朱連秀一下撲在她懷裡。
秦玉娥接着說:
“你們剛纔又笑又罵,聲音可太大了點——萬一讓旁人聽到了不是好玩的!”
熊成嶽感激地點了點頭。
在秦玉娥的暗中保護下,他們有了安全的感覺,兩人相愛得更熱烈了。
一天黃昏,他們兩個來到這棵柳樹下不久,便見秦玉娥十三歲的大女兒玲玲從後面的山上奔下來,褲管撕裂了,臉上還有血跡——顯然是被山上的荊棘野刺掛破的。她氣喘吁吁地對他們說:
“快,你們快走!有人知道你們的事了,我媽被喊到大隊去啦,民兵就會來抓你們的……”
由於包庇“現行***”,秦玉娥進了學習班,還被罰了三個月的工分。……
朱連秀手攀柳枝,回首着往事,心裡仍然激動不已。她恨自己不能分擔秦玉娥眼下生活上的重擔和困難。她決定馬上給成嶽寫信,要他替秦玉娥找找有關領導。她相信他會爲秦玉娥的事盡心力的……
她踏着迷茫的月色,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自己家裡。桌上那盞煤油燈仍然亮着,放射出微弱的光束。她正要返身將大門關上,突然從暗處跳出個人來,從後面攔腰把她摟住。
朱連秀還沒來得及叫喊,熊成嶽便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並且快活地喊:
“連秀!”
朱連秀從他懷裡掙脫開,眼睛直直地瞪着他,驚魂未定。
熊成嶽卻興奮得很,邊笑邊說道:
“門是開的,燈是亮的,就是不見人——你唱的什麼空城計啦?”
流水奔瀉似的談吐,精明強幹的身姿,都證明眼前確實是自己心愛的丈夫。真是喜從天降!可朱連秀故意板着臉,嗔怪道:
“你差點沒嚇死我!”
熊成嶽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着她,滿臉春風,滿臉喜氣。
朱連秀被他歡樂的情緒所感染,也覺全身暖烘烘的,說:
“呆看我做什麼?不是不認得!”
“就是要看。誰叫你……”
“你呀,哼!”朱連秀紅了臉。她走進竈屋,動手弄夜飯。
“煮什麼好吃的!”熊成嶽跟進竈屋,問。
“當官了,想吃山珍海味不是?對不起,我這裡只有粗茶淡飯。”
熊成嶽嘿嘿地笑。
兩口子圍着小方桌,就着煤油燈吃夜飯的時候,熊成嶽的視線老停在朱連秀手上。朱連秀開始沒注意,後來發覺了,忍不住問:
“怎麼啦?我的手?”
熊成嶽只矜持地一笑。
“你呀,哼!”朱連秀假裝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卻伸出筷子,將一塊臘肉夾在他碗裡。“你回,也不把個訊!”
“我自己本不想回的,”熊成嶽說,“可我們吳處長關心我,一定要我回一轉……”
“怕我插不下兩畝田的秧嗎?”
熊成嶽瞥了她一眼,笑笑。
朱連秀告訴他,責任制的好處越來越明顯了,大家都是精耕細作,插的都是良種秧。
“我插的是四六寸,你看要得嗎?”她問。
熊成嶽不置可否,只是笑着。
“要不要得呀,四六寸?”
熊成嶽忽然呵呵大笑。他放下碗筷,站起身,兩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說道:
“管它四六寸四七寸哩,對你,對我,已經失去意義啦!”
“你說什麼?”朱連秀疑惑不解。
“我這次回,可不是幫你插秧的,是接你到省裡去。”
“到省裡去?這個時候?”
“告訴你吧,連秀,吳處長這回可是特別關心我!他親自出馬,三番五次找部裡,繞了不少彎彎,纔給我謀劃到一個招幹指標……”熊成嶽見朱連秀呆呆的:“怎麼,你不高興?”
朱連秀怎麼會不高興呢?省城有寬闊的柏油路,有座位舒適的影劇院,有煤氣竈,有洗衣機,更主要的,在省裡有了工作,夫妻倆在一起生活了,從此免除了兩地相思的苦惱。只是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太意外,她一時還沒運過神來。
“幾時走?”朱連秀問。
“明天!明天十點以前,我們一定得趕到仙棗街,那裡有吉普……”
“這麼急!”
“要不急,吳處長會派汽車讓我來接你?假使明天趕不到省裡,參加不上後天上午的文化考試,就失去了這次招乾的機會。”
想到不得不丟下正在插秧的責任田,不得不丟下這個家,朱連秀心亂如麻。她從堂屋走到竈屋,從竈屋走進臥室,這裡摸摸,那兒看看,覺得有不少事要做,又覺得什麼事也不用做。熊成嶽取笑她,說她還沒當母親,就婆婆媽媽的啦。他要她把心放寬些,別丟不下這些罈罈罐罐。
躺在牀上,朱連秀心裡忽然一陣愧疚。她恨自己不應該忘了秦玉娥的事。
“喂,”她推推睡在身邊的熊成嶽:“玉娥姐特地到我家裡,看你回沒回呢!”
“爲女兒頂職的事?”
“你聽說啦?”朱連秀一陣高興,“你能不能給她幫幫忙?”
“那怎麼行!”
“不是有政策嗎?”
“這忙我沒法幫。”
朱連秀不由得坐了起來,拿衣服披在身上。想着秦玉娥多日期待着的仍無希望,而自己本沒考慮過的卻輕易地就會得到,心裡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