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壽誕那天,董四爹趁天不亮用一隻篾簍背上六隻雞,趕到了離家二十多裡的仙棗鎮。當他和一個開卡車的司機已經洽談好,司機正要掏錢買他的雞的當兒,幾個戴臂章的人陰黑着臉朝他們走了過來。
司機見勢不妙,立即跳進車門,“嘟”地一聲開上車跑了。
董四爹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明白,如果被這些人抓住,沒收雞不說,還得被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參加學習班”。所以他不等那幾個人走近,慌慌張張棄了雞就跑。一回家門,他就連聲說“背時”、“倒黴”。
老伴問明瞭原委,也嘆了好一會氣,最後又不得不強打精神,勸慰他道:“還算好呢,人沒被他們抓去……”
誰知老伴的話剛落音,就有人來通知董四爹到大隊革委會去。董四爹沒想到,他裝雞的篾簍上寫有他的姓名地址,他還在路上,仙棗鎮的電話就打到了大隊。好在他的出身成分好,兒子家斌那時又正在部隊當兵,他是軍屬,大隊革委會纔沒怎麼爲難他,只叫他坐在一間又暗又潮的空屋子裡,“認識”了一天一夜,然後要他請人刻臘紙油印了五百份檢討書四處張貼,以示接受教育和悔改。
人生有幾個五十歲哩?董四爹的五十大壽過得竟是這樣晦氣,糟糕透頂!每次想起坐在那間空屋子裡的滋味,董四爹心裡就發涼。
而現在,又一次把董四爹關在黑屋子裡的,卻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他不是被關在別處,而是關在自己屋裡。屋裡不是沒有牀,牀就放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尼龍帳,益陽席,睡上去舒服得很。屋裡更不是沒有燈,震要他願意,一伸手,六十瓦的電燈就會將房子照得雪亮。房子是去年家斌蓋的,四壁粉得潔白,牀櫃及桌椅都重新油漆了一次,呈棗紅色。
董四爹不願開燈,他端坐在屋子中間的木椅上,一鍋又一鍋地吸着濃烈嗆人的葉子菸。眼前總浮現出根寶被縣公安局帶走的情形。
縣公安局刑偵隊的人進村已經三天了。由於現場沒保護好,“萬元戶董家斌五千元鉅款被盜案”的偵破工作沒有取得結果。董四爹表示他對公安人員的破案不抱希望了,昨天跑到鄰村去找當過道士的王木匠扶了乩。王木匠請神降乩後對他說:“錢走西北方,見水把身藏。”聽了王木匠的話,董四爹根據方位遠近,斷定錢被賊丟在三畝塘裡。
董四爹來到三畝塘,脫光了衣服,咕咚一聲跳進了水裡。密切地關注着這一案子的鄉鄰聞訊紛紛趕來三畝塘,如同觀摩馬戲表演似的,把個橢圓形的三畝塘圍得水泄不通,密不透風。
董四爹泡在齊胸深的水中,神色嚴肅地在塘中慢慢地走來走去,塘水被他攪得渾渾濁濁,水裡的魚被他趕得不時像箭似的射出水面,然後又“啪噠”一聲落進水中。
忽然,董四爹在塘中立定了,身子緩緩地往下蹲——水淹沒了他的肩頭,淹沒了他的脖子,又淹沒了他的下巴。當水快要淹在他的鼻孔的當兒,他極力將脖子伸長,同時極力將腦袋朝後仰,爲的是能將他的蒜頭大鼻露出水面。
塘堤上的人看出他是踩着了什麼物件,一個個都屏住了呼呼吸,睜大眼全神貫注地盯着他。
董四爹站直了身子,同時將一隻手從水中舉了出來。
“啊,是隻爛草鞋!”塘堤上一片嘆息聲。
董四爹把摸到的爛草鞋一丟,又開始在塘中慢慢地來回走動。
岸上的人由於情緒的低落,似乎突然感受到了七月的太陽火一般的威力。他們有的往樹蔭下躲,有的站到了遠遠的山崖邊,有的則無精打采地回家了。
可董四爹仍堅持不懈地在塘中探尋着,神色還是那般莊嚴。看樣子,不在水中摸到那五千元,他是決不罷休的。到了日落時分,董四爹忽聽岸上有人喊道:
“公安局要帶人走啦!”
董四爹吃了一驚,連忙爬上岸,穿上褲子就往村裡跑。到得村口,果然見根寶被刑偵隊陸隊長拉上了一輛摩托車,“嘀嘀”兩聲,三輛摩托車朝着縣城方向急駛而去。
根寶娘發了瘋似的去追摩托車,追了一段沒追上,便迴轉身來,就要往路邊的一口水井裡跳。好幾個人慌忙將她拉住,說:
“莫這樣,千萬莫這樣……”
根寶娘見到董四爹,一下抱住他的腿撲在地上號哭着說:
“冤枉啊,四爹!你可要給我作主啊……”
一開始董四爹就是反對兒子家斌做販運生意的。自從過了那個背時的五十大壽,尤其是老伴暴病早死之後,他就認定自己下半輩子沒好運了。他本來是不怎麼迷信的,竟也偷偷地去找了八字先生測了字。八字先生說的“命裡有時終會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句話,他是信服死了。“難怪呢,”他在心裡說,“我那年去仙棗鎮賣雞,就是命裡無時去強求哩,結果落得那樣一個下場。”
家斌自然不信他這一套,更不會接受他的經驗教訓。從部隊復員回來,他就販賣雞蛋鴨蛋,販賣瓜果茶葉,想盡辦法賺錢。近一年來,他又僱了根寶做幫手,在本地收購生豬,一車一車地販往廣東。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賺越多。董四爹一輩子沒蓋過新房,家斌兩年的工夫就蓋上了,而且是“磚木結構”。沒有讓他這當父親的操半點心,有模有樣的媳婦就進了屋。住在寬敞舒適的新屋子裡,想着兒子家斌做販運生意給家裡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好處,董四爹不再公開反對兒子的作法了,有時還悄悄地跑到臨時餵養生豬的處所掃掃地,喂喂食。
可他心裡總是不踏實!
俗話說,女子莫露胸,男子莫露財。
董四爹最反感的,是家斌賺了錢,公然到處炫耀.他到縣裡開的大會上去作報告,他讓報紙上寫他,讓廣播裡播他.每次看着兒子當人暴衆地弄回來捆紮得像磚頭一樣的鈔票,董四爹簡直有點心驚肉跳.他擔心被盜,更擔心上面的政策會像魔術師手裡的棍棍——說變就變!
唉,真是窮也愁,富也愁啊!董四爹在提心吊膽中過着豐衣足食的富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