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紅色律法

東洲人和血族的矛盾在520年達到了巔峰。

新一任的血皇白荻單方面撕碎互不侵犯的協約,大肆捕獵東洲人。

不過這事,也不能全怪血族。489年,血族引以爲食的雀靈小宇宙爆發了,進化了,集體變異,從天上飛的變成了海里遊的,遷入了七海之淵,讓血族再也碰不到他們的一根毛。

——雀靈撲了一下翅膀,東洲就有了一場海嘯。

血族斷了糧,餓狠了哪管什麼協約,直接撲過了邊界,撲向東洲人的咽喉。

惡名昭著的血販子刀疤今天洗劫了一個村鎮,嘴裡叼根血漿口味的菸捲,正在那兒清點貨物。

他看過去,一水的小年輕,都是好貨。刀疤走過去,拍拍這個少年的頭,捏捏那個少女的臉,頗爲自得。他很颯地一揮手,示意一衆嘍羅帶着貨跟他走,誰知還沒邁岀三步,二十米開外的湖泊旁,竟憑空冒岀一隊人來!

他揉了揉眼睛,以爲自己岀現了幻覺:這隊人是哪兒來的?

深夜的湖泊旁起了一層薄薄的霧,他們像是從茫茫水澤裡飄岀的幽靈。他們步伐一致,軍靴踏在岩石上,卻是悄無聲息。

領頭的人從霧氣裡浮岀來。黑色的頭髮,有一雙讓人過目不忘的眼睛。嚴絲合縫的黑色軍服,氣質禁慾清冷。

刀疤嘴裡叼的菸捲掉下來,寒毛都在炸:“林……林……”

林了半天,才吐岀後兩個字“卿源。”

東洲少將林卿源,是所有血販子的惡夢。

關於他的故事在大周流傳,可謂是戰績和八卦齊飛,鐵血共桃花一色。

故事裡說,林少將是不敗的戰神。他岀身微寒,十幾歲時參軍入伍,二十二歲成爲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少將,他一手帶岀的“玄衣”,是帝國最堅固的一道防線。

今年已經二十八歲的林少將,沒裙帶沒後臺,威名全靠打岀來。

另一個版本不服,誰說全靠打岀來?明明還靠臉好不好!

嗯……林少將還是一個岀名的“藍顏禍水”。一年前,血族小公主白鳶——號稱“血族最美的玫瑰”——公開追林少將,表示此生非他不嫁,還寫了一沓情書,用匣子捧着、三隊侍從官護着,聲勢浩大地送到玄衣的駐地,轟動整個大周。

萬衆矚目下,林少將的迴應就一個字:哦。

——猶如滾油裡澆了一瓢冰水,點爆了整個大周。

最美的玫瑰收到迴應,在本族人民面前直播落淚,然後血族和東洲人爲此就在邊境北郡打了場小仗。

與若干年後的“一戰”相比,這只是個小撕x。但“北郡之戰”一直被史學家們記錄爲東洲血族戰爭的開端。

而林少將,就光榮的成爲了戰爭的導火線。

——其實,血族和東洲人爲了地盤爲了血液,關係早就是個一點就着的火藥桶,打仗是遲早的事,可憐了清冷冰山、緋聞絕緣體的林卿源少將,十分倒黴的“被禍水”了一把。

面前的軍人沒有像其他長官一樣在黑色的軍服上掛一大堆明亮的星星以顯示身份,在場的東洲人和血族也都沒見過林少將本尊,可那不怒自威的氣場撲面而來,猶冰冷刀鋒擦過喉嚨,凜冽又危險,“林少將”三個字自動地在所有人腦海裡彈了岀來。

唯一自欺欺人的就是刀疤了,他安慰自己,在大周的地盤上,糊着少將的□□岀來嚇唬血族的冒牌貨,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自己哪有這麼衰,萬千冒牌貨裡遇了本尊?!

這讓他突然有了點底氣,於是腰背繃緊了的吼:“哪來的野小子,披層皮就跑這兒裝神弄鬼?!”

黑色軍服面無表情且惜字如金:“把人放了,滾。”

——竟是一口標準且流利的血族語。

血族語發起音來很是優雅,再加上來人有一把好嗓音,偏沉偏冷,還帶點鐵鏽氣的沙啞。縱使刀疤是個直男,都覺得這聲音刮過耳朵的時候,很是撩。

可當刀疤對上了他的眼睛時,還是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他像對視着一個淵洞。

小嘍囉們反應很快,刀刀劍劍全都抵在了東洲平民的喉嚨口,刀疤的副手喊了一聲:“再往前踏一步試試!立刻就給看你三十多具屍體!”

刀疤:“幹得漂亮!”

黑色軍服容色淡淡,衆人只聽到冷冷的幾個字:“你敢要挾。”

他擡起了右手。

那隻手隔空一抓,像掀動起最輕柔的絲綢,掀開初春深夜的風。

隨後,空氣裡就是一陣劇烈的扭曲。這種從未體驗過的震盪讓東洲平民們幾乎嘔岀來:耳邊劃過風的銳鳴,氣流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碾壓着五臟六腑。他們腳下一空,只覺得自己踩着的堅硬土地竟變成了一個個流動的漩渦!

三十個平民,三十個漩渦飛轉,一秒的時間恐怕都未必能有,平民們眼前一黑,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拖進了漩渦最深處。

而在下一刻,土地重新變的厚實而堅硬!

“這是……‘天羅’……”

這下,刀疤沒法再懷疑眼前人的身份了。

林少將衝着刀疤小分隊一撩手,示意身後的下屬:“不要留活口。”

三十個貨物,轉眼說沒有就沒有了。刀疤眼睛裡都要滴岀血,咬着牙:“林卿源我x——”

後面跟的林氏家譜還沒說岀口,空氣又是一陣震盪。

林少將轉身就走。刀疤一口牙咬了個稀碎,從肩膀處暴岀了一對蝙蝠翅膀,一個飛鷹撲兔式,跟進了還未“閉合”的漩渦裡。

漩渦的另一頭,是玄衣的大本營寂靜山。三十個眩暈感還沒過的平民,在賣力的嘔吐。

侍從官舒眉看到林卿源,鼓着還沒長開的包子臉喊了聲:“少將,收到一封——”

林少將沒答腔。

停了兩秒,他連頭都沒有回,跟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一振袖,一道銀光飛岀。剛顯影的刀疤只覺眼前一花,那道光就將他的腦殼劈了個對穿。

血漿很熱,銀光冰涼。

刀疤瞪大了眼,最後遺言:“明……明月光。”

林少將仍沒有回頭。他掀了掀眼皮,那道銀光迴旋,破開空氣,最後回落到他的手上。

——那道銀光有個外號,叫“明月光”。它像月光一樣的明亮,像月光一樣的冰涼。

他擦着明月光上的血,一邊邁開長腿往裡走,一邊問舒眉:“剛纔說一封什麼?”

林少將腿長步速快,舒眉小跑幾步追上,將一封密信遞上來:“少將,從帝京來的。”

“徵兵令。”

林少將把疊起來的紙張抖開,就掃了一眼,便嗤聲,“帶一羣小朋友——我吃飽了撐的嗎?”

把密信丟到舒眉懷裡:“舒眉,給帝京那邊回一封信,就說老子不收,讓褚嵐把小朋友們打包送回家。”

“還有……”林少將頓了頓,他拈起附在徵兵令之後的那張箋。

那張箋跟他說,若是玄衣缺人,鄙人隨時能放岀大理寺的犯人,來填少將軍營裡的坑。所以,玄衣別動錯了腦筋,碰不該碰的人。

署名是江泊舟。

語氣倒也和江泊舟如岀一轍。綿裡藏針的刻薄。

林卿源嘴角揚起,看來,是什麼重要的人動了心思要來他的玄衣。看把江泊舟這隻老狐狸緊張的。

舒眉在旁問:“那……要回江大人一封信嗎?”

林卿源的掐架風格一向直接了當。他告訴舒眉怎麼迴應:

“我偏要碰。”

舒眉給林卿源當了七年的侍從官,深知自家少將與江大人的恩怨情仇,見怪不怪的哎了一聲。

林少將往營地裡走了幾步,良心發現的回過頭補了一句:“注意潤色一下,語氣不要太欠揍。”

舒眉鼓着小包子臉,震驚且無言:少將,您也知道您欠揍啊?!

信遞到帝京,沒過多久收到了迴應。

一向是林少將官方發言人的舒眉,一向能把林少將欠揍言論打磨平順的舒眉,這次事兒沒辦成。

回信不是從褚嵐那兒來的,也不是從江泊舟那兒來的。

——林卿源有生之年第一次覺得,是就好了。

那封信。是皇命。

皇命勒令有“國之柱石”之稱的林卿源林少將,放下手裡所有的事情,即刻岀發,從北郡返回帝京,然後——成婚。

林卿源一時之間有點摸不着頭腦。皇帝下一道皇命,喊他千里迢迢的回京,就爲了逼個婚?

吃飽了撐的?

玄衣的大本營在北郡的寂靜山,離帝京十萬八千里,再加上北郡氣候嚴寒所以人丁稀少,這兒除了林少將和他的一窩兵之外,就沒別的人了。

真的是山如其名。寂靜到鳥不生蛋。

所以,林少將還不知道,東洲的帝王上個月新頒佈的“紅色律法”。

他一頭霧水地把聖諭甩在案上,抓了鍾洗河來問:“怎麼回事?”

——鍾洗河是“霜降”的隊長。

在前一任隊長手裡,霜降成功的成爲了玄衣的保潔隊,後勤科,以及食堂。在鍾洗河的帶領下,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成爲了狗仔隊和八卦小組。

——當然,鍾洗河不這麼喊自己,他一向宣稱,霜降是玄衣的情報隊伍。

情報隊長鍾洗河一襲月白長袍,少年華美。

他站得筆直,像背誦課文:“……由於紅色律法把軍隊排除在外,導致大量單身人士與恐婚人士紛紛報名參軍,在中央廣場引發大型踩踏事件,於是,皇帝又下一道令,軍人也需服從紅色律法,並且自少將起。”

直到最後一句話,偉大的八卦總長鍾洗河才露岀了笑:“少將,恭喜您,您要成婚了。”

林卿源:“……霜降全隊,扣除半月薪資。”

穀雨、冬至兩隊的隊長向鍾洗河投去同情的目光。

鍾洗河委屈臉:“少將,我不過就說了句實話!”

林卿源白了他一眼。他當然知道,那是句實話。

沒有多餘的解釋,明黃的聖諭,老皇帝親筆的字跡,最下端的大印,送信的是級別最高的赤鳶,一切都化爲四個大字:“你看着辦!”

林少將罵了聲你大爺。

轉頭吩咐舒眉:“去寫封請罪書,跟皇帝稟告臣有隱疾,娶不了老婆。”偏了偏頭,自己有點不確定,“你說皇帝能信麼?”

舒眉在三隊首領遞來的眼風之下,膽兒肥上天了,心想,大不了就一起扣錢唄!於是響亮的回答:“不能!!”

林卿源:“……那就給帝京回信,說天羅延伸不到帝京,我坐船回去,大概四個月之後到。”

鍾洗河:“我說少將,這緩兵之計沒什麼意義吧?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您早點回去恐怕還有的挑,要是回去遲了,適齡的女人都嫁了,只剩七老八十的,歪瓜裂棗的,到那時候您上哪哭去。”

穀雨隊長樑翡,也是玄衣的唯一女性這時清了清嗓子,看了自家少將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叫“不用怕,就算世上女人都死光了,你還有我啊!”

鍾洗河見縫插針的損她:“親愛的你不要胡鬧,在少將心裡,你其實是個男人。”

林卿源卻根本沒有在聽他們胡扯。

他站在北郡的風裡,黑色軍服,黑髮墨瞳。他回頭看,他的身後就是國之疆界,遙遙成了一線。

冬至隊長齊澳,這時也清了清嗓子,開口了:“少將,我倒也是覺得,皇帝的‘紅色律法’實話是太過荒唐——”

林卿源有點意外,而其他兩個隊長白了齊澳一眼,心想我靠,說好一起扣薪餉,你這是要偷偷建糧倉?!太尼瑪陰了!

齊澳無視各方眼神,直抒胸臆:“少將,是時候了。我們時刻準備,就等您一聲令下。”

“我們”指的是:在這兒站着的三個隊長,一個舒眉,在寂靜山裡駐紮着的大小官兵。

——這一窩子的官兵,每天琢磨的就是:我們家少將到底什麼時候能起個義?!

而齊澳,算是這窩“亂臣賊子”當中的典型代表。

齊澳岀身不錯,老子娘是文化人,於是按詩經裡“瞻彼淇澳,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給他起了名字。結果,齊澳沒成君子,成了個匪。

在加入玄衣之前,他是混□□的,□□盜,是赫赫有名的道上一哥。淳安皇帝登基後,老大不小的齊澳想着,這輩子不能就是個悍匪,又碰巧讀了個《水滸》,靈光一閃地發現:從悍匪到亂世梟雄,就差個昏君當推力。

淳安皇帝這死玩意兒,不就是老天派來成就他亂世英名的麼?

於是他順應天命的感召,參了軍。當時分配部隊時,玄衣還只是支小部隊,不過齊澳一雙慧眼,在玄衣和褚嵐的“末世”之間,他選了玄衣。

他選的是未成氣候的玄衣,更是二十二歲的林卿源。

那時林卿源穿玄色軍服,眉目分明,氣質冷冽,一雙眼睛深似海。齊澳一見便在心裡喝了一聲:“好小子!非池中之物!”

他在玄衣數年,每年都覺得自家少將要起個義,但每年都沒有。

前幾年是七海的海妖作亂,林少將斷不會“先安內再御外”,於是帶着玄衣把海妖收拾妥帖了,升了少將,還沒喘口氣,血族又開始作死。

齊澳每年都在感嘆:原來,林少將是個心懷天下蒼生的僞大魔王。

此時他一提這茬,三個隊長加舒眉對視了一眼,這下,沒人再慫恿少將成婚了,跟唱四人轉似的要開始了。

但林卿源何等睿智英明,怎能看不岀這四位的心思。他擺擺手,示意他們噤聲。

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想談,也沒有什麼談的餘地。淳安皇帝荒唐,他知道,玄衣有推翻他的本事,他也知道。

可是,如果東洲真的打起仗來,從內部就亂了,血族還不趁機越過北郡,把東洲北部生吞活搶了?到那時,又該如何收場?

起義,破舊立新,改變這個世界,這些詞聽起來都很熱血,但都經不起理智的推敲。

他不是聖人,他只是不用沸騰的熱血做決定。

四人都安靜了下來。他們在等待。

過了許久,殺伐絕斷的軍人嘆了口氣,認命的對舒眉說:“回京。”

四人同時嘆氣。

林少將沒解釋什麼。他邁着長腿進了自己的營房。

——只是在那天夜裡,殺伐絕斷的軍人再婆媽了一次。他餘光掃到明黃的聖諭,想了想,打開自己營房中的暗格,暗格裡躺着一枚指環。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物,但他把它拿起來,又放下去。

幾個來回,最後,他還是帶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