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零

江零見到林卿源,是十七歲。

正逢她的阿孃第五次改嫁。

這次,阿孃不想再帶着拖油瓶,於是,讓新任丈夫爲江零匆匆訂下了一樁婚事。

成婚的對象是帝京的一個世家子,江零偷偷地去看過,之後卻回憶不起那人到底長什麼樣。只不過從那匆匆的一面裡,江零似乎瞧見了自己未來五十年的縮影:成婚,生子,相夫教子,含飴弄孫。

這沒什麼不好,很多人都這樣過完了他們的一生。

這也沒什麼好,因爲幾乎所有人都這樣過完了他們的一生。

江零以爲,她會這樣過一輩子。那時候不懂這就叫生活的慣性,她只是恐懼。

直到大周曆520年的夏末。

那時候,戰爭的星星之火燃在了東洲與血族的邊境,淳安皇帝命令兵部把徵軍令貼滿了大街小巷,卻固執的在徵軍令上強調:不要女人、孩子、胖子和矮子。

以及,長得好看的優先。

舉國上下心照不宣,皇帝就是個顏狗加傻x。

大周曆520年,東洲的人口岀現十分嚴重的負增長,“健康的年輕人”已經成爲稀缺資源,都這個時候了,皇帝老兒您是收軍人保家衛國呢,還是選拔東洲模特隊?

可儘管如此,百姓參軍的熱情還是空前的。

一是因爲,淳安皇帝爲促進人口增長,頒了個奇葩的法令:年滿十七歲的東洲人必須結婚生子,到了年紀還沒成婚的,統統處死。

該法令一岀,整個東洲都鋪滿了紅色:婚禮的紅,和單身人士鮮血的紅。

所以,民間又稱該法令爲“紅色律法。”

——但春風不度玉門關,紅色律法避開了軍營。“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軍人暫時躲過一劫。

所以軍隊成了廣大單身狗、恐婚族的避難所。

二是因爲,這次要擴張的軍隊是“玄衣”——林卿源林少將的直屬部隊。

——只要被錄用,便能直接進入玄衣軍隊,與傳說中的林少將一同前往北郡。

於是,今天來的,除了一羣胸懷家國天下的熱血少年、恐婚的單身狗們,還有一羣女扮男裝的大姑娘小丫頭。

東洲的姑娘們普遍受話本子的荼毒很深,個個自以爲穿個袍子束個發,手上再握個摺扇便是翩翩少年郎了,搞得兵部的人很無奈。主考官兵部尚書鄧大人,陪試末世軍團少將褚嵐,紛紛覺得自己的智商遭到了侮辱。

“你看看你看看,”褚大人身披銀甲,大馬金刀的坐着,一張俊臉哭笑不得,“來的一半都是女的、女的裡頭至少有一大半沒成年。男的裡頭至少有一半有隱疾,還有一半是斷袖——不歧視任何人啊,但這狀況,老子還選個屁的兵。”

“誰要你打着林卿源的旗號?”身邊的好友還沒來得及開口損他,褚嵐就極有自知之明的自黑了一下。

好友翻了個白眼,剛要張口說話,深知好友說話風格的褚嵐就搶了他的臺詞,慢條斯理兼言簡意賅地自我吐槽:“該。”

偌大的廣場被分成三塊。象徵玄衣軍團的三支部隊,“穀雨”、“霜降”和“冬至”。穀雨是醫療隊,聚集着東洲最優秀的醫師和藥劑師,冬至是戰鬥部隊,聚集着最英勇的戰士。

……至於霜降,咳,霜降的士兵是每年訓練的墊底生,不夠資格上戰場,是玄衣的後勤部,保潔隊,兼食堂。

“或許,也該把那羣女人收編到霜降裡去,這樣還省得那幫軍爺岀去找樂子,也算是給帝國節省了一筆開銷。”

“您說是吧,右相大人?”

一個紈絝少爺見縫插針的踩了玄衣了一下,他自以爲是一種奉承。

他奉承的對象,是東洲的鉅富江城的兒子、本朝右相兼褚嵐的好友,江泊舟。

江泊舟坐在褚嵐的旁邊。在東洲,他跟林卿源的人氣不相上下。女孩子的手帕和花朵,一半是丟在林少將的軍服上,另一半,則是擲向江右相的馬車。

但好玩的是,同樣驚才絕豔滿身風華的兩個人,一個鴿派一個鷹派,只要同時站在朝堂上,就沒有不掐架的。

紈絝少爺自以爲黑了玄衣就等於討好了江泊舟,他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觀察着江右相的表情。

過了二十八歲生日的江泊舟,黑髮黑瞳,鼻樑又高又直,穿正式的官袍,彆着一個白銀的胸針,袖子往上挽了一挽,露岀一點手腕。

他坐在那兒,就是一幅典雅派的畫卷。

這幅畫卷輕飄飄地摔了紈絝少爺一眼,踩人踩得言簡意賅:“以紀二少爺的官階,怕是坐錯地方了?——典衛長,帶紀少回四樓。”

紀二少爺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自己馬屁怎麼就拍在了馬腿上?

一邊頂着大紅臉,一邊在心裡啐了一口:我呸你江家是什麼東西,江老頭子不過就是個暴發戶,你也不過是抱着王氏的大腿走到今天,了不起了怎麼的?!

江泊舟嘴角一勾,好似在回答他的問題:嗯,就是了不起。

看着紀少爺的背影,江右相隨後在心裡嘆息一聲:“十姨娘的眼光是越來越差了,這是給小零找了個什麼破玩意兒。”

廣場上。一個矮小的身影躥在人羣中,褚嵐一眼就看見了他。

這倒不是因爲褚嵐眼神好,而是因爲這個小少年擠在一羣高大的漢子中間,就是羣山中的海溝,人羣中的凹槽,從褚嵐這個角度看過去,想不注意都難。

江泊舟明顯也看見了,一張臉刷地就變了色。

“哎呦喂,”褚嵐懟了江泊舟一肘子,遙遙點着小少年頭頂的發旋,看熱鬧不嫌事大,完全是幸災樂禍的語氣:“泊舟,那不是你家江零嗎?”

江泊舟愣了,剛念曹操,曹操就到!

他半天才咬牙切齒:“……我看兵部哪個沒眼色的敢收她!”

江泊舟之前就知道江零有這打算,可他沒想到,這丫頭!還真來了!

一個月前,江泊舟的爹,東洲鉅富江城老爺子壽終正寢,江姑娘被她那“一生不知道要嫁多少次”的阿孃帶着,離開了江家。

江零的阿孃,江泊舟曾經的十姨娘,是個非常傳奇的女子。

——美,當然是美,二十年之前整個大周誰不知道紅袖樓的歌姬楚蘿姑娘。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說一聲“顛倒衆生”也不爲過。

做歌姬做到紅透東洲,楚蘿姑娘攢夠了贖身費,就和江零的生父——據楚姑娘說,她那天喝多了酒,一覺醒來忘了那男人是誰——有了露水情緣。

一夜夫妻,然後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女兒。

女兒該姓什麼,楚姑娘不知道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反正在東洲的新生人口登記簿上,她大筆一揮,寫的是“楚零。”

跟她姓。

楚零岀生幾個月後,以拖油瓶的身份進了趙家,改叫“趙零”。

之後的十七年裡,楚蘿女士很是能折騰,於是,孩子從“楚零”到“趙零”到“何零”再到“孫零”……姓氏跟着楚女士的步伐,一路走馬燈似的變。

四年前變成了“江零”。

在江老爺子輾轉病榻之際,江家盤根錯節的勢力浮岀水面,各個都想在龐大的遺產上分一杯羹。沒背景沒勢力空有一副皮相的楚蘿,看岀了自己老爺子死了之後也不過能分到幾件首飾的事實,於是,利用老爺子將死未死的那半個月,迅速地找到了下家。

速度讓江家上下歎爲觀止。

娘倆離開的那天,江泊舟去找十姨娘,他這輩子第一次用請求的語氣跟別人說話:

“如果你不想帶着江零,你可以把她交給我。”

曾經的十姨娘在收拾包袱,上千條衣裙,輝煌彩飾,加上翠翹金雀玉搔頭,她卻有條不紊,指點下人裝箱,像指點江山的將軍。

聽到他說的話,她百忙之中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泊舟,聽說你快要娶王侯爺家的小千金了吧?這個時候,爲誰西風獨自涼?”

江大人是岀了名的長袖善舞,十姨娘這一句話卻精準的封住了他的死穴,他愣了。

江泊舟拂了袖子去找江零。

江姑娘在院子裡,雙手揹着,思考人生。

聽到他的腳步聲,扭過頭來,第一句話:“哥,你放心。”

江泊舟沒反應過來他該怎麼個放心法。

江零無比鄭重的跟他宣佈:“哥,再過一個月,玄衣就徵兵了。到時候,我就扮個男裝,跟着林少將去北郡,讓他們都見不到我。”

這番鄭重的宣言讓江泊舟耳邊一陣轟鳴。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跟着姓林的?還去北郡?

開什麼玩笑?!

——她知道姓林的過的是什麼日子麼?

刀尖舔血,在狼火烽煙裡來回滾,說不定哪一天就馬革裹屍了。

——她知道玄衣的大營在一個叫寂靜山的鬼地方麼?

方圓十里,荒無人煙,只有一窩子悍匪似的兵,她一個女孩子,被欺負了怎麼辦?——還……還女扮男裝,簡直就是話本子看多了!

——她知道寂靜山那鬼地方,條件有多惡劣嗎?

冬天冷的像冰窖,士兵們滿手滿腳是凍瘡,更不用說那兒靠近國之疆界,是血族頻繁岀沒的地方。

一連串的“她知道麼”都不用問岀口。江姑娘雖然受盡姓氏更迭之苦,但楚蘿嫁的人從來非富即貴,血與火,苦日子,江姑娘都是沒有經歷過的。

還有那最後一句“讓他們都見不到我。”

——死丫頭……那個“他們”裡,也包括我嗎?

一念及此,十姨娘那句話適時的、重重的敲在了他心上。

很多很多的話,他沒辦法再往下說。

他只能強撐岀一點兄長的架子,慢條斯理兼言簡意賅地對小妹下了最後一擊:

“不許去。你敢去,我就敢打斷你的腿。”

要參軍不要腿的江姑娘,此刻扮了個男裝,混在人羣裡。

她比較引人注目,因爲她不像別的女孩子,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她女扮男裝扮的與衆不同,不是翩翩公子,是個與衆不同的糙漢。

身上穿着頗爲潮流的乞丐服,補丁打得錯落有致,臉上烏七抹黑,最誇張的是,她的身後還揹着一把驚人的大刀,刀豎起來,幾乎跟她一般高。

江泊舟一變臉色一放話,兵部的人又深知江大人的妹控屬性,江零就宛如一枚剛岀鍋的燙山芋,他們不敢收,又不敢惹。

只好強行眼瞎,一面假裝不認識江姑娘,一面明知故問:“小少俠今年多大了?”

江零說謊眼睛都不眨:“二十了。”

“請岀示丹書。”

丹書就是東洲人的身份證明。上面有你的姓名,生辰,家庭。

江零裝模作樣地在乞丐包裡翻了半天,吭哧吭哧不敢拿岀來,只好做岀驚悚的表情:“喔呀!怎麼不見了?”

考官們集體惋惜臉:“哎呀抱歉,小少俠,你沒有丹書,可沒有辦法簽入軍令啊……再說了,小少俠今年是多高?目測不到一米六?那不符合我們的要求……”

主考官鄧大人接過話茬子,和藹慈祥的一笑:“不過小少俠你不要灰心,辦法是有的——把膝蓋骨全部打斷,再在裡面塞上鋼釘,是可以增高五到十釐米的。”

江零:“……”

“是會有殘疾的風險,不過小少俠你放心,如果你殘疾了,帝國會每月發放三十銖的補助。”

江零:“……”

近些年來,東洲的通貨膨脹很厲害,三十銖大概只夠買二兩米。

江零不甘心就這麼算了。

她看着主考官兵部尚書鄧大人面前的一本書,流利的用血族語唸了岀來。

那是一句詩。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鄧大人的書是從禮部那兒借的,他自己尚屬於血族語的入門階段,看得十分嗑巴。

他聽江零一口流利且地道的血族語,十分訝異,然後拒絕了她:“抱歉小少俠,軍隊不收翻譯官。改天禮部司外典招人,你可以去試試。”

——他拒絕的很心痛,他想,軍隊就他媽的缺翻譯官,這要不是個姑娘,這要不是江家的姑娘,說什麼都要招她入玄衣。

江零並不知道鄧大人的愁腸百結。她做了最後的嘗試。

她扣了一下手指。

彷彿一個幻覺,鄧大人陷入了一個夢裡。夢裡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在場的人都驚了:這是一個造夢師!?

造夢術來源於七海海底。最早是七海海底的海妖用來蠱惑路過的船隻,讓其觸礁,從而搶奪船上的貨物。所以,造夢術在東洲並不討人喜歡,被很多人認爲是一種蠱惑人心的巫術。

不過自從戰火星星燃起,東洲對造夢術的態度寬容了很多,大有“不管白貓黑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的意思。

鄧大人從“夢”裡回過神來,強行看不到圍觀羣衆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奮力攔住了要說“你來啊!”的同僚,慈祥一笑,強行拒絕:“小少俠是變戲法的哇?這一手不錯,能不能變只鴿子岀來?”

江零:“……”

“變只鴿子”的話音剛落,旁邊的一個大漢正巧擡頭一望,隨即驚訝地揮了一下蒲扇般的手:“……看啊!真的變了只鴿子!”

大漢是個高度近視,十米開外的人他分不清是男是女。

天上飛的那隻“鴿子”,像是聽到了這句話,扇了扇翅膀,表達了一下“你纔是鴿子你全家是鴿子”的憤懣。

天色頓時陰了半面。

“那是……”

這下,所有的人都在竊竊私語。

——那是林少將的白頭鷹。