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跑了,人死了,福大說不清是後悔還是惱恨,只是罵:“狗養的……”不久,母親也死了.福大白天像牛似的在田間默默地做着功夫,回到家裡,還得屎一把尿一把地帶着才兩歲的女兒躍香.他做這些顯得又笨又拙,比挑一百五十斤的重擔還費力.可他毫無怨言,彷彿這些都是理當自己乾的——他似乎完全把月桂忘了.
哪裡料得到,月桂原來沒有死!相隔二十年,竟又回到了孃家!假若是旁人報的消息,福大是絕不會相信的.可這是秦主任親自告訴他的呀!秦主任是他心目中的權威,秦主任的話就是權威的話,不會錯!秦主任對他這樣說:“月桂和你,不是正正式式的結髮夫妻嗎?……”
“對哩,我還有鄉政府開的結婚證呢.”福大走着想着,竟至有些洋洋自得起來,“我和月桂還拜過堂,拜過祖先,拜過天地……”
死水也有被春風吹動的時侯,福大想起了他和月桂新婚的晚上.那天夜裡,村上的青年伢妹子鬧洞房一直鬧到半夜.福大隻盼着他們快點散去.可等他們一走,房裡只剩下他和月桂的時侯,他心裡忽然又緊張得怦怦跳.他想看月桂,可又不敢擡頭;他想和月桂搭話,可又不敢啓齒.他就那樣勾着腦殼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條紅漆板凳上.福大記得,門閂後來還是月桂去插上的.當月桂插上門閂,經過他身邊的時侯,他聞到了從她身上發出的花露水的香味.這香味使他神魂顛倒.他終於麻起膽子,朝月桂擡起了頭.雖然原來相過親,白天拜過堂,可他一直沒正眼打量過月桂.月桂穿着很合身的紅底黑格衣,紅撲撲的臉孔,端端正正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口.福大做夢都想不到她有這樣好看!勾着頭坐在紅漆牀邊上的月桂憑感覺知道福大在呆呆地瞅她,便故意往一旁側過臉去.這一側臉,使福大看清了她左額上那塊開荒時被石子砸傷的淺淺的疤痕.“啊,你怎麼有一塊疤?”他不由得衝口說道.月桂愣了一下,兩隻星子般的眼睛朝他一瞪,假裝生氣地歪了歪嘴.福大是個粗人,可這會他也看出了月桂表情是在說:“你纔看見我這塊疤?你嫌它不是?”他忙聲明道:“我喜歡這塊疤哩.”月桂微微抿嘴一笑.不一會,他們吹熄了燈,先後脫下衣服上牀了,但兩人離得遠遠的,都一聲不響地,好像睡着了一般.突然,牀底下一聲脆響,嚇得月桂一個轉身抱住了福大.“爆竹——他們丟進來的!看我去揪住他們.”福大說着,就要下牀出房去抓“聽壁腳”的,可月桂將他摟抱得更緊了……
“嘿嘿,他們鬧得真沒名堂!”福大回憶着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新婚之夜,竟自言自語起來.
他就這樣如醉如癡地走着,想着,兩腳像駕了風,輕飄飄的,十點鐘光景,便走完了四十多里路程.但是,當那株熟悉的老桑樹一出現在眼前,他的兩隻腳就像突然生了根,僵住了.一時間,秦光軒的話在他身上第一次失去了權威的作用,他感到了惶恐、不安,在心裡問自己:“我到這裡來做什麼哩?是來接月桂的?她會跟我回去嗎?我打得她那樣狠……”他的眼光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只要月桂不記仇,他情願親手交給她一把刀,讓她砍掉他的手.但是,他斷定月桂是不會饒恕他的,她也不會接他的刀.福大還想起了秦光軒告訴他的,月桂那個男的也來看丈母孃了,等會見了面怎麼好意思?他後悔今日真不該上岳母家來,甚至想馬上打轉了.
就在這當兒,月桂娘從窗子後面看到了他.她出了門,喚道:“福大!”
“娘,我給你送絲瓜來了.”福大紅着臉,跨進了丈母孃家的門檻.
月桂娘沒答話.福大悄悄地望了望她,發現她眼睛發紅,發泡,明顯地像哭過的樣子.他慌了,自己也不知爲什麼這樣說道:“我是來喊躍香的哩,家裡的豬,要喂.”
月桂娘明白他是假話,搖搖頭,憂傷地說:“我曉得,你是來接月桂的,可她走了,都走了!躍香送他們去了車站.”
…………
在丈母孃家裡吃了一餐午飯,福大便獨自動身往回走.他雖然不像來時那般興沖沖、如醉如癡,可也絕不悲愴,相反,還有如釋重負之感.村口上,人們仍在踩早稻,遠遠望見福大歸來,便又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他們的表情,有惋惜,有憐憫,也有好奇.可福大全然沒有注意這些,他心裡在回味着丈母孃的話.丈母孃告訴他,月桂在江西投水是真的,不過她沒有死,被當地一個青年農民救了,並且收留了她,後來他們就結婚了,生了三個小孩,都是伢子.他們生活也苦,也是到去年才准許私人養豬.這回是賣了一頭大肥豬,一家大小纔有盤纏來看月桂孃的哩……
福大跨進自家的大門,猛可裡大吃一驚.堂屋中間,有個人蹲在地上剁豬菜.不就是月桂嗎?紅撲撲的臉孔,端端正正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口,穿着很合身的紅底黑格衣……
女兒躍香簡直被他這死死盯着她的模樣嚇壞了,慌忙站起身,呼喊:“爹!爹!”
幻覺消失了,但福大的眼睛仍然盯着躍香身上的紅底黑格衣——哪怕是燒成灰哩,他也認得,這是月桂結婚時穿的!
躍香恍然醒悟,她說:“這是娘臨走時從身上脫下來留給我的.她回家裡來過.”
“什麼?你講?”福大忙問.
“娘回家裡來過.是去搭火車時,特意繞路來的.她要我領路去拜了娭毑的墳.”躍香說着,從屋裡取出來一雙青布鞋,“這是她給你做的!”
福大一把將鞋奪在手裡,咧開嘴笑了.
福大接親的經過,包括細微末節,很快便在村子裡傳開了.不少人背後議論:“福大太老實了.要是我,起碼得去抱個伢子回來——月桂在那裡生了三個呀!”最愛打抱不平的是秦光軒,他又親自上福大家來了.
“你不曉得去起訴嗎?”他對福大說.
“起——什麼數?”
“到法院去告他們!如今強調法制.”
福大明白秦光軒的意思了.可這回,他卻破例地對這位權威的話搖頭了,而且也不結巴了,他說:“他們是賣了一頭豬作盤纏,纔回月桂家來的哩.”
“你管他們賣不賣豬?他們一個是強奪**,一個是重婚罪……”
“月桂還給我做了鞋呢!”福大說,並且像要秦光軒分享他的幸福似的,起身走進裡屋,從櫃子裡把那雙青布鞋討了出來,“秦主任,你看!”
秦光軒不屑一顧,罵了聲“死鳥”,搖搖頭走了.福大也不送他.他雙手捧着月桂給他做的鞋,說不出心裡有多甜.
(載於《人民文學》一九八0年十二期,後收入《人民文學創刊35週年小說選》等多種選集,並獲湖南省文學藝術創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