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六點剛到,嶽果成聽到外面有了響聲,便連忙翻身下牀。他知道睡在隔壁房裡的碧曉波已經起牀了。每天,都是碧曉波起牀在先,他緊隨其後。嶽果成不是沒睡醒,也不是貪睡戀牀。其實他早醒了,但他就是不想先起來。如果先起來,他會覺得束手無策,不知道要做什麼,也不知道從哪裡做起好。
這很難怪嶽果成。他一個大男人,幾十年來,總是把事業把工作擺在第一位,家務事(雖然他們的家務事並不多)都推給了妻子宋玉潔,他基本上不過問,不插手,不動手。現在,宋玉潔癱瘓在牀,成了植物人,家務事倒一下子多得不勝其煩,嶽果成自然力不從心,顯得很無能,拿不起也放不下了。
好在碧曉波靈巧能幹,把最主要最煩難的家務事挑了起來。
這最主要最煩難的家務事,自然就是護理植物人宋玉潔了。
像往日一樣,嶽果成協助碧曉波給宋玉潔擦抹了臉,又協助碧曉波替宋玉潔換下了尿溼的褲衩和牀單。
接着,碧曉波將髒衣服放進自動洗衣機,並且按下洗滌按鈕,洗衣機便發出了輕微的搓揉衣服的聲音。趁洗衣機自動洗滌衣服的工夫,碧曉波又忙着給宋玉潔準備早餐。她將牛奶燒開,加進白糖,再灌入奶瓶。幾個月下來,碧曉波做這些已經相當熟練,老到。
嶽果成在一旁默默地看她忙活着這一切,心裡說不出有多感動。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現在,再說任何感激之類的話語,不但是多餘,而且顯得有些虛僞了。
儘管他和碧曉波的關係現在已變得簡單,合乎情理,而且早已示之於衆,再不用擔心旁人說三道四了,可正如歷史不是寫在黑板上的粉筆字,可以用抹布抹去,他與碧曉波幾個月前發生的事,註定會成爲他們兩人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和長久的傷痛。他們兩個雖然仍生活在一起,並且朝夕相處,可互相間似乎已沒有太多的話好說。所以這個家裡便顯得有些沉悶,沒有了笑聲,也少了許多生氣。
嶽果成明顯地看出,碧曉波不只是話語少了,臉上沒有了往日那種光彩照人的妙齡女子的紅潤,人也消瘦了許多。
“曉波,你有心事,告訴我好不好?”他問。
碧曉波望了他一眼,沒有哼聲。
嶽果成知道她一定有心事,只是不願說出來而已。他望了她一會,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然後,提上塑料菜籃走出了家門。
上街買菜是嶽果成每天要做的事。可今天他沒忙着去菜市場,而是先來到了一家名叫“慧心”的家政公司。他問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一位辦事員:
“我三個月前就來登記了的,想請位保姆,還沒有物色到人嗎?”
嶽果成到此多次了,這位辦事員不但已經認識他,還記住了他要請的是個能護理癱瘓病人的保姆。她朝嶽果成歉意地一笑,回答說:
“很對不起,還是沒找到合適的人。”接着又解釋:“想做保姆的人倒是有不少,可一聽說要照顧癱瘓病人,就都不願意了。”
“我多付工資還不成?”嶽果成說。
“這個意思我們也說了,她們還是不幹。”辦事員見嶽果成很失望,便又說:“先生彆着急,我們總會替你找到的。”
離開慧心家政公司,嶽果成沿着街道左邊的衚衕走了百餘米,便望得見菜市場了。這菜市場大得很,大廳裡有兩百多個固定的攤位,多是菜販在那裡經營,蔬菜瓜果,豬羊牛肉,應有盡有。大廳外有一籃球場大小的露天水泥場,這露天場則是近郊菜農們的天地。他們自產自銷,每天天還沒亮就挑着新鮮的蔬菜或者雞鴨魚崽,乘公交或坐摩托車來到了這裡。他們賣的是名副其實的鮮貨,又沒經過菜販子轉手,價格也就比較便宜,所以很受市民們的歡迎。
嶽果成是不缺錢的。買東西他從不討價還價,甚至根本不問價。只要是好的,他看中了的,他就掏錢。他知道菜農賣的是真正的新鮮貨,所以他一般不進菜市場的大廳,在露天場他就將想要的菜買好了。
嶽果成一走進露天場,就看出今天這裡有些異樣。好多賣菜的不在賣菜,好多買菜的也不在買菜,他們嘻笑着,互相謾罵着,開着下流的玩笑。只有那些年輕的姑娘勾着頭不說話,有的臉孔還羞得緋紅。
原來,不知哪裡來的一雌一雄兩隻野狗,正在水泥場地的中央進行交配。人們的鬨笑、謾罵和議論,原來都是衝着這兩隻畜生來的:
“畜生就是畜生,不顧一點臉面,幹這個就像上臺耍雜技,特意要表演給人看一樣。”
“嘿嘿,耍雜技,你也耍耍雜技看嘛!”
“好厲害呀,幹了足有半個多小時了,還不肯收場!”
“哈哈,這公狗怕是是吃了偉哥!”
“不不,是吃了神鞭丸!”
“聽說神鞭丸靈得很呢,陽痿、早泄都能治……”
畜生當然就是畜生,它們是不知道羞恥的。爲了發泄其本能,爲了繁衍它們的後代,它們不會避人眼目去選擇場地;它們也聽不懂人們的嘲笑、謾罵和評說,所以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自行其是。
這當兒,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來到一副菜擔前,對賣主使勁“呸”了一聲,說:
“牛老吊!你生意不做,看傻啦,呑口水啦!”
叫牛老吊的移過臉來,笑着迴應:“是胖婆啊,我正看你呢,你暈啦,醉啦,你好舒服好過癮啊,你與你老公套着分不開了……”
“放你孃的屁,你才套着分不開呢。”胖婆大罵。
牛老吊馬上改口說:“好好,我說錯了,你分得開,你分得開!”逗得身邊的人哈哈大笑。
胖婆裝作敗下陣來,說:“你一張臭嘴,老孃懶得跟你說了。給我買菜!”
“要什麼菜啊?”牛老吊還在得意地笑着。
“蘿蔔菜!”
牛老吊拿蘿蔔菜。
“不,我要白菜!”
牛老吊拿白菜。
“不不,我要黃瓜!”
牛老吊不拿了,說:“你到底要什麼菜啊,想要磨死我是不是?”
胖婆說:“我自己挑吧。”
“好好,你自己挑,你自己挑。”牛老吊說。
胖婆彎下腰,伸出手去佯裝挑菜,猛可裡一拐手,一把抓住了牛老吊的褲襠處。
“喲喲,”牛老吊驚駭得大叫,“你抓什麼菜喲……”
“老孃就抓你這把爛菜,酸菜,臭菜!看你還耍弄老孃不!”胖婆惡狠狠地說,手裡還使了使勁。
“哎喲喲,”牛老吊痛咧了嘴,“好嬸嬸,我不了,再不敢了,我告饒,我告饒!”
“你敢不告饒!不告饒我揪下你的喂狗!”胖婆又抓了抓,才鬆開手來。
“嘻嘻嘻……”
“呵呵呵……”
“哈哈哈……”
人們的笑罵還在進行,嶽果成卻有如芒刺在背,早覺得臉皮發燒了。他一分鐘都不想在此多停,隨便買了兩樣菜,便提着籃子趕緊往回走。他一面走一面好像還聽得身後有人在指着他的背在說:
“哈哈,這公狗怕是吃了偉哥!”
“不不,是吃了神鞭丸!”
“聽說神鞭丸靈得很呢,陽痿、早泄都能治……”
嶽果成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回到家門口,裡面的衣服竟被汗溼了。他沒有按門鈴,而是自己用鑰匙打開防盜門進到了屋裡。
這時,碧曉波已經用奶瓶給宋玉潔餵過了牛奶,並且熬好了稀飯,蒸熱了先天從超市買回來的小籠湯包——這是她和嶽果成的早點。她一見嶽果成回來,便說:
“乾爸,吃早餐了!”
嶽果成顧不上理會碧曉波的招呼,他將菜籃放在廚房門口,便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臥室。他打開存放衣物的大櫃,在兩隻抽屜裡翻來覆去地尋找着什麼。在旁人難以發現的一個隱蔽處,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包裝得相當精緻的整整一盒神鞭丸!
看着手中的神鞭丸,嶽果成不由得百感交集,五內如焚。
就是這神鞭丸,讓他有機會認識了碧曉波;就是這神鞭丸,讓他成了真正的男人,而讓天真、純潔的碧曉波變成了失去貞操的女人;也就是這神鞭丸,讓米勉捏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在仕途上嘎然止步;還是這神鞭丸,讓他善良無比的妻子宋玉潔一病不起,成了植物人……
神鞭丸,神鞭丸,真是罪大惡極,罪不容誅啊!
菜場裡的一幕這時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彷彿又聽到了人們謾罵那兩隻野狗的聲音。
他手中這盒神鞭丸還是沒開封的,裡面有整整十粒藥丸。如果去退給神農堂藥店,可以要回來三百元的現款。但嶽果成不在乎這點錢,他想都沒想過要去退它。
嶽果成又一次把手中的這盒神鞭丸掂了掂,便動手拆開了包裝盒。他將桂圓大小的十粒神鞭丸一把握在手裡,走進內衛,揭開了抽水馬桶的蓋子,然後手一揮,將藥丸悉數丟進了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