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雨坐在鹹福宮的大殿內,已經不知等了多久。從剛剛在花園和亦瑤分開之後,她的精神就一直沒能真正恢復過來,以至於她連自己究竟怎麼走的,怎麼到的鹹福宮,都有些不記得。
幾個小宮女見她突然一個人,臉上還帶着傷就這麼孤零零步行來了,都覺得有些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跟她們說了什麼,就這麼迷迷糊糊被迎進了去。
而等她終於真正清醒的時候,人已經坐在大殿裡頭捧着茶碗發了好一陣子的呆。眼睛無意識地掃看了一圈周圍的環境。說起來,這還是飛雨頭一次真正進得鹹福宮的內殿,前幾次她來,不過是在外頭隨意說兩句話便回去,什麼時候曾真正進來過。
看來亦瑤還真是一個頗懂得享受的人。許是因爲偏愛藍色,這鹹福宮內殿,上上下下,包括垂下的彩珠簾子,竟都是或深或淺,或明媚或清冷的藍。坐左邊的設着一個大案,案上放着一塊大大的西洋鏡和一個青花瓷大盤,想來該是皇上御賜的東西。
右邊則是陳設着一方長桌,以及兩張貴妃椅。飛雨此刻,正穩穩地坐在這貴妃椅上,而裡頭靠牆的位置,則擺着一條軟塌,想來亦瑤平日就喜歡躺在上頭,此刻早已經被宮女們重新鋪好,純白的錦繡長毯,被窗外的光芒照射,顯出一種聖潔的光。
聖潔?!那個女人,和聖潔能扯上什麼關係?
飛雨一驚,這纔回過神來,突然有些害怕,又有些後悔,她幾乎是本能的,倏地站起身就想往外跑。
“怎麼,本宮這屋子,可還能讓妹妹滿意麼?飛雨妹妹這是想到哪兒去?”飛雨的左腳纔剛剛擡起,一襲藍色長裙的亦瑤便這麼優雅從容地從門外走了進來。原本清幽淡雅的藍,此刻卻似乎突然變成了一種奪人心魄的色彩。
飛雨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聲音也帶上了幾分顫抖。“沒,沒有......”邊說着,人邊下意識又退了回去。
今日的亦瑤,一襲深藍色華衣裹身,外披白色紗衣,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使得步態愈加雍容柔美。三千青絲用髮帶束起,頭插蝴蝶釵,一縷青絲垂在胸前,更加吸引人的眼球。
只是在飛雨的眼中,如此美豔絕倫的她,竟變得像駭人的魔鬼,讓人一點兒都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亦瑤微微一笑,像是根本沒明白她心中的恐懼一般,幾步便走到了跟前,素手輕擡,朝外頭吩咐道:“去,把前些日子皇上御賜葡萄酒給本宮拿上來,今兒正好命人做了些小菜,不如飛雨妹妹就在本宮這裡用完膳再回去吧?”
這話雖是個問句,但顯然也根本沒有讓飛雨回答的意思。幾個小宮女領命,連忙四下散了自去準備。亦瑤也不管,直接拽着飛雨就進了內屋。
“娘,娘娘......”飛雨嚇得說話有些結巴,倒和她從前裝模作樣的時候有些相似了。
不過這會兒她卻是真的害怕,如果一開始便知道原委,倒還沒什麼,可在毫無準備之時,卻突然讓她看到了眼前這人的真面目,而且還是毫無修飾的真面目之後,卻是讓她不怕都不行了。
她倒不是怕別的,若只是單純要鬥,她自然有的是鬥志去接。可現在她怕的卻是,就如亦瑤所說的那樣,她知道了她的秘密!這後宮,本就是如此,知道得越多,危險就越大。
亦瑤輕笑了一聲,明明見她渾身都在發抖,卻還是突然伸出手來,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飛雨大驚,不知她又想做什麼,心中更加後悔起來。她現在不單單後悔自己跑來找她,更後悔自己受了她的威脅,竟真的跑到鹹福宮裡來了!
在外面,她還可以求助別人,可到了這裡,卻實實在在是她的地盤,她就算真有萬種本事,也絕對不可能是她的對手啊!怎麼辦?眼睛本能地跟着亦瑤的手亂轉,卻在她真正觸碰她臉上的皮膚之後,整個身子都變得僵硬起來。
亦瑤嘴角微翹,在精緻的小臉上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飛雨妹妹,你也實在太不小心了,怎麼好好的,竟然把臉上給劃傷了呢?若是趕明兒給皇上看到,還不得心疼死?你啊......”
飛雨一窒,下意識就想反駁。難怪她剛剛覺得一陣揪心的痛,原來竟是她用指尖刺的。此刻竟然還睜着眼睛說瞎話?!即便她剛剛果真被亦瑤嚇住了,可她飛雨是什麼人?她可不是那些什麼都不懂的怯懦小女人,真把她逼急了,她也未必就不會反咬一口。
可問題是,亦瑤根本不讓她說話,而是眉眼帶笑地拉她坐在了一旁的貴妃椅上,自己則在靠窗的軟榻上斜靠下。
大門口有那小宮女一聲不吭上了茶,她輕擡起手捧起茶碗,微微抿了一小口,見飛雨渾身哆嗦着,身子都有些僵硬,不由“噗哧”笑出了聲。
“本宮還真沒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連自己的親身姐姐都能親手害死的飛雨妹妹,竟然也有這麼膽小怕事的時候?恩?”亦瑤薄脣輕啓,說出來的話顯得很漫不經心。
其實剛剛飛雨那種表現,不僅是因爲怕,更多卻是因爲被氣的!她入宮這麼久,還真從來沒有過如此拿不着調兒的時候。她早已經習慣了掌控全局,什麼時候被人如此玩弄過!原本還剩下的一點恐懼因爲亦瑤這裝腔作勢的話,也跟着化成了怒火。
可這句話纔剛一出,卻又把飛雨的怒火直接給嚇得憋了回去,而她本人,直接從凳子上彈了起來。
“娘,娘娘,這話您可不能亂說。後宮里人人都知道,姐姐是患了瘋病,這纔在北三所把自己給折騰死的。和臣妾可沒有關係,我和姐姐一向情誼深厚,怎麼可能會做出那種事情?”
她是嚇了一跳,倒不是覺得亦瑤不該知道這件事,畢竟當初詩云肯定是知道了,而憑亦瑤的眼光和手段,即便詩云沒有親口告訴她,她心裡一定也是有底的。她倒不怕這件事被人猜測,卻怕有人到處亂說。
不過現在也無妨,人已經死了快一年了,早就沒了人證物證。現在眼前的這個女人,應該只是對她的一種試探而已。
所以她下意識地爲自己辯駁,果然,亦瑤毫不在意,只是微一擺手笑道:“是麼?那是本宮錯怪妹妹了......你彆着急啊!坐下坐下,咱們姐妹難得一處說話,你啊......性子這麼急,可怎麼好?想來臉上這傷......就是因爲心急才弄出來的吧?”
說話間,她的語氣又習慣的帶上了一抹溫柔的,充滿了母性的味道,似乎真的對飛雨非常關心,而說出來的話,則更像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循循教導。
不過這話就說的頗有深意了,飛雨聽着她已有所指的言辭,窒了一下,張了張嘴,卻不知究竟該說什麼,只得默不作聲地又坐了回去。
亦瑤軟軟地靠在榻上,就近一個黃花梨的矮凳上,隨着她進屋,便被宮女擺上了一鼎小巧玲瓏的漢白玉鏤空雕花香爐。
亦瑤狹長的眸子似在不經意間瞥見,又吸了吸周圍空氣的味道,不由輕皺起秀氣的眉,扭頭往外頭叫道:“金雀,你過來替本宮把香給點上吧,如今正是寒溼氣重的時候,這會兒味道可不好聞。”
不知她究竟命人點得什麼香,飛雨下意識擡頭瞧了她一眼,心中有些忐忑,直覺不太對勁。可究竟哪裡不對,她卻有些想不起來了。
胡思亂想間,被換作金雀的大宮女在外連忙應了,進來往最裡頭的櫃子裡掏出幾塊香料來,從裡頭隨意選了一個,也不問亦瑤,捧着香就這麼放進了香爐,緩緩點了開來。
沒一刻的功夫,便將整座屋子薰得香氣繚繞,頗有了幾分人間仙境的味道。難不成是這香有問題?飛雨腦子裡的某根神經突然繃緊,一雙原本就似乎沒睡醒的眼,此刻突然瞪得大大的,死盯住香爐猛看。
亦瑤輕笑了一聲,緩緩從榻上歪起身來,柔媚的眼如春風般掃過飛雨蒼白的臉頰,她索性站起身來,緩緩幾步走到了那香爐前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轉頭笑問道:“妹妹看得這麼認真,難不成是喜歡這香味?”
下意識跟着深吸了一口氣,飛雨只覺得一股甜香直往鼻孔裡鑽去。她見亦瑤自己都去聞過,倒放心了擔心,卻多了幾分好奇,忍不住開口問道:“姐姐這是薰的什麼香,這個味道,臣妾還真是從未聞過呢。剛剛點起來的時候就覺着好聞,倒真有幾分別樣的風味。”
亦瑤好笑地搖頭,眉眼間竟帶上了幾分自豪,她索性直接伸手捧着爐子直放到自己的軟塌跟前,又深吸了一口氣,這纔開口回答道:“妹妹要是喜歡這個味兒,今日姐姐就送你幾塊好了。這些香料都是本宮自己制的,怎麼樣,味道不錯吧?我平日裡也沒什麼好看,沒事兒的時候便自己弄弄這些,也算是打發時間了......”
無意識地又伸手去撥弄了一番,亦瑤才坐直了身子,將身下的錦繡長毯撫平,軟軟歪了回去:“這個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名貴的香,不過是摻雜着茉莉和寒梅的香味罷了。不過這些花兒平日裡湊不到一塊兒,所以難制些而已。你若有興趣,往後本宮也教教你?”
飛雨笑着點頭。此刻這麼跟她閒聊,倒把她剛剛緊張的心態放鬆了七八九。她不太明白亦瑤的意思,索性跟着她的話接,只要不把她惹得真發了什麼脾氣,自己如今畢竟和她是合作關係,總不會出什麼大問題的。
亦瑤也不管她低頭想什麼,卻似乎對制香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索性起身親自往裡頭,拿了好幾塊香料出來全都塞進了飛雨手裡,這才又躺了回去。
“這些給你吧。就算是,剛剛的賠禮了。”
飛雨沒反應過來,亦瑤卻一聲苦笑,接着開口了:“你不必這麼驚訝。剛剛的事情,你也不必恨我怕我。咱們都是聰明人,你也該明白我的苦衷,不是麼?”
說罷,她突然睜開一雙迷離的眼,緩緩朝飛雨看去。此刻的她,哪裡還有一絲絲剛剛那副強勢的模樣,卻更像是受盡了命運折磨的痛苦女人。她也不等飛雨接話,卻突然閉起眼自顧自的唸叨起來。
“我知道你是來試探我,所以爲了咱們共同的利益,我只能對你兇,對你狠。其實我...其實...你真以爲剛剛你看到的,纔是我的真面目麼?”
她的眼中突然噙滿了淚水,帶着柔弱的光芒看向了一臉茫然的飛雨。飛雨盯着她,沒說話。亦瑤的眼淚卻毫不猶豫得順着光潔的臉頰滑落下來,她的聲音越發的悲慼,說話都有些哽咽了。
“你知道麼?從前還未入宮的時候,我和詩云,真的是最好的姐妹。她在家不受寵,常常被她那些哥哥們欺負。那時候我們還小,一天她又蜷在角落裡哭,剛好被我瞧見,是我給了她吃的,又給她喝的,還陪她聊天......”
她的眼神變得空放而悠遠,似乎已經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對往事的回憶中,嘴角甚至在不經意間上揚,露出了一絲看上去特別真切的,幸福的笑容。
“那時候的她很單純,什麼都不懂。即使被人欺負了,也只會躲在我身邊哭。我也什麼都不懂,只好默默地陪着她哭。其實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可我卻覺得,那是我這輩子,最值得懷念的時光......”
飛雨嚥了一下,突然又想起自己的童年,眼眶竟不由自主有些溼潤。但她還不能確定亦瑤爲什麼突然說起這個來,因此更加不動聲色,聽她的下文。
“後來,她在家裡被欺負的狠了,就更加的傷心。剛開始還只是哭,後來就慢慢學會了反抗。是啊,反抗...她漸漸變得,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她變得像一個魔鬼,更確切的說,像是個刺蝟,只要有任何人想靠近,她就會翻臉不認人!她......”
亦瑤說到這裡,越發傷心起來,眼中的淚水更是啪啦啪啦直往下掉,她似是不習慣在人前表現情感,知道畢竟還有個外人坐在下面,她吸了吸鼻子,連忙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可卻還是止不住眼中的淚。
她越擦越急,越急,偏偏又哭得更加厲害,頓時苦惱地一個翻身,整個人都背對着飛雨,肩膀狠狠顫抖起來。
飛雨真沒料到,跟到這裡,竟然看到了亦瑤的真情流露。這可真是千古奇聞。她並不懷疑亦瑤會在她跟前作假,因爲這根本不必要。後宮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和詩云原本在宮外的時候就是最要好的姐妹。不過這後宮,姐妹情誼算得了什麼?
她們也許都早已經喪失了情感,可是回憶卻是人一輩子都無法抹去的東西。就好象她自己......想起從前過的那些悲苦的日子,想到和詩云差不多的經歷,想到自己竟然沒有一個像亦瑤一樣對待自己如此照顧的姐姐......
她鼻子一酸,突然也有些想哭。而亦瑤雖然哭得直抽,可卻到底哽咽着堅持繼續講道:“可即便是那樣的她,還是會毫不猶豫的保護我。不管是誰想欺負我,誰想佔我的便宜,她都會讓對方付出代價。我...我...”
亦瑤還是沒轉過臉來,想是已經哭得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了,竟連聲音都已經變了調:“你不會懂得我的痛苦......我們是那麼好的朋友啊,可是,可是自從進宮以後,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光想着搶我的風頭......你以爲我願意麼?我根本不想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她突然激動起來,似瘋了般坐起身,拿着一旁的青花瓷茶碗就這麼狠狠一下摔在了地上。把飛雨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叫道:“娘娘,您這是做什麼?您,您別哭了吧......”
再說,她都快哭了!亦瑤此刻說的每一句話,都似乎和她是一個模子裡出來。她也痛恨現在這樣的自己,可是......能有什麼辦法?她什麼辦法都沒有,只有鬥,不停地鬥,永不止息的鬥,纔是她活下去的動力!
飛雨吼完那一句,自己卻也終於忍不住,眼淚“譁”一下,滾珠子一般落了下來!腦中閃過她從前在家生活的一幕幕,讓她渾身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再這麼仔細一想,竟連眼前的亦瑤,都沒有剛剛看時那麼可惡了。
是啊,她們,畢竟是同一種人!背過身,飛雨抽出自己胸前的帕子,抽泣地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她已經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亦瑤營造的氣氛當中。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亦瑤原本還滿是悽慘的臉上,卻突然露出一抹勝利的笑容。
那笑,動人心魄,美豔絕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