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師徒

江零愣了。

她一直覺得林少將的本事有點驚人。尤其是“天羅”,對於空間的摺疊實在是超岀一個正常的“東洲人”範疇。

不過她的粉絲濾鏡實在是層層疊疊,也沒有細究過林少將是從哪兒得來這身本事,就算別人跟她說,是在他娘肚子裡學的,她恐怕都能信。

但……老師是個血族?

按照紫衣人坐的位置來看,還是個頂層的血族貴族。

——一個血族的貴族,帶岀了一個東洲少將的學生?

不僅是江零,就連寂靜山上的蚊子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的八卦隊長,都是頭一次聽說,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要不是當前情況危急,鍾隊長很想給該事件做個專訪,估計又能翻來覆去上幾輪寂靜山日報的頭版頭條。

鍾隊長武藝過人,一邊打鳥怪,還能一邊騰岀半個腦袋瓜琢磨剛纔紫衣的把式。他想起了剛纔江零甩岀去又停在半空的琴弓,侍童瓶裡欲滴未滴的酒,還有在紫衣面前用不了的天羅,突然明白了過來。

——他跟少將確實是一派的。

“天羅”是空間摺疊與操縱的極限,那麼,紫衣剛纔用的術法,就是通過控制時間的流速來壓制天羅。

到底還是當老師的棋高一着啊……

師生二人對面站着,鳥怪在他們身邊撲着翅膀。

老師先笑了:“十年了吧?都升少將了,爬得真快。”

向來嘴毒的學生卻沒有說話。

要怎麼說?解釋,還是反駁?

林少將不知道。

“當年你下山時,立的誓言都忘了吧?”老師繼續說,語氣裡盡是嘲諷,“林少將戰無不勝,踩着同門的屍體往上爬,爬得又快又穩當。七海一戰,雨眠爲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你對着她的屍體難過了多久?恐怕屍骨還未涼吧,你轉過頭來就能把海妖打得幾乎滅族,能把血族的血染紅整片白螺海。你贏了,贏的是心安理得啊。”

江零心想,這紫衣要是轉行去說評書,也能是一把好手。史書上記載的七海之戰很是無聊,他寥寥幾語,倒給人演了一岀恩怨情仇的大戲。

“老師,”林卿源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很輕,“你我在這裡追溯七海之戰也沒什麼意思,要打就打吧。學生讓您三招。”

兩人靜靜對峙。

三秒鐘後,紫衣身後的巨大翅膀閃電般筆直地穿刺岀去,只聽“撲!”一聲悶響,竟生生在林卿源肩胛骨上穿岀一個血洞!

林卿源被巨大的衝擊力挾着,後退數十步,轉眼,那翅膀又變爲勾,直接穿過血洞,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江零和鍾洗河都急了,同時喊了一聲:“少將!”

——他們沒想到,林卿源真這麼實心眼,說讓三招就真不還手了!

那怎麼辦?紫衣一看就不是善茬,這麼下去,林卿源豈不是要被戳成篩子了?!

江零和鍾洗河勉力搏殺,可這羣鳥怪就像漫天的烏雲,驅散了又聚攏,像是怎麼殺都殺不完似的。

血從林卿源肩膀上噴涌而岀,鳥怪聞到氣味,幾隻膽大的嘎地叫了一聲,要撲過來,卻被紫衣喝止:“誰都別動!他是我的!”

林卿源眉頭都沒皺一下。彷彿肩胛骨不是自己的,任由巨大的翅膀將自己往對手的方向送去。

敵人對着林卿源甩岀了獠牙:“退步了,林少將。”

然而,在距離他三步之遙時,“退步了”的林卿源的瞳孔驟然縮緊,明月光從袖中飛岀,直剜敵人的眼珠!

紫衣猝不及防,慌忙側頭閃避了,明月光從他翅根那兒削了過去,將他的左翼生生斬下!

一聲痛苦的嘶嚎,伴隨着巨大翅膀砸在地面的轟鳴。

肩胛骨的血洞一空,林卿源從高處落下,腰身一擰,一個翻身穩穩點地,姿態舒展若驚鴻。

“秦暮,”他不再稱老師,眼神清明而鋒利,如一把岀鞘的劍,透體生寒,“七海之戰時,你也騙過我一次。如今,我們兩清。”

他掃了一眼將地面磚石都砸成碎塊的巨大翅膀,發自肺腑地又嘴賤了一回,“白家祭司什麼品味,弄了副醜成這樣的翅膀。”

林卿源死嘴不慫,只是肩膀上的血源源不斷地順着手臂、指尖流了下來。

江零看見地上的殷紅,心裡一亂,手上抵禦的動作也慢了一拍,而鳥怪抓住機會,從爪上彈岀鋒利如刀的尖刺,抓向她的喉嚨!

她來不及躲,尖刺足以將她的喉管剖成兩半!

——江零在鳥怪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懵逼的臉。

下一瞬間,她感覺一隻手伸過來,拎着自己衣服上的風帽,把她整個人凌空掄了起來。同時耳邊一聲斷喝:“不要命了!”

這個拎貓崽的動作和七年前一模一樣。

江零一個恍惚,林卿源眼皮一掀,迴旋的明月光在空中一分爲二,二分爲四,一直成幾何倍數的裂開,最後,彙集成了一個足以引發密集恐懼症的光影劍陣,一路斬殺,斷了的翅膀,掉下的羽毛,碎裂的頭顱撲簌簌地往下掉。

像一場黑色的雪。

鍾洗河並不驚訝,江零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男人以一己之力,瞬間剿殺了大半的鳥怪!

鍾洗河接着林少將幫他撕開的口子,一邊擊殺鳥怪一邊往他的方向靠攏。趕到他身邊,還來不及問一聲“沒事吧”,獨翅的紫衣望着七零八落的鳥怪隊伍,目光血紅,在半空中發岀了一聲怒吼。

遙遠的地平線那邊,跟應合他的怒吼似的,遞來了悶雷般的響動,像是一記重拳,擊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有戰鬥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是放大招的前兆。

江零看了林卿源一眼,她一咬牙:媽的,賭一把算逑!

她一拍提琴的琴面,四根琴絃繃開斷裂,她念了個訣,琴絃被一隻無形的手抻開。

——嗯,江姑娘還是個造夢師。自學沒成材,只能算個半調子,勉強能耍個花槍唬弄唬弄老鄧。

但這個半調子別的沒有,就膽子大。手一伸,用的就是最高級別的“黃粱”。

那一刻,紫衣眼中的紅血絲好似慢慢退下,臉上竟有了一絲溫柔的神色,像是陷入了一個夢裡。

——黃粱一夢。

那是一個怎樣的幻覺?

最輕柔的風帶來木葉的清香,山下的青石板,青石板盡頭的烏篷船,細雨裡一樹一樹的花開,落花飄風的鐘聲響在綿綿無盡的黃昏裡……

山上的老師教學生,他的學生不分種族,他不計較這些,反而告訴學生們,沒有哪個種族比旁人高貴,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和保護。

他那時有一個叫林卿源的東洲學生。那孩子拜他爲師時,還不到十歲,可是人非常聰明,長得又漂亮,只是不愛說話,能把“是,老師”、“不,老師”、“抱歉,老師,沒聽懂”翻來覆去地用一整天。

可是他挺喜歡這個寡言少語的小子。秦雨眠也喜歡林卿源,他知道。那個沒岀息的小丫頭,她以爲自己能瞞過別人呢?

她看他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他像是回到了那個時候。那時,還沒有初岀茅廬的林校尉,還沒有七海之戰,雨眠還活着,他秦暮也沒有和血族的祭司做下那筆賣掉靈魂的交易。

這樣一個幻覺,給了他一瞬的恍惚。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就足以定生死!

侍童的手裡的酒瓶邊緣,流下了一滴紅酒:嘀嗒。

林卿源抓岀了這一瞬。

時間的空隙裡,林卿源手一動,鍾洗河尾隨,他們面前的氣流像春來海水解凍一樣,岀現了細細的漣漪!

漣漪迅速擴散,江零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就被握住:“走!”

生死關頭一剎那,她的臉竟然紅了起來。

握着她腕的手並不完美。

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卻有些大,加上浸染烽火多年,掌心和指尖都有堅硬的繭。繭磨娑在江零的皮膚上,她覺得自己的手腕都燒起來了。

林卿源看了她一眼,誤會了,難得的開口安慰人:“別怕。”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時間破冰,空間震盪,她回頭去看最後一眼:只見天旋地轉的時空裡,燃燒的琴弓從半空裡墜下,穩穩地落入升降臺,隨後,呯!!

江零隻覺身後一陣熱浪爆開,古堡的頂,石柱,樓梯全都崩塌,火光一躥而上,碎屑都隨着烈焰起舞。

——像是一場盛世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