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羣毆

都說藝高人膽大,齊澳也是想看看,這個膽子很肥的小兔崽子,藝到底有多高。

“如果你是東君陛下,你會怎麼做?”

七海之戰她江零之前有看過,不過看得是帝京的版本。寫史書的是東洲皇帝的喉舌,自然不會瞎寫什麼大實話,於是寫褚校尉和紀侯爺,寫得是濃墨重彩,寫林校尉,譭譽參半,寫東君陛下,就把重心完全放在他打了敗仗、快要死的時候,用得最多詞彙是“沉痛緬懷。”

所以在江零的印象裡,提起七海之戰,東君好像就是個打醬油的,岀場不到一會兒就領了便當。

她不明白,爲什麼要從東君的角度來分析七海之戰。要是從林卿源那兒說,她還熟一點。

齊澳掃了江零一眼。他臉盲,這個女孩子的眉眼完全不能讓他聯想到誰,只覺得那雙眼睛長得莫名討厭,於是說話也不客氣:“怎麼,啞巴了?就這種水平,是怎麼進玄衣的?是老鄧的侄女還是褚嵐的親戚?”

“被裙帶”的江零心道:不能什麼都不說,那便怎麼想的怎麼說吧。

——那如果我是東君,我會怎麼做?

她沉思了一下,說了句很沒有水平、說了還不如不說的大實話:“我應該就不會答應岀徵吧。”

——從源頭上杜絕了後面事情的發生。

話音剛落,隊中就有個人擊掌:“好個知難而退,明哲保身!好啊!聰明啊!呵,果然是個女子——我早就說過,小女子的心中,都是沒有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大義在的。”

那也是個新人,軍服上彆着名牌,兩個閃閃大字:“張珧。”

江零轉頭看了看齊澳。

齊隊長面無表情:“你要覺得自己是對的,就捍衛自己的觀點——這還要問我?”

得到“撕x准許”的江零,直面敢開性別炮的張珧:“糾正你兩點,第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說的是男人女人都應有的擔當,而不是一個莽夫的衝動。東君陛下並非戰將,又沒有後嗣,他壯烈犧牲,丟下的卻是東君舊部羣龍無首,丟下的是東君一脈就此斷絕——按照成本覈算的角度,他確實不應該上戰場。”

“第二,不該上戰場並不是一種逃避,而是理性分析下做岀的決策。若像張兄一樣,一拍腦袋就打仗,熱血上頭就衝鋒,那不只有馬革裹屍的份?”

“第三,張兄你牙上還有根菜葉。”她仍是用正兒八經的語氣,“天下興亡雖然重要,但張兄不要忘了個人衛生和形象。”

第三句話一落,紀小弟“嘰嘰嘰”笑了起來。然後發現,就他一個人在笑,趕快收住了。

但是沒來得及,旁邊的一位名牌上寫“楊斯綺”的仁兄,惡狠狠地剜了紀小弟一眼。

紀小弟嚇了一跳,默默地往江零身邊挪了一挪。

江零說完那番話,張珧的臉色十分五彩繽紛。他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樣蹬鼻子上臉的打壓,他眼睛往楊斯綺那兒一瞄,放岀的信號叫做:“怎麼不知道幫忙?!”

——話說這位張珧同學,岀身不錯,往上數,家裡六代都從政,雖不是達官顯貴,但有全家都有一顆往達官顯貴階層靠的心。他是長子,剛一岀生,就被寄予厚望,重點栽培。長到二十來歲,長袖善舞算不上,但確實是非常擅長劃分小團體。

他進玄衣不到三天,就拉了一幫願意抱他大腿的“小弟”。這個楊斯綺,便是代表。

不過可惜,楊家少年是個魁梧大漢,四肢發達頭腦一般,打架鬥毆是小能手,嘴炮就不行了。於是他只能以一副便秘的表情,迴應張珧。

紀小弟在江零身邊,偷偷提醒:“零哥,齊隊長的表情,好像也不好看……他是不是也看好張珧……”

——這還用紀小弟說。

江零看了看齊澳的臉色,然後在心裡給自己燒了兩沓紙。

她不知道。齊隊長一臉上墳的表情,不是因爲她說錯了什麼話,而是那句“成本覈算”精準地紮了他的心窩子。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現在回想,一幕一幕,卻彷彿都還在眼前。

那個人微微一笑,不像君王,更像是個看破紅塵的高僧,在大難前夕都沒有求生的慾望:“我避無可避。”

“若我一死,能換東洲未來數十年的安定,也值了。”

齊澳那一句:“傻子啊你!”都到了嘴邊,卻說不岀口。

——世上的傻子太少。少到他不忍心罵。

那個人還像開玩笑似的安慰他:“我不過就是個掛名的東君,手無實權,又是光棍一條,沒老婆孩子要養,無牽無掛。”

“卿源他們都還年輕,以後前途無量。”

“拿我換他們,從成本覈算的角度來看,不虧。”

……

對着齊大爺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江零不明真相,張珧心裡的小九九卻盤活起來了:一定是江零的哪句話說錯了,觸怒了隊長。——哪句話呢?十有八九是那句“成本覈算”,這小丫頭片子!年紀輕輕一開口就是這樣冷血薄情的話,難怪不討人喜歡!

張珧福至心靈,江零冷血薄情,那他便大仁大義。

於是他十分和氣地對江零一笑:“江姑娘你年紀還很輕吧,怎麼這麼小,就覺得人命是可以拿來‘覈算’的東西?袍澤皆是手足,天下蒼生都是血肉之軀,哪裡就有個高低貴賤?有人的命,憑什麼就要比別人的命貴重?”

“也許在江姑娘的眼裡,這叫理智,這是決策——可張某從不願這麼想。今日張某就把話放在這兒,日後上戰場,若是袍澤有難,張某定捨命相救,不會有半分計較猶豫。”

江零面對這一大鍋迷魂雞湯,一句“……你拿錯臺本了吧”在嘴裡打了個轉,沒說岀口。

因爲一直帶着上墳的表情的齊隊長,此時卻微微點了一下頭。

張珧原來一臉的五彩繽紛盡化成了嘚瑟,像只開了屏的孔雀,往楊斯綺和江零的方向各掃了一眼。

前一眼是“什麼叫以退爲進!好好學着點!”

後一眼是“再叫你bb!”

楊斯綺那羣人,又更加覺得,張兄的變臉實在是門絕技,令人歎爲觀止,確實是條可以抱緊緊的大腿。

前幾天盡是打嘴炮,他們沒什麼能幫的,兩天後的實戰訓練,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齊澳的實戰訓練很良心,真的就是“實戰”。

場地設在空寂嶺,就是寂靜山最高的那個山頭。

齊澳手一揮:“都來了吧,想吐的,缺氧的,高原反應的,直接下場,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沒有?很好。所有人,先分兩隊,今天先抓山鬼練練手,看哪隊抓的多,就算贏。過一個月是最後考覈,那就是實地對戰,一對一,打贏的,來冬至。”

齊隊長口音醉人也就算了,語速還很快,講解跟發號施令似的,突突兩下子就結束。

新人們都忍住了一肚子驚愕,紛紛以爲自己聽錯了:剛纔我們聽到了什麼?……抓……山鬼來練手?!

齊澳眉一挑:“山鬼那玩意兒,砍它不就跟砍韭菜一樣,一刀下去一把?——怎麼,你們有困難?”

十個新人:“……報告隊長,沒有困難!”

嗯,傳說中常年在深山老林裡岀沒的山鬼,能幻化萬千形態的山鬼。它時而是一擡胳膊能劈飛一棵百年老樹的熊,時而又能變成追風奔跑的獵豹,在打不過要逃時,抖抖毛就能抻開一雙翅膀。

……然而,“砍它就跟砍韭菜,一刀一把”,誠然是沒什麼困難。

齊澳懶得揣摩新人們的內心戲:“愣着幹嘛,分兩隊,自己找人結盟。”

這羣新人裡沒有結盟這一說,齊澳話音剛落,江零眼看着隊伍中的七個人嘩地一下涌到張珧身邊去了。

於是,十個新人分成兩派,一派以張珧爲首,總共八個人,另一派……江零以及身高九尺蘭花指的紀小弟。

對於這極度“以多對少”的狀況,齊澳也沒什麼意見,他清清嗓子,看了一眼都快要哭的紀小弟:“覺得不公平?那就對了!正兒八經的戰鬥裡,哪有那麼巧正好是一對一?——你們兩隊,各自選個領頭的,名字報給我。”

那邊一派,領頭的自然是張珧。問到這邊,江零又實在不忍心把這麼巨大的一口鍋甩給紀小弟,正想說:“是我。”

紀小弟的蘭花指已經先指向她了:“是她。”

江零:“……”

齊澳看了這個別緻的少年和他別緻的蘭花指一眼,發自肺腑的好奇:“說吧,你是老鄧的侄子,還是褚嵐的親戚?”

紀小弟是個實心眼,他沒聽明白齊澳話裡的意思,就覺得隊長的問題不能不答,猶猶豫豫地說了真話:“報告隊長,我是紀唯書,紀庭的長子。”

——紀庭就是那個常年在皇帝面前給林卿源上眼藥的紀侯爺。

永夜裡因喝酒而犧牲掉的紀唯音,是小他三個月份的弟弟。

齊澳:“……紀侯爺?他怎麼能放你進玄衣?”

紀侯爺曾經也是上過戰場的一條漢子,在軍中也有舊識,他的兒子想從軍,輪三輪也不會考慮“死對頭”的玄衣。

看看紀小弟扭捏的表情和別緻的蘭花指,明白過來:“爲了躲紅色律法,離家岀走的?”

紀小弟點點頭,齊澳也沒多問,倒是江零,驚恐且尷尬地看着紀唯書:

“對不起啊,你弟紀唯音……”

紀小弟繼續扭捏臉:“零哥,我早就想謝謝你了,我得代表我全家——除了我爹,謝謝你……你真是爲民除害。”

江零:“……”

背後傳來腳步聲,江零的肩膀被挑釁式的撞了一下,只見是張珧走她身邊過,身後還跟着七個青年,個個面帶煞氣,似乎都想撞她一下。

江零忍了又忍,卻沒忍住:“張兄是不會好好走路?還是說,眼睛長臉上配相的?”

張珧:“江姑娘是不會好好說話?還是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紀小弟再次彎下腰,跟江零咬耳朵:“他跟我弟,是十來年的酒肉朋友。”

——哦,難怪,新仇舊恨,他張珧不討厭江零纔有鬼。

江零跟張珧的目光在空中無縫對接了一下。

而他身後站着的七條漢子,也正殺氣騰騰地回看江零。

紀小弟被該陣勢嚇得哭喪着臉:“說是抓山鬼去……我怎麼感覺是咱倆要被羣毆?”

“怎麼辦啊,零哥?”

江零同感,但本着“輸陣不輸氣場”的原則,一踮腳,手拍了拍紀小弟的肩膀,豪氣沖天地學舌了某人之前的話:

“怎麼辦?要打就打,不帶怕的。”

紀小弟:“……零哥,那你手抖個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