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此番來向老父請安,何止是好大的排場,簡直就是張揚他帶着兒子各騎一匹駿馬,那馬還都是京裡一等豪門見了都要讚一聲的良駿,襯着父子倆格外威風英武的穿戴,那叫一個拉風。隨後跟着的女眷們,二房袁氏一輛車,長女元鳳一輛車,小妾喜姨娘一輛車,雖然馬車品級不同,但都裝飾得華麗非凡,還有陣陣香風溢出。隊列的後頭另外還有兩輛馬車,裝的是章敬送給父親與兄弟們的禮物,即便看不見箱子裡的情形,只瞧那層層疊起的箱籠,還有車輪子留下的深深印跡,就知道禮物份量不輕了。與此同時,他們一行人還帶了許多男女僕婦、丫頭婆子,個個都穿戴得整整齊齊,打扮得體體面面,與京中尋常百姓相比,還要華麗幾分。如此招搖過市,怎會不引人注目??
但章敬卻似乎還嫌不足似的,從街尾的安國侯府大門出來,到街頭的南鄉侯府爲止,這短短數百米的距離,他就跟二三十個人打了招呼。這些人大都是住在街道兩旁宅子裡的,都是達官貴人,當中有章敬熟悉的,也有幾乎沒打過交道的,但無論是哪一類,只要往日說過話的,章敬都笑着向人問了好,順道寒喧兩句,若對方順口問一句“安國侯這是要去哪兒”他必定說出一番關心老父身體的話來,又擔心一下兩個即將出京赴任的兄弟,怕他們的家眷在京中會受委屈,必定要對方誇他幾句“孝順友悌”的話,方纔與人作別。若是對方只淡淡迴應一聲,並不開口相問,他也要纏着別人說幾句閒話,非得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才肯放人。?
正因爲他如此拖拉,因此,光是從南鄉侯府的門房看到他的身影、慌忙命人報入府內開始,一直到老張帶了下人出大門迎接就足足huā了兩刻鐘不止。這段時間已足夠章家二至四房上下各自回房梳洗、換衣裳,重新來到大廳裡,坐下喝口茶,聊兩句了。若不是聽見門房大聲喊“大老爺回來了”明鸞還在考慮要不要先吃點糕餅充作下午茶呢,今日她陪陳氏帶着婆子們到後院的庫房清掃,可費了不少力氣。?
當然,她此時已經聽說了章敬一路上的做爲,心裡腹誹不已:“這小半天功夫,大概他那孝悌名聲都傳遍整條街了吧?只是祖父搬過來一個多月,他還是頭一回過來,如果有人拿這點問他他是要回答自己其實不怎麼關心老父兄弟呢還是要回答他以往每次過來時都掩人耳目沒叫人發現呢??
明鸞正暗暗偷笑那邊廂,章敬已經帶着一家大小進來了。?
章敬大概是拋開了從前的盤算,加上章放、章啓都得了實權武職,前程看好,他也不會愚蠢地與這樣的兄弟交惡,因此今日待他們格外熱情。章啓不知是不是久不見長兄這般親切了,又見他坦然承認了從前的錯誤,許諾會厚待自己的妻兒便不由得感動起來,與他也回覆了從前的親厚。倒是章放一直冷眼瞧着長兄的言行動靜,雖然臉上帶着笑但什麼實質性的話都沒說出口。?
他被流放多年,吃過無數苦頭,也歷練成熟許多,心中對長兄本就有幾分怨氣,加上回京之後,家中明明已經送信通知了長兄,章敬卻遲遲未曾見他,也不命人請了他去說話,哪裡是看重兄弟情誼的模樣?面對長兄忽如其來的熱情,章放首先選擇了懷疑的態度。?
不過章寂慈父心腸,見一向看重的長子先放下了身段認錯,便也跟着心軟了。想着兒子雖然糊塗,但好歹還不算蠢,見兩個兄弟都不是他能拿捏得住的,就趕緊轉變了態度,對無依無靠的三房母女,也能以禮相待,這就是難得了。既然一家人有了和睦相處的希望,他也不想讓子孫們分崩離析下去,便象徵性地數落了長子幾句,再對着幾個兒子、孫子訓一番家和萬事興、要相親相愛彼此扶持的話,也就把先前的一點不愉快給抹了過去。?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各人私底下是什麼想法,只要面上不露出來,又有誰能控制呢?至少明鸞本人仍舊認定了章敬不是好人,不可能真心與三房親近,便時時提防他,對袁氏、文龍與元鳳也只是淡淡的。至於玉翟,她待袁氏還好,對上文龍元鳳則完全沒有好臉色,文龍元鳳也知道她心結所在,不敢跟她計較。?
章家一家子在前庭廳中相聚,稱得上是一片和樂融融,只是這邊如此熱鬧,自然也就驚動了借住在府中的人。明鸞遠遠瞧見柳璋的小廝在通往客院方向的月洞門後晃了一晃腦袋,就知道他定是聽見了動靜來打聽是怎麼回事的,也沒放在心上。倒是文龍也瞧見了,有意拿這個當話頭與堂妹們搭話,便問明鸞與玉翟:“那小廝是誰?怎麼探頭探腦的?不象是咱們家的人。”?
玉翟沒瞧見那小廝,愛理不理的:“什麼小廝?我不知道你在說誰。”明鸞在旁偷笑一聲,道:“我也瞧見了,是柳公子的小廝,大概是聽見這邊熱鬧,不知何故,就跑來瞧一瞧吧?他不是個不懂規矩的,見是咱們家的人在這裡,也就回去了。”?
文龍的臉色有些不自在:“柳公子?可是......可是跟沈家打官司那位?我聽說他與你們......與祖父和叔叔們是認得的。”?
明鸞瞥他一眼:“不是那一個,是他的堂兄弟。你不是知道麼?我們在德慶時,多虧當地的柳同知好心照應,兩家也算是世交了。他兒子說來與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彼此十分熟悉。他侄兒卻是去年才從老家去德慶的,不知道沈家人底細,被沈昭容幾句甜言蜜語就哄住了,不顧母親與叔叔的反對,非要娶沈昭容爲妻,還爲此離了家門,自個兒買了房子,預備跟沈昭容成親後住呢,哪裡想到人家說翻臉就翻臉,還把他全副身家都捲走了?他傻乎乎地跑到京城來告狀,家裡人擔心得不行讓他兄弟找過來。雖說官司不了了之,但我們家與柳家相交一場,不可能放着人不管的,只得把他接了過來。大哥哥你說對不對?”?
“對,當然對了。”文龍乾笑了聲,神色有些黯淡。一旁的元鳳眼神閃爍,臉上也透着心虛,小聲問:“哥哥,咱們......要不要去給人賠個不是?若是他有什麼難處,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就幫一幫吧……”?
文龍有幾分意動便看向明鸞。明鸞瞧他們的神色不象作僞倒把方纔心中那幾分惡意給去了一半擺擺手道:“跟你們有啥關係?要賠不是也是沈家父女賠,你們就別多事了。”?
元鳳■着眉毛道:“話雖如此,到底心中不安。母親對此事也不管不顧,反而還處處幫着沈家姑娘說話,叫人看了心裡難受。”文龍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默不語。?
明鸞睨着他們,忽然笑了笑:“我也覺得大伯孃有些糊塗了,大概是病着的時候就一心想着要把沈昭容送上皇后寶座,所以不管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都只記得這一點而不顧別人的看法,這已經是一種執念,不象是腦子還清醒的人會做的事。”?
文龍與元鳳的神色齊齊一僵,後者不安地道:“三妹妹,你別這麼說,她……她好歹是我母親。”?
明鸞笑道:“我說這話不是要奚落她,只是一番好意,大姐姐,你先聽我說完。”清了清嗓子“現在沈家是什麼情形?就算沈昭容做了皇后,又能怎樣?先不說她能不能生下皇子,那皇子又能不能有出息,就算成了太子,將來做了皇帝,那也沒沈傢什麼事兒——他家只剩下一個殘疾人,殘疾人是不能做官的,年輕一輩又沒個男丁,就算做了後族,又有什麼用呢?風光也就是這幾年的事。若大伯孃真聰明的話,就彆強求送個底子不乾淨的侄女進宮,先給兄弟娶個強壯好生養的媳婦再說,等沈家有了子嗣,就好好教導,如果二十年後又出一個進士,又進了翰林,那沈家就算出不了皇后,別人也不會小瞧了他們,大姐姐你說是不是?”?
元鳳睜着大眼連連點頭,文龍合掌讚歎:“三妹妹所言甚是!這纔是重振家門的正道,只靠着裙帶關係,是斷不能長久的,可惜...…”頓了頓,又是一嘆。?
明鸞笑得更深了:“所以啊!大哥哥,大姐姐,我要是你們,就不忙着跟大伯孃生氣,先把道理告訴她,讓她想明白!到時候她自然就會專心給兄弟找媳婦去了。我個人有個建議,這人選最好別太注重門第了——沈家如今也沒那資格挑剔,哪怕是個尋常人家出身的呢,只要本人夠厲害,夠精明,夠潑辣……”?
元鳳連忙打斷了她的話:“這是什麼意思?從來娶妻求淑女,還沒聽說過要找潑辣的。”?
明鸞哂道:“你們是沒見識過,我跟沈昭容相處了幾年,知道她只是面上裝得文雅,真正耍起賴來,那不是一般人能抵擋得了的,要是這後母人選不夠厲害,哪裡還能壓得住她?再說,現在沈家名聲這麼差,外頭的議論這麼難聽,要是不找個厲害點的,只聽那些議論,就能把人羞死了,那不是白娶了嗎?”?
元鳳還要再說什麼,卻被兄長攔住。文龍打量了明鸞幾眼,似乎明白了什麼,微微一笑:“三妹妹,你這提議雖好,只是我母親相看時,怕是未必能看得上這樣出身、這樣性情的女子。”?
明鸞白了他一眼:“那就隨她去好了,我知道她定會挑剔這個,挑剔那個,到時候她兄弟娶不到媳婦,生不出兒子,沈家從此絕了戶,也不與我相干,只怕我心裡還更高興呢!”說罷扭頭就走,文龍元鳳倒不知該如何應對了,一時間愣在那裡。?
玉翟見狀,追上了明鸞:“你糊塗了?怎麼好好的給他們出起主意來?沈家人續不續絃,跟咱們有何干系?”?
明鸞撇嘴道:“沈家人就是太閒了,纔會成天給咱們章家找麻煩。要是娶個厲害媳婦進門,那沈昭容要忙着跟後母鬥心眼,還有空管別的嗎?哪怕是給她添添堵也好。”?
玉翟不以爲然:“若是大伯孃尋了個好人家的清白女兒,豈不是害了人家?”?
明鸞卻冷哼:“真要是好人家,也不會答應婚事。你擔心什麼?這事兒他們遲早會辦的,又不是咱們故意設套害了人。”?
這時候,有個安國侯府的丫頭匆匆跑到廳外階前,面帶幾分焦急之色,探頭往裡瞧了瞧。明鸞正好站在門邊,看見她衝袁氏做了個手勢,袁氏頓了頓,便走了過來,那丫頭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明鸞因站得近,隱約聽見幾個字,似乎是沈家父女正在安國侯府大門前不知做些什麼,忍不住挑了挑眉。?
難道他們是聽說了章敬全家出門的事,才跑去找沈氏的嗎??
袁氏目光一閃,看了看屋裡的章敬、文龍、元鳳等人,壓低聲音囑咐那丫頭:“跟門房說,侯爺早吩咐了不許放他們進門的,不管他們在門外做什麼,都別理會。”那丫頭面帶憂色地看了看她,應聲退走了。袁氏一臉若無其事地回到原位上。?
明鸞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沒有多想,只拉着玉翟說話,但沒說多久,方纔那丫頭又來了,這一次臉上的表情更焦急了。她又請了袁氏過去,袁氏還是那句話:不要理會。?
明鸞看着那丫頭走了,忍不住對袁氏道:“袁姨奶奶,你這樣不是法子,雖然他們名聲難聽,但由得他們在自家大門前鬧,也丟臉得很。”?
袁氏臉上微微一紅,笑道:“多謝三姑娘提醒,我這就告訴侯爺去。”說罷走到章敬身邊,先爲他倒了茶,說了幾句不打緊的閒話,再微笑着站了一會兒,才尋了個空兒,把沈家父女在安國侯府門前大鬧的事告訴了他。?
章敬臉色一下就陰沉下來:“他們好大的膽子!我還不曾與他們算賬,他們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章寂陰着臉不說話,章放更是面無表情,章敬便站起來說:“父親,我去去就來。待我把人打發了,再回來陪您吃飯。”章寂放緩了神色,點點頭。他就大踏步走出門去了。?
袁氏忙叫過文龍與元鳳:“快跟上你們父親,萬一夫人出來爲沈家父女說話,侯爺正在氣頭上,不知會說出什麼來,你們在場也好幫着調解調解。”文龍與元鳳都有些氣惱與慌張,聞言忙跟着父親離去了。袁氏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便笑着對陳氏說:“三太太,煩您幫着照看一下我們喜姨娘,我去去就來。”?
喜姨娘連忙叫住她:“二夫人,你帶我一道去吧。”說着目光一閃,透出幾分冷冽:“我也擔心侯爺和夫人再起口角,多個人勸解總是好的。”?
袁氏看了看她,嘆息一聲:“罷了,我明白你的想法。既如此,你就小心些,別叫人衝撞了。”喜姨娘一喜,連忙應下。?
她們象好姐妹般相攜辭別了章寂離去,明鸞看着她們的背影,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