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掌櫃笑着從袖中掏出一個扁扁的藍布包來:“這就是大奶奶寫給大爺的信,還有一根簪子,說是當年大爺送給大奶奶定情的信物。我想着這封信非比尋常,怕底下的夥計們不小心弄丟了,因此特地帶過來給親家老爺瞧瞧,討您的示下。”說着便將布包遞了過來。
明鸞有些意外地看了馬掌櫃一眼,只覺得那張笑臉上明晃晃地透着精明。
章寂示意章放拿過布包,後者打開一看,裡頭果然有一封信與一根簪子。信封只是尋常紙品,而且有些皺皺的,似乎是價格最低的那種便宜貨色,至於那簪子,卻是根鑲了象牙的銀簪,做工並不精緻,再拿近了仔細一瞧,那銀的部位分明是銅胎鍍銀的,象牙的成色倒是很好,是上等貨,厚厚實實的,但只看上頭線條簡單而歪扭的雕花,若說是章敬送給沈氏的定情之物——章家未落魄時,何曾用過這種粗糙東西?
宮氏只掃了那簪子兩眼便率先笑出聲來:“這是哪家鋪子做的首飾?從前咱們章家還未出事時,便是家裡使喚的三等婆子也不用做工這麼差的東西,大嫂子居然說這是大哥送的?騙誰呢?!再說了,我們妯娌三個是穿着孝服進的大牢,出來以後,全身上下的衣裳首飾都是陳家五奶奶給備的,幾時有過這東西?”
馬掌櫃笑笑:“這個我也不清楚,聽親家大奶奶說,這象牙還是親家大爺親手雕的呢,因此她纔會一直貼身收着。”
玉翟也在旁小聲說:“我從前見過大伯孃戴一根鑲象牙的銀簪子,樣式跟這個差不多,只是象牙的白色好象有些不一樣,也許是我記錯了,想來就是這一根。”
宮氏臉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道:“原來如此。既然是大伯親手雕的,那做工差些也就不奇怪了,不過居然用銅鎏銀的簪身,大伯也夠小氣的。”說完了她又有些忿忿之色,“只是這簪身雖不值幾個錢,象牙的成色卻極好。當年我們家流放南下時,路上一度與陳家派的人失散了。我們驥哥兒生了重病,沒錢請大夫抓藥,連三丫頭都把老太太的遺物拿出來當了,大嫂居然還藏起這麼一件東西。大概她心裡覺得,我們驥哥兒的性命比不得她這根簪子重要吧!”
這話一出,章家衆人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當年在彭澤,在周合找到他們之前,他們確實一度坐困愁城,那時候沈氏做了什麼來着?她身上所有的首飾不是留給了孃家人。就是給了路過的陌生人,卻沒想想家裡其他人還需要錢。若不是今日馬掌櫃將信與簪子拿了過來,他們還不知道她當年原來藏起了這麼一件東西呢。
章敞也記起了自己的幼子,沉着臉問馬掌櫃:“大嫂的病情到底如何了?既然看着不大好了,可曾請過大夫來瞧?”
馬掌櫃便道:“據夥計們說,當時瞧着大奶奶面色灰敗。確實不大好,也不敢大意,立時便請了一位相熟的大夫去瞧。大夫說,大奶奶是那年流放路上病後失了調養,埋下了病根,一直沒能痊癒,本來先前幾年時時進補。已經有了些許好轉,今年不知爲何又忽然惡化了,到得今日,已呈油盡燈枯之象。若再不加調養,任由病情惡化下去,只怕也就是今冬明春的事兒了。”
他這話一出,章家衆人都覺得十分意外。沈氏慣會使手段,其實都是裝假的,他們只當這回也是如此,卻沒想到她是真的不行了。
明鸞小聲問:“大伯孃自己也知道這一點麼?”
馬掌櫃道:“聽說沈家已經有幾個月沒請過大夫爲她醫治了,她大概也是心裡有數,只是不知詳情。聽得我們請去的大夫這麼說,她的氣色更差了,夥計們離開時,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呢。”
章放轉頭去看章寂:“父親,您看……這封信……”
章寂拿過信,拆開來看。明鸞眼睛一下睜大了,但沒有吭聲。好吧,她知道這麼做有侵犯*的嫌疑,但爲了在場所有章家人的利益,還是要謹慎一點好,萬一沈氏在信裡說了對他們不利的話,那不是麻煩了麼?
章寂看完信後,嘆了口氣,又遞給了章放:“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個不孝媳婦糊塗了一世,總算在臨死前知道自己錯了。”章放接過信,便一字一句讀了起來,在場所有人都聽了個清楚明白。
沈氏在信裡向丈夫章敬賠罪,請他原諒她對公婆的怠慢之處,說她後悔了,無奈病體沉重,身不由己,無法在公公面前侍奉。她自知罪孽深重,情願來世變做豬狗償還罪行,只是放不下一對兒女,擔心他們失母之後境況可憐,請章敬看在往日夫妻情面上,對兩個孩子多加憐惜,萬萬不要因爲他們母親的過錯而遷怒於他們。最後她還請章敬日後見到公公章寂時,代她這個妻子向老父鄭重賠罪,同時向二房、三房道歉,最後還說自己十分對不住四叔章啓,請章啓原諒她,不要因爲她曾經的隱瞞而遷怒她的一雙兒女。
聽起來似乎挺誠懇?只是那字裡行間怎麼透着一點不對勁兒的地方呢?
明鸞悄悄走到章放身後,瞟了那信幾眼,見那上頭的字跡雖還算端正整齊,寫得卻是輕一筆、重一筆的,只能說筆劃還算清楚,卻說不上漂亮,想來是因爲沈氏病重,已經到了無法照常寫字的地步。
宮氏小聲質疑了一把:“沈綽真是這麼想的嗎?她在信裡沒有說別的?”
章放瞥了她一眼:“她在信裡寫了什麼,我已經全都念了出來,全家人都聽見了,若你覺得還有其他,不妨親自去問問她本人?”宮氏只得閉了嘴,心裡仍是半信半疑。
章寂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只是她在信上既然這麼寫了,又確實病重不起,再與她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思。她再不好。也是文龍與元鳳的生母,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就由得她去吧。”說罷便接過信重新裝好,連同簪子重新用那塊藍布包了,遞迴給馬掌櫃,“若是方便。還得麻煩貴寶號的夥計將這封信送到我大兒子手裡。”
馬掌櫃連忙接過信:“雖路途遠些,但也不是送不過去。只是時間上可能就……”他欲言又止。
章寂心裡明白,從嶺南到遼東,相距萬里,哪有這麼容易送到?兒子先前送一封信來,都在路上耽誤了半年呢,於是便道:“眼見着就要入秋,這時候送信到遼東,只怕纔到北邊,就要遇上寒冬。趕路不便。我們家數年來已經麻煩親家許多了,怎好再強求?橫豎這信即便趕着送去了,我那大兒子也沒法趕過來見他媳婦兒最後一面,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麼差別?還是等明年開春後。再請人送過去吧。”
若是沈氏果真熬不過今冬明春,開春後再送信去遼東,等章敬得了消息派人趕來,黃花菜都涼了。但有了這封信在,章家衆人倒不擔心沈氏去後,章敬會對家人有什麼不滿。馬掌櫃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明白了這一點。只是小心將信收起。
不過沈氏在信裡提起了一雙兒女,章寂的心裡便有些難受。那本是他最疼愛的嫡長孫與嫡長孫女,幾年不見了,他着實想念。長吁短嘆一番後,他便對章放說:“把前兒我給你收起來的那一袋錢拿來。”章放怔了怔,慢慢起身進屋去了,不一會兒,便取了個沉甸甸的布包出來。
章寂接過布包打開,露出裡面的幾串銅錢與七八塊碎銀子,對馬掌櫃道:“這裡頭有十兩銀子,煩請掌櫃的命人帶到東莞去,交給我那不孝的媳婦,讓她請個好大夫調養調養身子,若是實在治不得,好歹也要買口薄棺材,好生髮送了,不至於身後太過淒涼。沈家如今想必也是自顧不暇了,只怕未必能替她料理周全。”
宮氏立刻尖叫出聲:“父親,這是我們家年下要修房子的錢,家裡的屋頂連年漏雨,再不修,明年雨季來時就沒法住了!”
章放不滿地瞥了她一眼,但望向父親的目光中也透露出幾分不解。
章寂嘆道:“咱們家如今日子好過了,銀子沒了,以後還能再掙。你們嫂子已是熬不過去了,便是待她厚道些又何妨?你們大哥先前已經送了信過來,雖然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接我們去遼東,但總有一家團圓的那一天,到時候見了兩個孩子,總不能叫他們埋怨長輩們薄待他們的母親吧?”
章放等人聽了,便不再反對。沈氏雖不好,她生的一雙兒女還是知禮的,而且等一家人去了遼東,想必就得仰仗章敬及他的兒女生活了,這十兩銀子就算是賣好吧,畢竟沈氏是文龍與元鳳的生母,就算章敬能明白事理,兩個孩子卻不可能放下生母。
章寂將錢交到馬掌櫃手中,後者忙道:“使不得。親家大奶奶的病,我們商號的夥計們也是十分關心的,早已請了大夫去照看。若是果真有個好歹,後面的事也自有人料理,實在不必您操心。”
章寂卻十分堅持:“你就收下吧。我這個不孝兒媳一直以來都給陳家添了不少麻煩,難得你們還對她照顧有加,但我們章家卻不能這般厚臉皮。她剩下的時日裡,一應吃穿用度,都請從這十兩銀子裡支出,若沈家想求別的,還請你萬萬不要應承,就說是我的交待。沈家是章家的姻親,就算要求人,也只能求章家,陳家只是章家的姻親,沒有責任去幫沈家人!”
馬掌櫃聞言只得收下了銀子,還嘆道:“章家真是仁厚之家,對那樣一個媳婦,還傾全家之力爲她醫治宿疾,連她的身後事都設想周到。相比之下,我們的夥計曾向我透露,說送給大奶奶的米麪肉菜,都叫沈家人拿了去,送去給大奶奶補身的藥材,也叫大奶奶的兄弟賣了換錢。若非如此,親家大奶奶的身體又怎會惡化至此?可憐章家如此仁厚,卻有沈家這樣的姻親,虧得他們還是有名的書香世家呢。待我派人送信去遼東時,定要囑咐他們,將這一切都盡數告訴親家大爺,好讓他明白家裡人所受的苦處。”
章寂微微一笑:“那就一切拜託了。”
明鸞在旁邊聽得明白。心中暗歎。雖然沈氏很令人討厭,但章家人日後要是真去了遼東,少不得要看章敬一房的臉色行事,那現在就不能太過明顯地表現出對沈氏的厭惡與嫌棄,有了這番佈置,章敬、文龍與元鳳日後要怨恨。也只能怨恨沈家人與沈氏自己了,畢竟章家已經夠厚道的了。
不過明鸞心裡還是覺得有些疑惑。沈氏費那麼大功夫,請了茂升元的人萬里迢迢送封信給章敬,就僅僅是表示懺悔與絕別嗎?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還有那根簪子,她是什麼時候藏起來的?一路上可完全沒發現啊!而且,章家大伯居然會送一根這麼粗糙不值錢的簪子給愛妻做定情信物,也真夠奇怪的……
眼見着章家衆人又與馬掌櫃聊起了柑園的事,明鸞暫時將這些疑惑埋在心底,尋空去看望了陳氏。並且把方纔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她。
陳氏沉吟道:“你大伯孃確實有這麼一根簪子,那象牙有兩寸長、兩指寬,是扇形的,厚厚實實,上頭還刻了並蒂芙蓉花,因平日很少見鑲這麼大一塊象牙的簪子。我記得特別清楚。只是那簪身應該是全銀的,絕不是銅鎏銀,做工十分精緻。聽說那是你大伯特地尋能工巧匠做了送給你大伯孃的,你大伯孃家常很少戴它,說是極其少見又難得的東西,怕弄丟了。我雖不知這簪子如何難得,但曾經在近前見過。記得那簪身上還鑲有一顆豔紅色的寶石,雖然不大,顏色卻十分好看。就因爲這個,你祖母過世後,你大伯孃並沒戴這簪子,我只當早就連其他首飾一道被官兵抄走了,沒想到還在,莫非是她隨身帶着的?”
明鸞想了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方纔看到的簪子跟“做工精緻”四個字聯繫上,而且那上頭也沒有紅寶石,便道:“這事兒真透着古怪。”
陳氏嘆道:“這都是小事,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只是沒想到,你大伯孃居然……”頓了頓,眼圈微微發紅,“她今年才三十出頭呢,過得幾年,也能抱孫子了,沒想到卻生生折在南疆……若她當年不是那般糊塗,與家裡人一道來了這裡,又何至於此?”
明鸞不以爲然地道:“誰也沒逼她,是她自己選擇與我們分道揚鑣的,又怪得了誰呢?母親就別再想她了,以她做過的那些壞事,祖父肯給她十兩銀子辦後事,已經十分厚道了。”
陳氏揩了揩淚:“你說的是。你祖父確實仁厚,我原本還以爲他老人家萬萬不肯原諒你大伯孃的。能有這個結果,你大伯孃也該感謝蒼天了。”
明鸞猶豫了一下,扯開了話題,談起江達生安排的那個文書親兵的差事,道:“父親拉不下臉面,不肯去呢,其實這差事真的很好,千戶所裡能有多少公文?又還有個師爺在,分明就是個再清閒體面不過的差事了,而且做了千戶大人的親兵,誰還敢欺負咱們家?可惜父親不肯。要不……咱們跟馬掌櫃說說,若江千戶實在找不到人,就讓小泉哥去得了。他也是自小讀書練字的,抄抄寫寫的活兒對他來說沒什麼難度。”
陳氏有些意外:“你怎麼會想起他來?前些日子不是吵了架麼?我瞧你惱得那樣,只當你從此不肯理他了呢。”
明鸞扁扁嘴:“我是很生氣的,他簡直又蠢又迂,還很沒良心!只不過,他始終是我的朋友,這幾年裡沒少幫我的忙,如果因爲生氣,就丟開他不管,好象有些不夠厚道。我不喜歡欠他人情,就當是報答他好了。而且……”她壓低了聲音:“千戶所的親兵應該能分到自己的房間吧?他做了這個差事,也能順順當當搬走了,我無論如何也要說服他把自家親孃帶上,好將盧姨娘跟那兩個女人分開來。再讓那兩個女人囂張得意下去,我就快嘔死了!”
陳氏嗔怪道:“這原是別人的家務事,你偏要插手。”不過她想了想,也覺得這法子不錯:“論理,崔家兩位太太對盧姨娘是過分了些,都是發了瘋的人了,又一向乖巧,哪怕是看在小泉哥面上,她們也該留情幾分。先前因爲她們,小泉哥丟了極好的差事,這一回……”她忽然頓住,皺了皺眉,“若是這一回她們又去鬧,那該怎麼辦?要不要請馬掌櫃先跟江家打聲招呼……”
明鸞笑了笑:“母親您擔心啥?上回萬千戶是要調走了,特地破格提拔小泉哥,她們去鬧才把差事給鬧飛了,畢竟萬千戶這一走就不是本千戶所的人了,管不到小泉哥。可這一回江千戶要是正兒八經下調令,整個德慶的所有軍戶,不管是正軍還是餘丁,哪一個敢不遵?軍令如山!她們要是敢鬧,江千戶最是嚴厲不過的人,一頓板子都是輕的,一個衝撞朝廷命官的罪名下來,就夠她們吃不了兜着走!我還盼着她們去鬧呢,要是把小命給鬧沒了,小泉哥以後也不用煩了。”
陳氏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好歹也是小泉哥的長輩,你這話就有些過了,當心叫人聽了去,笑話你不知禮數。別人且不說,小泉哥就先惱了你。”
明鸞冷笑:“他還有臉惱我?一會兒我去找馬掌櫃說這個事,若是能行呢,我再告訴他,他要是敢給我猶豫,以後可別怪我不給他好臉!他得給我想清楚了,什麼纔是身爲兒子該做的事!他娘爲他犧牲了這麼多,難道他還要爲了別人的娘,就讓親孃受折磨?要是他真敢這麼想,我就踹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