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寂牽掛妹子,立時便要過府探視。因家中沒有成年的子嗣在,陳氏名義上是個孀婦,林氏身子又弱,他只有帶了明鸞同行,同時遣家人去通知長房的文龍。
明鸞陪着祖父來到臨國公府時,他家上下正亂成一團,男女僕婦臉上都帶着惶惶之色,顯得六神無主。在門房裡,還有兩個附近醫館裡請來的大夫大眼瞪小眼地對坐,似乎有些彼此看不大順眼。章寂問下人爲何不請大夫到裡頭給夫人瞧病,那下人便愁苦着臉道:“侯爺不知道,裡頭已經有了兩位太醫在,分別是世子夫人與二爺派人去請來的,已經夠熱鬧的了,如何還能再請這二位進去呢?那豈不是要把太醫們都得罪了?”章寂聞言啞然。
待進得石章氏住的正院,果然院子內外都是人,看打扮,有家下人等,也有臨國公夫妻的兒孫小輩們,各成小圈子,不是嘰嘰喳喳地哀聲嘆氣說話,就是相對哭個沒完,彷彿菜市場一般,看得章寂睜眼欲裂,渾身氣得發抖。
明鸞慌忙好生安撫他,心裡也覺得這石家亂得沒譜了,就算老人病情再危急,兒媳婦空不出手來,難道就沒幾個得力的管家婆子來維持一下秩序?又聽聞屋子裡也是吵鬧不休,只不知是誰在吵。
站在正房門前的一個少年人,瞧打扮也頗爲華麗,原本正耷拉着腦袋不知在想什麼,大概是聽見了下人的動靜,擡頭望來,見了章寂,雙眼頓時一亮,小跑過來:“見過舅公,舅公來了就好,祖母只怕……只怕……”說着眼圈就一紅,低頭擡袖要哭起來。
章寂卻是認真盯了他兩眼。才認出他是妹妹次子的長子,在石家孫輩中行二的,便問:“你祖母到底如何了?來傳信的人只說不好了,卻不知道是個什麼症狀?”
“祖母近幾年身子本就有些不好,今年心情放寬了,倒養得好了些。只是這些日子,爲大哥哥的親事。與祖父、大伯有些口角,也都是小事。”石家二少爺語氣沉重地說起了事情的起因,“今兒祖母與新娶的大伯孃進宮朝賀,不知遇見了什麼事,也許是聽說了什麼,回來便與祖父爭吵,說沈家那門親事萬萬做不得,沈家姑娘絕非大哥哥的良配,讓祖父想了法子將婚事退了。只是祖父不肯。說這是皇上金口許下的,怎能輕易退了?便是那沈家姑娘再不好,也要娶了來家。祖母氣不過,就暈眩過去了。來的兩位太醫都說,這是氣急攻心。”
明鸞心道果然,只是不知道臨國公爲什麼這麼固執?章寂卻聽得眉頭直皺:“因氣急攻心而暈倒。這也是有的,你只說要不要緊吧!”
“大伯請的那位太醫,倒是說不要緊……”石二少爺有些吞吞吐吐的,“說只要好生養着,按方吃藥,不過三五月就能好了。”
章寂聽了,頓時鬆了口氣。明鸞卻聽出幾分不對:“不是說有兩位太醫嗎?方纔聽見屋裡頭有人在吵鬧,莫非兩位太醫是不同的說法?”
石二少爺這才留意到章寂身邊的明鸞,見是個身段高挑苗條、長相秀麗中透着幾分硬朗的十四五歲少女,不由得一呆,心裡猜測這大概是章家舅公的孫女兒。只是聽說他長孫女今年有十七了,長得十分美貌,自己也見過,顯然不是這一個,二孫女又隨父去了嶺南任上,這個莫非是三孫女?可外表看起來,似乎比實際歲數要大一些。這位姑娘可不是旁人,自家祖母老早就屬意她做孫媳婦了,早年間章家未抄家時,自家還私下商議過,若不能配了堂兄,就許給自己的。前些時候聽說祖母爲堂兄求娶,因堂兄生母是馮氏女,被舅公回絕了,祖母就將主意打到自己頭上,當時自己心裡還犯了嘀咕,覺得這位章三姑娘小小年紀就被流放到邊陲之地長大,不定怎麼粗俗呢,今日瞧了,似乎也不是很糟糕。
他正心猿意馬地,明鸞先等得不耐煩了,便瞪他:“你怎麼不回答我?只盯着我瞧做什麼?!”
章寂也有些着惱:“問你話呢!難不成沒聽見?!”妹妹婆家的家教真不怎麼樣,這半大小子也不知禮數就盯着小姑娘瞧了?!
石二少頓時醒過神來,有些訕訕地:“外甥孫兒方纔瞧見這位姑娘眼生,不知該如何回答……”
章寂不耐煩地說:“這是我孫女兒,你只叫三妹妹就是了!”
石二少連忙嚮明鸞行了一禮:“三妹妹見諒,愚兄方纔造次了。妹妹說到了點子上,家父爲祖父請來的老太醫,原是前頭建文朝時的太醫院院判,最擅治老人家常得的疾病,只是新皇登基後,才告老還家的。他說祖母這症狀有些不大妙,況眼下又是冬春之際,最是寒冷,若是能熬過這一冬,到了春暖花開的時間就好辦了,若不然,只怕就是這一兩個月之間的事……”
章寂身體晃了晃,明鸞忙扶住他,安撫道:“祖父彆着急,既然兩位太醫的診斷不同,想必至少有一位斷得不準。也許姑祖母的病情沒那麼要緊呢?”章寂卻只是嘆了口氣。
那石二少道:“三妹妹有所不知,大伯請的那位太醫,是現任的太醫院院判,聽聞與前任院判有師徒之分,醫術都一樣高明,只是如今他們兩位都說自己是對的,正在屋裡吵鬧不休。大伯要依現任院判的話爲祖母開方,家父又擔心萬一祖母病情如前任院判所言,會耽誤了祖母的身體。祖父又正煩心,拿不定主意,因此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鸞眉頭一皺,對章寂道:“祖父,雖然這是姑祖母家的事,但姑祖母是您親妹子,孫女兒有一句話要說:眼下姑祖母的病情要緊,要是裡頭兩位太醫仍舊爭持不下,不如把咱們家素日請來爲您看診的那一位太醫請了來問問?那位太醫醫術醫德都是沒說的,也擅長老人疾病,而且正巧,過年期間正休沐。他家又離得不遠,派個家人騎快馬過去,不到兩刻鐘就能把人請回來了。”
章寂沉住氣,點點頭,對石二少道:“你叫幾個信得過的下人,隨我車伕跑一趟。屋裡那兩人就都打發了吧!只知道吵鬧,把病人丟一邊去。這樣的人,也配做太醫?!”
那石二少沒有片刻猶豫,立時應了,叫了個心腹家人來,明鸞便命隨行的郭慶有帶了那家人出去尋馬有福,自己扶了章寂,跟着石二少進了正屋。
屋內圍了一堆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明鸞認出其中一個是今早才見過的新任臨國公世子夫人,旁的統統不知道是誰。只聽得章寂一聲大吼:“都吵什麼?!生怕你們老子娘死得不夠快麼?都給我滾出去!”
衆人頓時一靜,面帶怒色轉頭來看是誰在罵人,一見是章寂,那點子怒色頓時消失了,慌慌張張地上前見禮。章寂不耐煩理會。只一揮手:“都出去!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只顧禮數!”
石家衆人無法,只得訕訕地退出去,那兩位太醫覺得十分丟臉,只是跓在原地,不知該走還是該留。一個穿着國公服色的老頭子彆彆扭扭地走了過來:“大哥……”明鸞才知原來這位就是姑老爺臨國公。
章寂瞪着他,重重哼了一聲,便斜了兩位太醫一眼:“二位若有什麼學問上的難題要討論。只管回家討論去!放着病人不管,病人也用不着你們!”
兩位太醫灰溜溜地走了,他們心裡雖有愧,卻也不是不生氣的,但一想到章寂如今的身份,皇帝的寵信,便不敢多說什麼。
明鸞搶上一步到了裡間牀前,石章氏正緊閉雙眼躺在牀上,面如金紙,脣色發紫。明鸞又摸了摸病人的脈搏,她雖不懂醫術,但在德慶幾年也學過些藥理,見石章氏脈相偏弱,跳動的頻率似乎有些急,也不知這是個什麼症狀,便皺着眉頭想:會不會是心臟有問題?如果是這樣,平時應該會有點症狀纔對。
明鸞擡頭望向站在牀邊的大丫頭,問:“夫人方纔暈過去的時候,是個什麼症狀?過去可曾犯過?”
那丫頭哽咽道:“夫人方纔生氣了,吐了口血出來,便捂着胸口暈了過去。前幾年每到秋冬時節,夫人就總說心口疼,只是前頭世子夫人請了大夫來,都說不要緊,只是老人病罷了,只要穿暖和些,放寬了心,好生養着就沒事了,可終究沒治癒。今年倒是沒犯過,直到上個月,又覺得胸口有些悶悶的,不過不曾有大礙,夫人還道已經好了呢。”
明鸞便對章寂道:“平日姑祖母來我們家,我倒沒看出來。這瞧着似乎是心疾,而且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這個病,最是受不得刺激的,也生不得氣。”
章寂生氣地轉頭去看妹夫,臨國公愧道:“太醫說沒事的,我就以爲……”
“你以爲什麼?!”章寂怒道,“她自打嫁給你,才過了幾年舒心日子?五年前她孫子都快娶媳婦了,只因我們家出了事,你兒媳婦又是馮家出來的,對婆婆無禮,你們都只當沒看見!如今她日子纔好過了些,你又惹她生氣!若她當真有個好歹,今後你也不必再認我這個大舅子!”
臨國公低頭小聲道:“我也不是有意氣她,只是跟沈家的婚事,乃是皇上金口御賜的,哪裡能說退就退?她不明白我的苦處,只顧着自己生氣。幾十年的夫妻了,我見了她這般,心裡也不好受。”
章寂啐他:“你若真顧念這幾十年的夫妻情份,過去幾年裡爲何還要縱容媳婦折磨她?!那沈家的丫頭如今名聲都壞了,人品也不好,全京城都知道那是個爛貨!別說咱們這樣的高門大戶,便是尋常的小家子,也不能娶那等女子做媳婦!偏你不安分,巴巴兒地上趕着求娶!皇上正愁沒處安置她呢,你可不就自個兒送上門去了麼?!皇上今日惱了她,這時候去求皇上免了這樁婚事正好,過了這個村,等皇上又憐惜起母族的親眷時,可就沒這個店了!我妹子一心爲了家裡好,才讓你去的,你不但不體諒,還要將她氣病了,世上哪有你這樣糊塗的人?!”
臨國公把頭垂得更低了:“大哥說得輕巧,我比不得大哥,對皇上有恩在先,又是皇親,即便出點什麼小差錯,皇上也不會見怪的。我當年爲越王權勢所迫,奉他爲皇,即便如今改邪歸正了,終究入不得皇上的眼。所謂的微末功勞,其實也只能哄哄外頭不知情的人罷了,故而不敢造次,事事謹慎,務求能護住這一家老小。”
聽他說得可憐,章寂的語氣放緩了些:“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可也用不着太過小心翼翼。今上是個寬仁恤下的,既然當初能恕了你,還納了你家孫女進宮,只要你不犯昏,他便再不會治你的罪,你還愁什麼呢?”
臨國公哽咽道:“不是我多心,先前這幾年,因越王逼着,我也做了些違心事。況且這家子老小,也有幾個已是出仕做官了的,手上何曾沒點把柄?那些建文舊臣都不是好惹的,從前我有用時,他們就奉承着我,如今見我家美人不得帝寵,我在朝裡也沒了倚仗,撇開我另起爐竈還是好的,就怕他們將我一家往死裡逼!今上雖寬仁,卻擋不住有心人陷害!當初向皇上求賜婚時,我也只是想着,若有這麼一個兒媳在,即便名聲不好,總能護得全家人周全。如今即便知道她不好,我也不敢求皇上收回成命。無他,就怕皇上無處安置這沈家女,會惱了我們家,嫌我老頭子先求了他賜婚,過後又反悔,沒把天家威嚴放在眼裡。因此,即便夫人再生氣,我也不敢鬆了口。雖說娶了這麼一個媳婦,委屈了大孫子,但他本就是個沒前程的人,我心裡再疼他,也不能爲了他就舍了這一大家子的骨肉!如今也只能委屈他,好歹順了皇上的心!”
章寂聽得無語,最終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臨國公只以淚迴應。
不多時,章家人用慣的那位太醫到了,經他診治,說石章氏的病情果然十分危急,萬不可再受刺激了,只以靜心休養爲上。臨國公聽了惶惶的,嘴裡唸叨着:“這可怎麼好……大孫子的婚事得趕緊辦了!”
章寂聽了,氣得直瞪他,見他又哭,卻是半天說不出話來,又見妹子已經緩過來了,漸漸醒轉,只是十分疲倦,便帶着孫女告辭,不肯再見石家人的嘴臉。
石章氏的次子帶着兒子趕來相送,章寂一行人出了正院後,卻看見院前的空地上站着兩個人,前頭那個是十六七歲的少年,穿着玄色長袍,全身上下再無一點飾物,正幽幽地看着院內的情形。石二少叫了他一句“大哥”,他只冷冷掃了他們一眼,就轉身走了。隨行的僕人低頭跟了上去,小聲不知在與他說些什麼。
明鸞卻盯着那僕人的背影瞧了幾眼,心裡有些毛毛的。她認得那人,他不是在郭釗手下辦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